“可我们都算漏了一点——伏尊,想要吞噬寒遮身上的鬼气。”
明曜一怔:“伏尊已是龙神,又怎会渴求鬼气?”
“龙族神力和人族鬼气是两种全然不同的东西。”素晖微微蹙眉,声音中带了几分鄙夷,“伏尊虽神力高强,却因种族问题,不得不面临衰老、陨落的结局。龙族死后并没有轮回转世,是真正地消弭于天地。伏尊年纪大了,便与人间的许多帝王一样,也开始寻求长生不死之术。而沈寒遮的存在让他看到了希望,伏尊觉得,如果他能过获得鬼气,便也能如沈寒遮一般存活于世间。”
“这……”明曜轻声道,“人族及时死后即使不修炼鬼气,也能以魂魄之躯存在。鬼气本身并不是人鬼生生不息的根源,伏尊又怎会想不明白这点?”
“他想不明白。”冥沧沉沉道,“不管是妖、魔、人、神,只要有了执念,便如误入迷津,不撞南墙便不会勘破。”
明曜心头一紧,模糊的揣测逐渐成型:“所以……呢?”
素晖垂头思索了片刻,最终走到明曜身前,抬指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我将伏尊死前的梦境展现给你,你自己看吧。”
梦境的开端,沈寒遮已经被伏尊关入了玄霜镜中。那是龙族世代相传的法宝,其主要的作用,就是可以将两个毫不相干的人串联起来,并将其中一人的力量强行传递到另一个人身上。
就如同……当时明曜只轻轻触碰了玄霜镜一瞬,全身的本相之力,就源源不断地汇入了与云咎开战的冥沧体内。
沈寒遮最初,其实并不知道玄霜镜的作用,也并没有像明曜那般强烈地感受到自身鬼气的流逝,只以为这是伏尊怕他使诈,暂时关押他的监牢。
他本以为只要冥沧来到乾都,他就有脱困的机会。可是很快,沈寒遮就发现了不对。
伏尊是个非常谨慎,也非常惜命的人,虽然他觊觎沈寒遮身上的鬼气,却并没有直接就让那鬼气渡入自己的身体。
他通过玄霜镜,神不知鬼不觉地吸纳鬼气,然后……渡入了自己位于乾都幻境的分身体内。
那尊分身与他本尊的距离最近,因此也是他最安全的分身之一。在伏尊的计划中,只要自己能够温水煮青蛙一般地榨干沈寒遮身上的鬼气,然后再慢慢观察分身的变化即可。
若分身无法适应鬼气的侵入,那此事作罢,另谋他法;而若分身对鬼气适应良好,那沈寒遮的存在,则正好解了他一桩心事。
玄霜镜吸纳鬼气,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伏尊从未拿睁眼瞧过沈寒遮,更不相信他会在乾都翻出什么水花。于是,在将其关入玄霜镜后,伏尊便彻底将此事置于脑后。
他其实也想着,要等暮浔回来之后,再处理沈寒遮。
但令他没想到的是,真正的暮浔并没有回来,回到乾都的,是他所瞧不起的北冥魔族。而他向来不放在眼里的鬼,竟然也在这一段时间中,悄无声息地控制了他的分身。
伏尊的失败是注定的,因为他的傲慢刻进了骨血,哪怕觊觎鬼气,他却从未试图了解过它。
鬼气,本身就是亡魂的执念所化,执念越强,鬼气便越强。这种力量与宿主本身密不可分,而伏尊利用玄霜镜强行剥离了沈寒遮的鬼气,便如同在误打误撞间,剥离了他的一部分魂魄出去。
而那部分鬼气,又在伏尊的安排下,顺理成章地进入了龙神分身的躯体中。
沈寒遮在意识到伏尊觊觎自己鬼气之时,便预感自己无法完好无损地走出北海。
可他还没有和素晖好好道别,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吸干了鬼气等死。
他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按兵不动——不仅是在玄霜镜中的自己按兵不动,被吸纳进龙神分身中的鬼气,也没有丝毫动静。
神明本尊和分身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感知。因此即便鬼气在分身体内,已经积攒到了足以反客为主,夺取分身控制权的程度,沈寒遮也依旧不敢轻举妄动。
他在等待着一个时机。
伏尊温水煮青蛙成功了,在“暮浔”带着双头蛇骸骨回到北冥的那天,他终于想起了玄霜镜中的沈寒遮。
当他打开玄霜镜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毫无鬼气的鬼王——他所有的力量,已被尽数转移去了龙神分身体内。
伏尊愉快地哈哈大笑起来。
而沈寒遮只是抬眸,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平淡道:“你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而我只想回到月隐峰,再见她一面。”
伏尊饶有兴致地问他:“你觉得我会给你机会,让你回去跟素晖告状吗?”
沈寒遮却道:“你是觉得,我会向素晖承认,是自己技不如人,败给了你。还是觉得,素晖一介女流,能够替我复仇,向你开战?”
沈寒遮的这套说辞属实把伏尊拿捏了。他眼高于顶,既不认为素晖能构成什么威胁,更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哪个男人,会在自己心爱的女子面前承认自己不如旁人。
那天的伏尊太开心了,开心到甚至乐意“网开一面”,将毫无威胁的沈寒遮丢回月隐峰。
后来,当伏尊看清了素晖那张艳若牡丹的脸时,不可置信的惊愕,便成为了他在死前最后的一种心绪。
他到死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一个女人手里,哪怕她已是神明。
他到死,也只后悔过一件事——他没有仔仔细细地去探查一下自己的分身。
在放沈寒遮离开之前,伏尊只是匆匆感受了一下分身的改变,而令他失望的是,鬼气对分身并没有产生任何正面和负面的变化,如同泥牛入海,不见踪迹。
他有些失望,但这种失望的情绪,也很快就被暮浔顺利而返的喜悦冲淡了。
伏尊并不知道,沈寒遮的鬼气依旧蛰伏在其分身体内。
直到冥沧在乾都站稳脚跟、手握大权,直到他的野心昭然若揭,直到他试图将日渐年迈的伏尊制成提供神力的傀儡。
彼时已经神智混沌的伏尊才终于反应过来,开始收回自己所有分身的力量,试图与冥沧抗衡。
可是令伏尊崩溃的是——他发现自己近在咫尺的,那位就处在东海的分身,竟然在关键时刻不听自己的使唤了!
造化弄人,谁都没有想到,正因为缺了乾都分身的那一部分神力,伏尊在与冥沧的缠斗中落于下风,彻底成为了一尊任人摆布、毫无意识的傀儡。
在神智陷入混沌前的最后一刻,伏尊不甘地大喊了一声“沈寒遮”。
这三个字,成为了冥沧寻找龙神分身唯一的线索。
“后来的那些年里,我花了很多的时间去找伏尊分身。而当我找到的时候,他体内的鬼气离开寒遮太久,已经消散了许多。”冥沧道,“之后的事,就跟你们知道的相去不远。”
随着鬼气的消散,沈寒遮的本体也开始不可避免地衰亡,他在月隐峰陪了素晖很多年,曾经最深的执念也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逐渐平复。
他觉得很幸福,觉得即使自己灰飞烟灭,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唯一有些遗憾的,是他觉得素晖始终没有爱过他。
但想到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他又觉得这样也好。
于是,沈寒遮在某个风和日丽的清晨离开了月隐峰。
他本以为素晖并不会很在意这件事,可是现在冥沧却将他仅剩的一缕残魂,放入了堕神的素晖掌心。
冥沧望着素晖掌心的一小截蛇骨,淡淡道:“我不知道怎么救活他,但我的蛇骨是世上少有的,可以容纳魂魄的器物。我可以保证,只要我不死,这缕残魂也不会消逝。”
素晖将蛇骨紧紧握在掌心,许久才道:“多谢。”
“不必,”冥沧道,“他也是因为北冥才落得如此地步,算来,是我欠他良多。”
“我不是因此事谢你。”素晖抬头望向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来,“我是谢你的,是你在千年之前听到了他的执念,感谢你……当时回应了他。”
冥沧偏过头,嗓子眼忽然有几分酸涩。
他想,沈寒遮应该是他唯一的,北冥之外的朋友。
他又如何不感谢他呢?
第80章
明曜靠在冥沧用冰岩雕琢的躺椅上发呆。
这些日子里, 去而复返的冥沧、堕神素晖,以及小龙神的到来,令北冥炸开了锅。在确定了他们对北冥没有恶意之后, 魔族几乎一逮着他们便开始问东问西。
而明曜因为身体虚弱的缘故,被冥沧强行地按在自己从前的屋舍中修养,并用极其强硬的态度, 阻拦了魔族其他人的探访。
“照你的性格,如果被他们逮住, 恐怕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了。”冥沧坐在桌边喝水,“他们会围着你不停地打听执法神的消息。”
“他们现在每天都有好多话跟我讲, ”冥沧顿了顿, 表情有些微妙,“以前他们对我可没有现在这样亲近。”
明曜托着下巴看了看他,又将目光移到冥沧膝盖上坐着的小龙神身上, 若有所思:“或许……是因为你多了一个身份吧。”
冥沧疑惑:“什么身份?”
明曜诚恳道:“鳏寡的年轻父亲……”
冥沧沉默着,不动声色地捏碎了手中的茶盏。
小龙神被他吓到, 顿时抽抽涕涕地哭了起来。
明曜看着冥沧手忙脚乱地皱着眉头替小龙神抹眼泪, 不由失笑:“所以说, 你到底知不知道这孩子叫什么名字?”
“不记得了,”冥沧的动作顿了顿, 找补般地咬牙狡辩道, “这事就不是我管的。”
明曜无语了:“可她是你的孩子啊。”
“什么我的孩子?”冥沧当即否定了明曜的说法,“她是暮溱的孩子。”
“是你扮的暮溱生的孩子。”明曜严肃地补充。
冥沧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只听小龙神抽抽搭搭地喊了他一声“蝶蝶”。
冥沧冷着脸和小姑娘湿漉漉的眼睛对视, 许久之后才转开目光, 低声道:“行了,别哭了, 不就是捏碎个杯子吗?当心我把你脑袋也……”
“冥沧!”明曜大叫着阻止了他的胡言乱语,然后眉心一跳,恍然明白过来——他已经转化了人格。
“哟,”面对那个扮演“暮溱”的人格,明曜显然更加随意一点,“这不暮溱吗?快想想你女儿叫什么。”
冥沧怒道:“你别再这样喊我了!还有!!我真的不知道她叫什么!你等她长大点,自己给自己起个名字不行吗?!”
明曜:“?大哥,你未免有点太敷衍。”
正巧此时屋舍的门又一次被推开,口干舌燥的素晖一个闪身从门缝里钻了进来,连连摇头叹气:“你们北冥的人也太热情了,我感觉我家底都被他们问清了。”
冥沧闻言,放肆地嘲笑起她来:“在梦中偷看人家的八卦,不是你的老本行吗?我还以为堕神的故事几百年都讲不完。”
素晖一脸鄙夷地望过去,然后对明曜道:“你不觉得你哥的另一个人格,变得越来越颠了吗?”
明曜一边出神一边点头,在被冥沧狠狠剐了一个眼刀之后,才回过神对素晖道:“素晖姐姐,你有办法通过小龙神的梦境,找到她原本的名字吗?”
素晖看冥沧的眼神更鄙夷了:“就这?还亲爹?”
冥沧怒而拍案,然后被气跑了。
明曜、素晖:……
因为决定通过梦境找回小龙神的名字,当天明曜和素晖便拉着小龙神排队排,一起躺在了床上睡觉。
小龙神年幼嗜睡,折腾一会儿,很快便睡了过去。而素晖则一面等着她陷入梦境,一面对明曜讲起了悄悄话。
“小明,你现在的状态很不好,有想过之后怎么办吗?”素晖摸了摸明曜灵力全无的掌心,语气里透出些忧虑。
“只是不能使用本相之力而已,”明曜劝慰她,“我还能活很久不是吗?”
“云咎会找到这里来,”素晖说,“若冥沧和我被处置了,北冥就只剩下一个没有任何力量傍身的你了。你难道能放心吗?还是你觉得冥沧能放心?”
明曜默了默:“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或许,云咎不会再对你们出手了。”
“我和云咎认识很多年了。”素晖犹豫着道,“就连我自己都不敢肯定,云咎会对我手下留情,你又怎会有这样的猜测?”
明曜眨了眨眼:“因为千年之前,我见过云咎违抗天道的样子。”
素晖闻言顿时来了兴趣,她直起身凑到明曜身边:“我在你的梦境中,见过你千年前离开西崇山的场景,所以后来,云咎为了你违抗了天道?”
明曜一怔,明白素晖也因为千年前云咎落下的那场雨而失去了记忆,对他们的事情也不过是一知半解。
于是她简短地向素晖说了一下当时的故事。
素晖听后唏嘘不已:“云咎居然还会做这样冲动的事情……将你在天道的眼皮子底下藏起来,这件事把握可不大。他当时未封正神,也不知怎么敢的。”
素晖说完沉默了一瞬,敏锐地察觉到了明曜的迟疑,便问道:“所以现在,云咎的记忆恢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