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何况,就算他的记忆全部恢复了,我也不敢确定……他是不是还会做出和千年前一样的选择。”
“或许有一个办法,可以揣测他的心意。”素晖轻声道,“云咎一定会来北冥的,但他是携神谕而来,还是独自穿越荒幕而来……这很重要。”
她笑着对明曜道:“赌一把吗?我赌他是从荒幕而来的。”
明曜闭上眼睛没有接话,她想,我才不和你赌呢。
因为她也觉得,云咎会从荒幕而来。
或许是因为北冥太冷,在后来那些等待执法神的日子里,明曜的身体却控制不住地越来越虚弱,哪怕热乎乎的小龙神天天窝在她身边也于事无补。
很多时候,她一觉醒来,就会发现冥沧一脸担忧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告诉她已经过去了完整的一天。
明曜只能笑他是算错了时间。
可冥沧望向她的眼神却日复一日地忧虑起来,到后来,他另一个暴躁的人格甚至开始无能狂怒:“你看吧!你非要搞那个乱七八糟的阵法招魂!现在人家的魂回来了,你的魂要没了。”
明曜有些头疼:“不至于……我就是困而已。你还是出去吧,你在这儿吵得我头疼。”
冥沧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但不久之后,素晖又会一脸忧虑地坐到她的榻边:“小明,我堕神之后就不能给你渡神力了。我现在只希望云咎快点来,否则我总担心……”总担心你支撑不到明天。
面对素晖,明曜只能含笑着一遍遍安慰她:“不会的,我睡一会儿就能精神一点儿,你真的不用担心我。”
日子就在素晖和冥沧的反复念叨中过去,明曜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到最后,连她都觉得自己有点撑不下去了。
招魂的影响如同莫测的潮汐,一浪过后的平静,仿佛只是为了酝酿更大的浪潮。
她有些后悔,有些遗憾,于是开始迷迷糊糊地跟素晖讲话。
她说:“我想给云咎写封信。”
身边的人却没有回答。
“我想跟他说……”明曜闭着眼睛呓语般轻声道,“算了,还是什么都不写了。”
周遭陷入了一片寂静,明曜这才意识到,原来这次谁都不在自己身边。
她突然有些慌张,开始害怕自己悄无声息地失去意识。
可就在她刚被这种恐惧吞噬之时,身边却忽然响起一个温和而清越的声音:“想说什么?”
明曜猛地睁开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床边的人,他也正垂眸望着她,沉黑的双眼仿若永恒的长夜。
云咎就那样措不及防地出现在她身边,明曜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
她定定看着他,许久之后感到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喃喃道:“为什么要离开我?”
明曜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她仰头观察着他的神情——那是她所陌生的云咎,眉眼间痴缠着近乎绝望的茫然和偏执,他咬牙盯着她,显得凶狠而又卑微。
他问她:“我究竟忘了什么?我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你什么都没有想起来?”明曜试图理解他的意思,却感到自己的心脏忽然失控地撞击着胸口。她忽然想起素晖提及的那个赌约,她觉得她们可能都错了。
云咎没有说话,他只感觉自己快疯了——素晖刺杀伏尊的那天夜里,为了防止云咎出手干预,便花了很大的力气控制了他的梦魇。
而那段时间的云咎,本就已经深陷千年前的梦境中难以脱困,被素晖这一干预,他的梦境便越发失控地侵袭了他的神智。
他开始频繁地梦见明曜离开西崇山的那天。
梦见她一次次决绝地离开他的庇护,梦见蓝鸟头也不回地破开西崇山的结界。
梦见她和他说:“我们就到此为止了。”
梦见她说:“我会留在北冥,永远不会回来了。”
而等云咎从那场惊悚的梦魇中挣扎而出时,入眼的是已经成为火海的乾都,和消失无踪的明曜。
现实的一切都和梦中对上了,而且比现实更加可怕。
云咎看到了那则诛杀素晖的神谕,并且天道毫不掩饰地告诉他,素晖也在北冥。
这意味着,他又要在北冥……做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
他怀揣着前所未有的恐惧而来,见到了冥沧,也见到了素晖,可他什么都没有做。
他径直来到明曜的屋舍,站在她床边,目光颤抖着看了她很久。
在某一个瞬间,他觉得她好像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可是明曜现在醒转了,看着他,和他说了话,他却觉得自己的心越发沉了下去。
他意识到明曜会问自己什么,他的内心开始神经质地祈祷她不要将那个问题说出口。
可明曜还是问了。
她说:“你这次,也是带着天道神谕而来吗?”
第81章
云咎将指尖攥入掌心, 他久久地看着她,在漫长地沉默之后回答:“是。”
明曜感觉自己的心脏猛地坠了下去,她轻声道:“可素晖是你多年的好友。”
云咎顿了顿:“是。”
她偏头看向他, 眼里闪过一丝近乎木然的陌生:“她杀了伏尊,是因为龙神妄图将沈寒遮的鬼气占为己有,他几乎害得沈寒遮魂飞魄散。”
明曜认真地问:“你觉得伏尊不该死吗?”
“天道为了处置素晖, 将东海乾都付之一炬,即便如此, 你也觉得……天道永远是正确的吗?”
明曜脸色有点苍白,她朝他伸出手, 却又避开了他试图回握她的动作, 而是紧紧攥住了神明的衣襟。
她扯着他的衣服,令他与自己平视,那双琥珀色的眸中满是令人心碎的沮丧:“我以为……至少你能理解素晖。”
云咎看着明曜毫无血色的脸, 心脏仿佛也被她血淋淋地攥入掌心,他死死盯着她, 那目光复杂而炽热, 简直像是要将她燃尽。
“不是的。”云咎按住她的手, 双眉紧蹙,仿佛要表达什么难以描述之事, “这……不重要。明曜, 我是为了你……”
“不重要?”明曜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们的过去。”云咎将明曜冰冷的手紧紧攥入掌中,源源不断的神力便开始渡入她的身体, 他的眼眶微微发红, 虽然语气依旧平静沉稳,可呼吸却已经急促起来, “明曜,我想知道我们过去的事情,我是为了你才来的北冥。”
向来高高在上的神明,倾身坐在她面前,声音一点点低弱下去:“明曜,你曾经在西崇山上长大,你见到过我们的过去,对吗?西崇山有充沛的灵力,天高地阔,群山连绵,你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而且……你在我身边,我不会再让你受伤。”
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云咎忽然觉得心慌起来,他不敢去看明曜的神情,在难捱的沉默之后,居然以那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姿态,毫无底气地低声道:“明曜,西崇山也是你的家啊。”
——可不可以,和我回家?
在这个世上,有什么是生来便只属于你的东西吗?在遇见明曜之前,云咎没有答案。
他拥有长春的西崇山,山上所有的生灵都是因为他的神力而一点点生长出来的,可是他仿佛从没有期待过他们的诞生,只是觉得习以为常。
就好像日升月落,一切都是注定的那样。
可明曜是不同的,哪怕在他尚未陷入那些梦境之前,他就知道明曜于他而言是特殊的。
她是他不曾察觉的一个缺口,在没有见到她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毫无生趣的人生是完整的。
可他见到她,才蓦然发现自己的过去曾有一处巨大的漏洞,不知何处而来的风沙与尘埃正自那处呼啸而过。
而现在,那些真实而荒唐的梦境仿佛在告诉他,那处缺口,曾通向过一个落英缤纷的桃花源。
他想带她回去,可她望着他的目光是那样警惕,仿佛再也不会满心依赖地走向他身旁。
他们之间此刻已经隔着太多的东西,远超千山万水的距离。那是一种令人无可奈何的错过,是当他想要回头的时候,她却已经毅然决然地走向了远方。
云咎直到此时才终于明白,如今的明曜,早已不是他当日从北冥牢笼中救出来的小姑娘了。
她比他更加坚定,更加热忱,也爱着更多的人,有更明确的方向。
云咎垂着眸不敢看她的眼睛,只是在落针可闻的沉默中,一点点用神力温暖着她的身体。
而当少女冰冷的掌心恢复了一点温度之后,明曜终于在他怀中动了动。
云咎一下子僵住了,他以为她这是要推开他了。
可明曜却无视了他之前所有的话,只是问:“你会在北冥待多久呢?”
云咎一时答不上来——事实上,在前往北冥的这一路上,他甚至并未想过任何神谕相关的问题。
他一路而来,真的只是为了见她一面,以确定她在乾都的大火中安然无恙。
明曜观察他的表情,才终于松了口气,暂时信了他确实没有向素晖出手的想法。
她靠在床头坐了一会儿,如一只松懈下来的刺猬,缓缓收起了自己的锋芒。理智和感性同时回到她的身体,她终于理清了现在的情形。
云咎和她,都已经在北冥了。
这曾是她最期盼的时刻,因为她曾经无数次想过,云咎对北冥的偏见,只是因为他没有跟魔族相处、交流过。
她曾想带他去看看自己长大的地方,以此慢慢消解云咎的误解。
而如今……似乎也不晚。
因为输送神力的动作,明曜此时几乎是半靠在云咎怀中,因此当她原本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之后,云咎很快便察觉到了她的变化。
她的额头虚抵在他的胸口,一段柔软的银发如绸缎般贴着他的手臂,云咎忍了忍,还是小心翼翼地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
这是一个很亲近的距离了,说明明曜并不抵触他,她现在身体还没有恢复,北冥也无人能够渡神力给她。
云咎想,他总有机会说服她回到自己身边的。
而明曜在经过神力的浸润之后,感到全身都暖洋洋的,无比舒畅。她如今确定了云咎暂时没有执行神谕的意思,整个人都安心了许多,加上云咎周身一如既往的冷香实在是她很熟悉的气味,不过多时,便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少女垂着脑袋,额头轻轻抵在云咎胸前沉沉睡去,她整个人都窝在他的怀里,头发散乱,像是只小小的银色毛球。
云咎看着她这样一副毫无戒备的睡颜,感觉内心呼啸着寒风的缺口被一点点逐渐填满了。
神明不需要睡觉,可这连日来的梦魇,确实令云咎的精神疲惫不堪。于是,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明曜的脸更舒服地挨在自己颈窝,然后圈住小毛球的身体,也跟着一起睡过去了。
两人这一觉睡了很长时间,长到冥沧开始望着明曜的院子叹气。
素晖坐在一旁的小桌前,盘着那根容纳着沈寒遮残魂的蛇骨,看了看明曜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长吁短叹的冥沧,摇头道:“你总这样盯着人家小两口看,像是个不怀好意的变|态。”
冥沧怒道:“她是我妹妹!她跟一个男的在里面待了整整一天了!你不觉得很可怕吗?!”
素晖继续盘着她的蛇骨,眼皮都没抬一下:“区区一天而已啦。”
冥沧拍案而起,一把……捂住了小龙神的耳朵,朝素晖怒目而视:“你说什么呢!”
素晖叹了口气,连连摇头。
冥沧从她的动作中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嘲讽,他默了默,然后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摇什么头??”
素晖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扬起眉,意有所指地道:“别多心。”
冥沧在即将爆发的边沿——切换了人格。
他冷冷扫了素晖一眼,然后坐到她对面,表面稳如泰山地喝起了茶。
云咎来到北冥的消息不胫而走,执法神|的|名号在北冥积威甚深,托他的福,这一整日冥沧和素晖都难得地清闲了下来。
只是素晖没想到,荒无一物的北冥,居然真的没什么可逛的地方,于是她只好带着小龙神跟冥沧一起蹲守着明曜的院子。
冥沧换回了正常的人格,素晖闲得无聊,便试图找他聊天,她问:“你妹妹从前和云咎的事,沈寒遮跟你讲了多少?”
冥沧简单地回答了她,可没说两句,素晖便伸出手指左右摆了摆:“他讲得不完整,你听我跟你说。”
冥沧冷着脸:你看我想听吗?
但素晖八卦本性不改,对着冥沧就是一顿输出,甚至还在明曜跟她讲的那个版本的基础上,又添油加醋了好多情节,将整个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凄美婉转、可歌可泣。
她讲到云咎忍辱负重,为了心爱之人化为微雨陨落,不由向冥沧感叹:“……你说云咎多深情。”
冥沧将手指关节捏得咔咔响:“白|痴。”
她又讲到明曜撞破月隐峰结界,承受雷劫远赴北冥:“你说小明多不容易。”
冥沧咬了咬牙:“智|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