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脸色更苍白了,唇上也什么血色,看着不太健康,因此穿着婚服也没有那种端仪中正的感觉……总之,明曜并不太喜欢自己现在的模样。
小玉望着她默不作声的样子,顿时有些踌躇——明曜看上去似乎并不太开心,这样……叫她如何去向执法神回话呢?
“明曜,你不喜欢这件婚服吗?”小玉小心翼翼地问她。
明曜抬手抚摸着婚服上用群青色羽线织就的神禽图案,那只鸟展翅欲飞,栩栩如生,不知道是云咎绘制了多少遍才终于确定下来的。
她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笑意,轻声道:“我很喜欢呀。”
小玉放下心来,还想说什么,身后宫门却被轻声推开。白衣的神明缓步走入殿中,目光落在明曜的背影上,步子都逐渐放缓,像是怕惊扰了一只蝴蝶。
明曜回头望他,她平时不施粉黛,如今唇上一点润湿的绯色便明艳到灼心,她朝他笑了笑:“好看吗?”
小玉察言观色,连忙退出寝宫顺便带了门,云咎走到明曜身前蹲下,轻轻拉住她的手,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好漂亮。”
明曜回握住他的手,轻轻磨蹭他的指骨,垂着眸想了很久,最终才道:“神君…… 关于天道的梦魇,我想起一件事……”
她抬眸望向云咎,将心中暗藏了许久的犹疑说出口:“这次回北冥,我觉得姨姨们……都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第98章
要向云咎吐露那些从蛛丝马迹中摸索出来的揣测, 并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
若放在以往,明曜觉得她或许会更谨慎地斟酌用词,以防云咎从中琢磨出几分试探和怀疑。但如今, 她只是拉着云咎的手,很自然地,便将她在北冥察觉到的微妙之处全都细细讲给他听。
“会不会……是我多心了?”仅凭单薄的字句, 毕竟无法完全准确地将明曜的感受描述清楚,因此说完之后, 连明曜自己都有些不敢肯定了。
她习惯性地歪了歪头,步摇轻晃, 轻轻碰到了脸颊, 她伸手将它拨开,喃喃道:“或许是因为这些事过去太久了,姨姨们都不记得了吗?”
然而还没等明曜想清楚, 她却感到云咎的手掌有些用力地握住了自己,她抬眼朝他望去, 见他高挺的眉峰微锁, 似在非常认真地思考她的话——认真到, 甚至显得有些彷徨。
“云咎?”明曜很少见到爱人这个样子,一时竟也有些紧张, 她沉默了一刹, 身子逐渐变得有些僵硬,“是……真的有哪里不对?”
云咎伸手将她抱入怀中,墨色的眸子将眼前身着嫁衣的少女框入其间, 他沉了口气, 沉默了好久才道:“明曜,当初我将你带回西崇山, 对你说我取走了魔族五百年的岁月……那,本不仅仅是指修为。”
话音落定,云咎感到怀中少女的躯体逐渐僵硬起来。她的指尖有些细细的颤抖,睫毛扑闪着,转向他的目光中却顿现一种令人心碎的惊痛:“你……是什么意思?”
云咎缓缓蹲下身与她平视,一向从容平静的目光竟带了几分颤抖和畏惧。他看着眼前一身红衣婚服的少女,却仿佛那炽烈喜庆的红,将化为无尽的烈火将她彻底吞噬。
曾经在北冥深海所发生的一切的侥幸,都在此时化作锋利的短刺横亘在他的喉头。以至于他此刻回忆起来,都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会一反常态地选择回避真相,以至于放任它膨胀到此刻难以忽略的地步。
接下来短短的半刻,在云咎心中却漫长得好似一场连绵到没有尽头的雨季。
他几乎忘记自己是怎么在明曜面前艰难地讲出自己当时的意图,又是怎么在明曜良久的沉默中,近乎哀求地等待着她的审判。
知道了当时发生的一切……她还会愿意接受他吗?
这似乎是他与明曜,与北冥之间最后的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
他曾侥幸地希望这个裂痕永远被弥补、被掩盖。
但事实证明,云咎此生所认真祈求的每一次侥幸,从没有真正眷顾过他。
明曜静静地听云咎讲着当初魔渊所发生的一切,神明低沉而颤抖的嗓音将她又一次拉回记忆的沼泽。
她这一生曾主动或被动地忘记过太多事情,而每一次记忆的回归,似乎都要对她平静的生活带来翻天覆地的改变。
特别是……她被执法神带离北冥的那一段过去。
那可以说是受神力波及而遗忘的,也可以说……是她自身为了逃避过于痛苦的自责,而自发遗忘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执法神|的|名号就在魔族之间流传,那是魔族唯一知道的神祇,也是那些妖兽躯体中仅有的,关于外界的印象。
占据了妖兽身躯的北冥魔族,同样继承了那些深入骨髓的记忆,因此执法神的形象,从一开始就与死亡划上了等号。
从“如果被执法神知道,我们偷偷占据了妖兽的身躯,或许会被处死”,到“如果被执法神知道,魔族复生了天道所不容的禽鸟,我们会被处死。”
明曜从小,就是听着这些话长大的。
所以每隔五十年,都要学会压制自己本相之力的爆发。
所以要心甘情愿地,乖乖走入被魔息充斥的牢笼,在本相之力鼎盛的那一天,当好一只囚笼中的金丝雀。
如果被发现了,明曜……就没有家了啊。
——她真的乖乖听话了,真的有用尽一切的力量压制自己的本相之力。
不仅是神族,哪怕是北冥中任何一个魔族,都不像明曜那样,在已经成年的岁月里,孱弱、苍白,面对一切伤害,都毫无还手之力。
这就是云咎当年看到明曜时,瞬间燃起怒火的原因。
在那时的执法神眼中,她是神族的孩子,却被魔族养得,好像连碾死一只蚂蚁的能力都没有。
他在那个瞬间,是想将魔族也当做蚂蚁那样碾死的。
于是他无视了明曜反复的哀求,重新落上了牢笼的锁,动身前往了魔渊峡谷。
但彼时丧失了一切与爱有关的记忆的,铁面无情的执法神并不知道,原来世界上还有一些人真的能够为了爱与善意,消耗自己的一切。
而明曜就是那种人。
魔渊的牢笼锁不住本相之力鼎盛的神鸟,因而她被困住,只能是自己心甘情愿的。
明曜眼睁睁地望着执法神离去的身影,消失在北冥昏暗的海水中。姨姨们恳切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她的耳畔。
执法神会如何处置他们?他们会被处死?还是会被封印?他们的身躯是否会如最初那些妖兽的残肢一样被大卸八块?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没有控制好本相之力,才招引来的。
莫大的愧罪感铺天盖地,明曜被压得喘不上气来,她知道自己没有理由继续待在这座牢笼里了,她或是应该去求执法神,或是与亲族一道同归于尽。
总之,没有第三个选项里。
蓝鸟第一次在有意识地情况下暴起本相之力,残旧的牢笼被冲开,小小的锁扣跌落在地。
她在冰原上飞翔,本相之力暴起又迅速消散,她开始哭喊着往峡谷中跑,水流湍急,寒冷如刀,她的银发绽开在海水间,像是一蓬毫无生机的乱草。
她不知道水流能不能将自己的声音送到神明耳畔,可是她不断地求着——不能杀了他们,他们什么都没有做错,他们是明曜最重要最重要的人啊。
彼时,她并不知道执法神听到了她的话。
也不知道执法神在最后一刻,将手中神威千钧的长剑化为了玉弓。
她只看到铺天盖地的金箭在黑暗的峡谷中绽放,如同夜幕上碎开的万千焰火,将北冥刹那点亮。
窒息般的绝望如潮汐将她淹没,她周遭的一切开始失声,那是她最后一次看到姨姨们的脸。
她们对她说“对不起”。
……为什么呢?分明是,她对不起她们才对啊。
后来的一切,都发生在这场残酷的金箭流光之后。
失去记忆的神禽来到西崇山,潜意识不断回想起峡谷中惨烈的场面,又在日出之时被再一次将其遗忘。
留下来的,好像只有再一次回到北冥的执念。
那时神侍小玉问她,为什么总是做噩梦;那时月隐峰的神女跑来偷看她的梦,然后对云咎说“要是她想起你当时做了什么,怕是会转身就跑吧”。
是啊,那时她甚至还能毫无留恋地转身就跑。
而此刻,那种勇气早就在云咎每一次注视向她的温和目光中消散了。
她清晰地知道自己认真地爱着云咎,也被他深深爱着。他们能够走到今天,已经越过了重重的猜忌和质疑,他一次又一次地为她妥协,从高高在上的山巅走入她的深海。
她怎么能够在他最憧憬的日子里,又一次松开他的手?
明曜的寝宫中落针可闻,因为陷入痛苦的回忆,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开始发冷。
当她回神的时候,发现云咎正紧紧拉着她的手,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珍惜却小心地替她渡着神力。
好像是在害怕,她会突然因为自己的亲近而流露出厌恶的神情。
于是明曜就这样垂着眸,定定看着云咎的脸。
从什么时候起,他在她面前开始流露出这种进退犹疑的小心?
是她将他从那孤高清冷,不可一世的执法神,拉到了与她平视仍学会低头的位置上。
明曜的指尖动了动,从云咎温暖的掌心抽离。
神明的表情一僵,在刹那流露出了一种灰败的绝望。他抬眸看着她,墨色的瞳孔颤抖,徒劳地张唇,却不知道该讲什么。
“……没关系。”良久,云咎道,“没关系的,明曜,我不逼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逼迫你的。”
“我会想办法让她们恢复记忆的……你的身体不好,不要难过。我陪你回去……我去想办法,你要是不愿意再见我,我也可以不出现在你面前……但是你的身体需要神力,我、我可以……”
明曜却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捂住了云咎已经开始泛起水色的眼睛。
眼前陷入刹那的黑暗,视觉失灵,云咎仿佛连嗓子都被堵住了。他不敢说话,也不敢眨眼,像雕塑那样定着,仿佛动一下便扯断丝线,令头顶悬挂着的匕首彻底落下。
明曜却在此刻探身亲了亲他的薄唇,感受到云咎骤然僵硬的身体,她顿了顿,然后学着他往常的样子,轻轻舔了舔他微抿的上唇。
“不是说好了,一起面对的吗?”她轻声道,“没关系的,我有办法,北冥那么多孩子的记忆,我都能替他们找回来,姨姨们的记忆……我或许也是有办法的。”
她松开掌心,一下一下地亲吻他的眼睛和神印,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在神明的视线里,他看到她满是信任和爱意的眼睛。
他的小姑娘,越过曾经那道天堑般不可愈合的鸿沟,选择走回了他的身边。
第99章
自从云咎和她坦白了一切关于北冥的往事之后, 明曜的梦魇便像又一次被封印般陷入了沉寂。
为了尽可能地淡忘梦中所见,明曜也开始投入了婚仪的准备之中,用忙碌抵消心中隐隐的心慌。
离他们大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云咎又是一个十分细心的人,早已将点滴细节都准备得尽善尽美。
因此当明曜问起具体事宜的时候,神侍们纷纷对答如流,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没有明曜可以插手帮忙的地方了。
好像这整场婚礼, 明曜只需要穿好婚服,按时到场即刻。
她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但神侍口中絮絮叨叨的流程细节描述, 又让明曜身临其境般地设想起那天的日子。
在茫然之余,同样也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期待。
小玉对明曜说:“神族婚仪一向繁冗,新娘子往往天不亮就要起床装扮。但神君想要你多休息一下, 就自己揽下了午时前的所有事。到时你依旧可以睡到自然醒再做装扮,在正午时分前往山巅与神君结契即刻。”
“我每日辰时总会醒了。”明曜算了算时间, 有些惊讶, “只装扮一下, 竟然需要那么长时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