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葬时两人各有事可做,彼此不做任何交流也不觉得尴尬,但此时两人再一同沉默地走着,气氛便陷入了一阵微妙的拘谨之中。
对于魏烟这个孩子接下来怎么办,赵国忠其实有些拿不定主意。
贺智欣是他的第一个情妇。
人对“第一”这个概念,总是印象深刻。
当年他的原配妻子张凤丽因病去世,他每日混混沌沌如行尸走肉,是贺智欣帮他走了出来。即便后来他与贺智欣和平分手,两人的联系也没彻底了断。他一直照拂着他们母女,给她们打钱。对贺智欣的感情,也从男女之情演变成了兄妹之情。
如今贺智欣出了事,她世上唯一的血脉没个着落,他过来帮衬一把,也是尽一份善心。
这件事棘手的地方在于,贺智欣留下的这个孩子,已经满十八岁了。
十八岁,多好的年纪。
魏烟与他既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又有着和她母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温婉动人的脸庞,婀娜纤细的身材,在这么一个节骨眼上接过照顾她的担子,似乎如何对待都不合时宜。
赵国忠抬头看向魏烟,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后宽厚的手掌在她瘦削的肩上轻轻拍了拍,说:“小烟,做个坚强的孩子。你母亲虽然走了,但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往后你是怎么打算的?”
魏烟实话实说:“就先高考吧,再往后,我也没细想。”
“你现在就一个人,让你回去,我心里放不下。”赵国忠说:“往后,你就是我赵国忠的女儿,你跟我们住在一起,安安心心地准备高考,大学国内读国外读都行,毕业了再给你安排一份安安稳稳的工作……”
魏烟微微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这个年龄的孩子自尊心强,遇到事不愿寻求帮助。但这是你成年的第一课,你要知道想尽办法将自己能接触到的资源利用起来,让自己过得更好,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赵国忠冲司机喊了一声,“小张。”
一个方脸小年轻跑了过来,利索地为她拉开了车门。
“这是家里的司机,小张,”赵国忠说:“今天下午我还有个会,不能亲自送你过去,你坐这辆车先回去。”
赵国忠扶在车门上,脑袋朝车里探了探,湿润的眼眶里满是慈爱,“我家里都是小子,所以我一直欠一个丫头。我想要是自己也能有个闺女,多半就是你这样的。好孩子。”
他用大拇指抹掉眼角的泪痕,低头看一眼表盘,去了另一辆轿车。
*
黑色轿车沿着车道一圈一圈往上爬,一排排于深冬依然翠绿的常青树,在车窗里不断后退。
多半是赵国忠授意,一路上司机小张一直在跟她讲赵家的情况。
赵国忠一共有两个孩子,赵彦丞和赵孟斐。赵国忠本人公务繁忙,在家的时间不多,所以赵彦丞基本就是这个家的主人。
赵国忠和张凤丽的婚姻是典型的强强联合。赵彦丞是他们生下的第一个孩子,既继承了母亲优越的外貌和经商的头脑,又继承了父亲刚毅的性格和沉稳的处事作风,一出生就得天独厚。
他二十岁那会儿跟赵国忠决裂,从家里出来自立门户,凭借着超凡的天赋、从小耳濡目染的敏锐商业嗅觉以及庞大的家族背景,迅速在刀不血刃的商圈站稳了脚跟。
司机小张打转方向盘,颇为自豪地说:“你别看小赵总的名字没在富豪排行榜里,那是因为有些事不能拿到明面上说。小赵总这几年已经在跟美国人做生意了,开发的芯片都装在美国的飞行器上,赚那帮美国佬的钱。”
魏烟恰到好处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抠着指甲盖,压抑住心底不断往外冒的念头,不知道赵彦丞还记不记得她。
一面巨大的中式红木镂空雕花大院出现在了半山腰。那扇庄严华丽的大门在车牌感应下缓缓升起,给轿车开辟了一条宽敞的车道。
车进入大院后停了下,魏烟下了车,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机动车发动机的轰鸣声。
昂贵轿车的发动机和轮胎发出的声音很轻,仿佛零件与零件,齿轮与齿轮之间,用金钱进行了润滑。
她闻声回头望,头顶夕阳余晖洒落,刺痛了双眼。
她微微眯起了眼睛,金色的薄辉里,一辆车型流畅,低调奢侈的黑色保时捷打了左转向灯,转进院子里来。
茶褐色的车窗降下一半,车里人的面庞浸没在暗影里,只露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骨骼利落而干净,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香烟,燃烧殆尽的烟灰自烟头处落下,随风而逝。
直到那辆车驶入停车场,消失在视觉死角里,魏烟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原来刚才她一直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前院传来一阵有条不紊的忙碌脚步声,一种严肃紧张的气氛正在慢慢蔓延开来。
司机小张告诉她:“刚刚是小赵总的车。小赵总回来了。”
第2章
赵彦丞的车换了。
从五年前的讲究派头排场的劳斯莱斯幻影,换成了更加符合商人身份的低调奢华的保时捷。
不知这车的主人,在这五年光影里,又变了多少。
随着轿车的远去,魏烟看见一位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在门前等候着她,“魏小姐您好。我是赵家的管家周峰,您叫我小周就行。”
对着不比赵国忠小几岁的长辈,魏烟实在叫不出“小周”这样的称呼。
魏烟便说:“小周叔,您别这么客气,您叫我小烟就好了。”
周峰领着她上了楼,老宅屋里的楼梯全是木质结构,经常被踩踏的地方,已经被磨蹭得光亮,甚至可以看到脚印下凹的痕迹。走廊墙壁上挂着山水图,每隔几步便布置了一面古董红木柜,放置各式名贵的瓷器和装饰性的花草。
魏烟跟在周峰身后上到二楼时,不小心差点碰倒了一只花架上的古董花瓶。
魏烟吓得脸一白。
周峰却笑着安慰:“没事没事,这里本来放着一只元代的,但那只花瓶被借走了,所以现在放着的就是个清代的。”
魏烟:“好吧……”
周峰在一间房前停了下来,“到了,这就是您的房间了,在二楼右手边,左手边是小少爷的房间。一楼是小赵总的卧房和书房,三楼是二少爷的卧室。”
交代完后,周峰就离开了,魏烟独自走进屋里。
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木头被温暖阳光照耀过后散发的好闻的清香。
一扇巨大的坐北朝南的落地窗,让这间屋子在冬天也能洒满阳光。
她环顾四周,床单抱枕都是精心挑选的藕粉色四件套,墙上贴了粉色的墙纸,挂着精致的捕梦网,处处散发着少女心。
看得出来这间房是精心准备过。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她准备好一切,赵国忠是真的将她当成自己的亲女儿。
待管家出去后,魏烟独自面朝天倒在床榻上。
她茫然望着苍白的天花板。
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时候,她才觉得房间安静得可怕。
这里又大,又宽敞,又明亮。
什么东西都很新,很漂亮。
就连空气里都充满着精心清洁后才有的清香。
她再也不是和母亲一起住在温馨幸福的小出租屋里,也不是在散发着消毒水的狭窄逼仄的病房里。
母亲永远离开了这件事,突然变得非常真实。
干涩的眼眶有些发热。
眼皮一跳跳的。
是要流泪的征兆?
她终于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嚎啕大哭一场了吗?
这时床头手机震了几下,魏烟思绪一断,她摸上手机,划开了屏幕。
是唐糖发来的消息。
唐糖是她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她们之间无话不谈。
唐糖知道她的所有秘密,包括她家那些狗血事。
唐糖:【小烟,你还好么?】
【你妈妈的事处理得怎么样了?】
【死老佛爷,怎么都不给批假!】
魏烟读完消息,会心一笑,手指移动到输入框上。
却发现那里已经出现一行字了。
【我想我妈了。】
她猛地一愣,找字母的手指悬在了半空中。
这行字是她什么时候打的?
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眼睑的地方泛起了微微刺痛的酸涩。
她飞快挪动光标,将这行字一个一个删去。
魏烟:【没事,都弄好了。】
唐糖:【死老佛爷啊啊啊┭┮﹏┭┮!不然我就过去看你了。】
【考考考,又考个稀巴烂呗!】
【你现在有地方住吗?】
【缺不缺钱?缺钱我借你。】
魏烟:【不用!我现在住在那个赵叔叔的家里了。】
唐糖:【那不是……你小时候喜欢的大哥哥的家?】
魏烟躺在床上哒哒打字:【嗯……】
唐糖:【那你住在那里,会觉得不舒服吗?】
【不舒服就搬出来!住我家!】
魏烟:【笑JPEG。还没开始住呢,再说吧,住不下去,我就卷铺盖投奔你。】
【再说那也是小时候的事了。】
唐糖:【也是。】
【拍拍床JPEG.】
【来啊你来啊!】
跟唐糖胡侃一通后,那股堵在胸口的郁气消失了。
她用手背用力地揉了揉眼睛。
有些痒,再睁开眼睛,眼眶还是干爽的。
很好,还是没哭。
双眼裸视1.0,视线清晰,这么好的一双眼睛,不用来写作业可惜了。
她捞起书包,掏出厚厚一沓习题。
她从小到大一直有一个习惯,只要开始做正经事,其他心事杂念就可以全部被屏蔽掉。
方才那些繁杂翻腾的思绪,就这么一点一点被几何题和物理公式挤出了脑海,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那就是她还要继续读书、高考,然后想办法赚钱、独立……
不知不觉窗头的太阳落了,小屋里暗沉沉,魏烟伸手按亮了书桌上的小台灯。
房间内线电话响了几声。
魏烟接起电话,话筒里周峰说:“魏小姐,下来吃晚饭吧。”
“好。”
魏烟下楼来到大厅,正好赵家一位帮佣抱了一身黑色呢绒风衣经过。
她用一支黑色木质衣架挂起这身衣服,再取下一只手持挂式蒸汽熨斗,仔细熨平大衣容易起皱的袖口和领口。本来就没有褶皱的大衣在她手中变得越发平整,就像商场展示橱窗里陈列的那样。
魏烟以前曾好奇过,为什么电视里上流社会的人,无论穿什么衣服总会起来那么合身。现在亲眼看到赵家是如何处理主人冬天的衣物,她才明白,原来这些娇气昂贵的东西必须每日由专人精心细致地料理,才会看起来无时无刻不齐整妥帖。
她低头看自己的裙摆。
她还穿着静思中学的校服,棉布质地裙摆易皱,百褶裙的褶已经变宽窄不一。
她悄悄地用手指捋着变宽的褶皱。
“double kill!”
“triple kill!”
“defeat!”
一张黑色真皮沙发后突然传来激烈的游戏音效。
沙发上窝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
少年皮肤白皙,五官英俊,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扬双眼皮褶皱很深。
魏烟一眼晃过去,差点以为自己又看到了当年在她门前向她低头问路的赵彦丞。
她眨了眨眼,那少年盯着她的眼神眯了起来。
那种如见故人的感觉,跟着消失不见。
她彻底分清了兄弟两人的区别。
眼前少年棱角是外放的,他的喜怒哀乐如同白纸上的颜色一样明明白白,看人时眼神习惯性从上往下,像一只娇生惯养的傲娇波斯猫。
不难猜测,这位就是赵国忠的二儿子,那个比她小几个月的赵孟斐。
“你好。”魏烟礼貌地打招呼,“我叫魏烟,赵叔叔应该说起过我。”
那少年睨她的眼神眯得更厉害了。
魏烟心里咯噔一下,来者不善啊。
“滚。”赵孟斐冲她吐出一个字。
魏烟讨好的假笑顿时凝固在了脸上。
赵孟斐甩开了手机,两臂抱在胸前,话里有话地说:“我知道你,我还知道你妈。”
魏烟僵在原地。
她明白了赵孟斐为什么对她有这么大的敌意。
虽然赵国忠和贺智欣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母亲张凤丽已经走了好几年。
但对于赵孟斐而言,贺智欣依然是那个破坏了他们父母坚贞纯洁爱情的人,并且将这份恨意迁怒于她。
赵孟斐继续说:“你今天能进我家这个大门,全是因为我哥今天不在家。现在我大哥已经回来了,他马上就会把你赶出去。”
魏烟曾经是个自尊心很重的人,被人指着鼻子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也会委屈难受。陪贺智欣治病这几年,她早就丢掉了脸皮。她能跟人抢热水,她能低声下气找人借钱,她连生死都见过,她在这世上就独身一个,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哦。”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那你就让他赶我吧。麻烦顺便帮我叫个车吧,你们这里不太好叫车。”
赵孟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你……你这个女的。”
他后面应该还有很多很多恶言恶语。
这时那扇沉重的乌木门后传来一声唤,“阿斐。”
是赵彦丞在书房里叫他弟弟。
“进来。”
赵孟斐闻声狠狠横了她一眼,起身往书房走去。
门扉拉开一条细窄的缝隙,隐约能看见里面有人在走动,说话,
魏烟远远瞥见赵彦丞正坐在一张中式红木古董书桌后面。
他穿的是一身熨烫笔挺的三件式藏青色手工定制西装,搭配墨绿色领带,纯白丝麻衬衣领口处镶嵌了一对低调奢华的黑曜石珠宝纽扣,一头乌黑短发理得齐整,露出光洁敞亮的前额。
修长的手指搁在红木桌上,指间夹了一根未点着的雪茄,从指尖升起的清雾笼着那张天独厚的英俊面孔,两道浓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如峰,一双深邃而又狭长的桃花眼慵懒的半眯着,像一只威风而矫健的猎豹。
身侧候着几名下属,正表情严肃紧绷地等待着他发号施令,书桌对面的黑色沙发上坐着一名中年男人,那人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他身旁跟着的一位年轻男子便忙起身,过来点头哈腰地为他烟头点火。
魏烟觉得这个殷勤点烟的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在脑中回想了一会儿才记了起来。
那人应该就是最近风头正劲的当红流量小生,论坛疯传他最近资源飞升,是因为搭上了什么人脉,以后要冲着影帝去了。现在这根被吹得神乎其神的“线”,不过就有资格给赵彦丞点一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