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时局真是乱了,连鬼帝也有用人不清的时候。
白芋又询问性地喊了两声殿下,见姜晚主意不改,只能咬咬牙,将那些鬼一个个拎起来,用拘魂锁扣上,串成一条长队。
临走前还担心地看了姜晚好几眼,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在黑玉的催促下才肯上路。
莫尧捧着脑袋,努力晃头,想让自己保持清醒。刚才进棚子开始他就有点晕眩了,迷迷糊糊里像被人操控了,做了好多非他本意的动作。
“姐姐……我我也不知道怎么的,脑袋懵懵的就挡在它们前面了。”
姜晚扇子在他额心一点,驱散了他青焰里的灰黑鬼气。
“知道不是你,这么些鬼你早该躲远了。长点心眼,都是快能独当一面的道士了,传出去被鬼附身,不怕人笑话?”
莫尧摸摸额头,咧着嘴笑。
“咱查吗,那些鬼……”
既是冤案,自然能查清。原来只需要翻阅命簿,现下命簿多变,未修复成定数前无法窥探内情,是以只能靠最原始的方法了。
“冲上街道的妖鬼都处理好了?”
“大人放心,通知的及时,先前撤走的那些大师半道就回来帮忙了,有经验应该更快些。”半瞎子回道。
“你带着莫尧抽选两三个典型案子,私下里查,别被人发现了。”
半瞎子以为姜晚要拒绝这事来的,毕竟外头还动荡着,该以救人为重。
“那大人您呢?”
“我自有我要做的事儿。”姜晚冷不丁瞥了他一眼。
半瞎子立马垂下脑袋,唉了声,拉着莫尧就往外头走。
瞧他这嘴,问的什么问题,大人随和久了就忘了形,大人的事哪是他们需要操心的呢。
只是手机那头城东城隍爷交代的事恐怕要不好回复了。
半瞎子踌躇着,最后还是将近来几日姜晚的动向如实上报了,但愿城隍爷能理解他卧底工作的辛苦。
白芋动作很快,城西上送的案宗不时就传到了群里。
姜晚和池子时留在休息区里复审卷宗。
半瞎子和莫尧给打包来的卷宗编了号,用摇骰子的方式随机抽选三位幸运观众,屁颠颠调查去了。
案子倒不算久远,只是现下地震频发,物证人证都不好找,两人各负责一个方向。半瞎子带着法器在废墟堆里找物证,莫尧则混进人群里打听消息。
莫尧扎进临时搭起来的帐篷里,和那些大妈大爷从村头的光棍唠到街尾的寡妇,惊奇八卦听了个饱。
[半瞎子:一号已排查,错案无误。]
[池子时:二号误判。]
莫尧在消息的后面接到:三号……
消息还没打完,有阴气朝他这边靠过来,他背脊一僵,摁灭了手机,头也不敢回地大步往前走。
张师父才说城隍庙的地牢塌了,最近要多注意,别被跑出来的恶鬼缠上,他应该没这么背吧。
莫尧捏着空空的口袋,心里一百个悔,书包也没背,符纸还都给了张师父,他现在就剩下一张嘴一双手。要是个小鬼头捏决拿下不是问题,要万一那鬼厉害,他这一挑衅说不定得交代在这里了。
他低头走着,希望那鬼能忽视他往别处去。前面两个岔路口,莫尧瞅准时机往右拐,一抬头居然是个死胡同,再想往后撤时那鬼已经堵到胡同口了。
莫尧眨巴着眼睛,假装看不见鬼。
那女鬼一身白衣服,头发长至肩膀,胳膊腿青一块紫一块,碎裂的关节处往外渗着阴气。
是上次城隍庙外的那只,莫尧记起来了。
只是,这才几天不见,这女鬼的怨气怎么又重了,冲得他鼻子难受,想打喷嚏。
莫尧努力吸着鼻子,眼泪挤在眼眶里打转。
“你,哭什么?”那女鬼贴面上来,盯着他的眼睛不解地问。
声音冰冰冷冷的,有一些意外的温柔。
莫尧又吸吸了鼻子,反驳她:“谁哭了,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我才没哭。”
“可是你掉眼泪了。”
都说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说没哭就没哭。
“不是,你怎么又来找我了?你到底要干嘛?伤害无辜可是判罚的,你,你别想不开昂……”
女鬼绞着脏掉的裙摆,盯着他的眼睛,抿着唇,组织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那女鬼逼近,飘到跟前却一改攻势,跪伏下去,“求您,救救我朋友。”
“别别别,我我可受不起。”莫尧吓了一跳,手里的符纸都脱落到地上,弹跳着退后。
“你朋友谁啊?他怎么了?”
“他被鬼差抓了。”
“那你可能误会了,鬼差老爷不会随便抓鬼的。你那朋友办通行证了吗,没有通行证是不能在人间停留的。你朋友非法驻留了?还是在上头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了?”
女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放心,鬼差老爷们是不会随便抓的,肯定有原因的。”
“不是的,你救救他。她会没命的。”
有没有一种可能,你们俩现在都没命了,只是鬼。
莫尧不敢皮,他害怕这鬼也和之前抓的那只疯鬼一样,一言不合突然暴起抓花他的脖子和脸。
小人皇从巷子外路过,恰好看到女鬼背对着巷口,将小道士堵在里头,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显得他如枯叶一样摇摇欲坠。
女鬼步步紧逼,图谋不轨,小道士步子踉跄地往后退,背抵墙面,紧逼双眼。
小人皇暗骂不好,找了块小石子,挥着右手使劲朝前丢。
石子穿过女鬼的身体,狠狠砸到莫尧的脑门上,破了个洞,血哗哗往下流,疼得他实在憋不住嗷叫出声。
小人皇:……
小人皇将莫尧和女鬼拎到姜晚跟前。
“您不是来救人的吗,怎么,还管抓鬼呢?”姜晚瞥了眼风风火火闯进来的几人,又继续翻阅手里的卷宗。
她手边已经垒起来一摞复核过的,由池子时将批复好的笔记整理摘抄出来,列成条目单独记成册。
“举手之劳,不用谢。”小人皇挥挥手,不客气地端起池子时面前的茶壶就给自己倒了杯。“要不是我路过,这小子怕是要进女鬼肚子里了。”
“才不会,我能保护自己。”
小人皇像听了个笑话,嗤笑一声,上下打量他。
瘦弱的小身板,风轻轻一推就能倒,这么些年光长了个,也不长脑子。明知道外头游魂冤鬼多,身上也不带些防备的东西,不是没长脑又是什么。
要不是他的神力相互感应着,察觉了不对,这小东西说不定早被鬼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莫尧梗着脖子瞪回去,不知怎的,人皇更乐了,从抿嘴憋笑到捧腹大笑。
“你笑什么。我又没说错,而且,那女鬼本来也没打算伤害我。”
小人皇被戳到了笑点,笑得喘不来气,扶着腰。“天真。”
当初他应劫下凡,正愁找不到选哪个刚咽气的小孩做躯壳,也是在一个漆黑的巷子里遇到了莫尧。
那瘦小的身板蜷缩着,破旧宽大的道袍漏着风,雨水落在他身上,棉袍千斤重压着他。
几个道士将他堵在角落里,相互攀着揽着,言语讥笑辱骂他,朝他吐口水,还将道观里收集起来施肥用的污秽物往他身上倒。
那或许是他唯一一件可以过冬的棉衣,他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
这是人皇当时的第一反应。
纵使那群道士对他百般凌辱,那小孩都像聋了哑了,傻子一样毫不反抗,一声不吭地,抱着身体往墙里藏。
就是那样,他驻足在巷子口很久,久到雨雪大了又小,那群欺负人的道士都散光了,小孩眼看没气了又挣扎着回了魂。
那孩子缩在湿透的棉服里打着哆嗦,闭上了眼,又不甘地睁开,怎么也不肯松了最后一口气。
于是,他妥协了,他松了这口气,放弃寻找刚咽气的尸体,也放弃等这小孩咽气。他在冬至日里救了他,纵使改变命轨要受天责,他也还是这样做了。
冬日风雨里不敢反抗的小孩和眼前的少年重合,恐惧、退缩、害怕都看不见了,少年此时眉梢得意,手里扬着符纸,眸子里盛满嗔怒,毫不怯场地瞪着他。
“现在倒横。”小人皇止住了笑,不咸不淡地评价了句。“人我带到了,外头事多,我可就不留下来给你打工了。”
这话针对明显,姜晚和人皇不约而同地朝池子时那儿看去。可怜的工具人刚专心抄眷完一张卷宗,脑袋顶上聚来两股灼热地、怜悯地视线。
女鬼懂没懂不知道,莫尧反正没看懂。他顺着大家视线的交汇处看去,只看到仙狐大人奋笔疾书,专心致志地抄录着。
莫尧张大了嘴,吃惊于仙狐大人是如何做到姿势板正,握着毛笔,书写地又快又稳,字又好看。
“说说吧,怎么回事?”姜晚搁了卷宗,手一抬就唤出了扇子,摇着小风,往嘴里送了颗葡萄。
莫尧食指暗戳戳指了指女鬼:“我刚查完三号卷宗的事,消息回了一半她就找来了。”
姜晚的视线后移,落在女鬼身上。那鬼从进帐篷起就一直低着脑袋,这里有股不知明的威压,让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四处张望打量。
“堂下何人?”
此话一出,连池子时抄录的手都顿住了,墨水晕了一整张稿纸。
姜晚咳嗽着掩盖过自己的不自然,这情形经历了几亿回,话都不用过脑子,到了嘴边自己就往外溜。
莫尧和女鬼没察觉什么不对,一个自觉靠边,一个咚地就叩了响头。
女鬼结结巴巴道:“王…王小小。”
“城隍庙的状书是你递的?”
“是。”
第113章 城隍错判
王小小听到状书,脑子里对姜晚身份的猜想明晰了几分,忙跪拜在地,连连叩首。
“城隍老爷在上,我朋友无辜至极,因家父家母愚钝,累她平白受这无妄之灾,求城隍老爷为她翻案再审,还她清白。”
姜晚被这一声声城隍老爷噎到,吐出葡萄籽,坐直了身子,盯着堂下魂看。
白裙开着红褐色的花,大朵大朵的铺就上头,灰黑是叶片的颜色,错落分布在褶皱处。
那裙子松垮着挂在女鬼的身上,它的魂超乎寻常新鬼的虚弱,四肢关节还保留着死亡时的模样,血肉外翻,骨头错位,血液干涸凝固,坑坑洼洼的伤口被她小心翼翼地遮在袖摆下。
死相实在不太好看。
审视的目光砸落在王小小背上,压得它不敢动弹,背后好像有双手,摁着她的肩骨,随时可以将她掐死。
新鬼是没有疼痛的,此刻她却觉得浑身的骨头都酸疼无比。
“大老爷明鉴,状书所告句句属实,若有作伪,魂飞魄散。”
“魂飞魄散。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知…知道。”
姜晚指头在桌案上点点,视线落在先前她递呈到城西城隍庙的状书上。
那鬼在声响停顿时浑身僵硬,打了一哆嗦,不敢喘息更不敢有所动作。
莫尧见是扇灵出现,也缩了脑袋不敢说话。
空气凝固里只听见有人叹了口气,随后同样没有波澜的男声响起。
“继续说。”
莫尧偷偷瞧了眼,仙狐大人依旧专注抄录着卷宗,眼神都不曾分给过这边。
“我听过您的事儿,游魂们都说城西的城隍最是公正廉洁,只有您能帮我。”
“你执意要为那鬼翻案?”
王小小抬高些脑袋,重重点着。
“你所为是在状告城隍,可要想清楚后果。”姜晚将后果二字咬的极重。
“我信她是被冤枉的。”
“若如你所说,它不是害死你的元凶,那你又是怎么死的,自尽也总该有个理由。”
姜晚又在桌案上轻叩了一下,侧边的池子时在同一时间铺就好了空白的宣纸,毫毛笔点沾着墨,手腕悬空,等候记录。
王小小嘴巴一张一合,半天吐不出来声音。
她确实难以反驳,死前的那些记忆像倒转的时光机,忘却的太快了,她都淡忘了被抓走的朋友长什么样,他们是因为什么而结识,有一起经历过什么。
憋了半晌,她也只能无奈承认。“我想不起来了。”
“可我确定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你如何确定它没诱导你,扭曲你的认知。鬼的执念能操纵人心,说不定你所认定的这些——救它、状告城隍,都是受它所迷惑。”
“不是的,她不是这种人。”
白芋弯腰从外头探进来,纠正道:“她或许不是这种人,可不代表不是这种鬼哟。”
“它说的对。”黑玉跟着他身后附和。
见到黑白无常聚齐屋内,王小小僵着的身子因为害怕哆嗦而抖动幅度更大了。
白芋飘到姜晚近旁,伸长了脖子小声问询:“殿下真要为它翻案?”
“生了虫的枝干不除,等着烂根吗。”
姜晚瞥了眼还想疯狂试探的白芋,提笔在卷宗上勾画了几笔,墨迹还未干透就丢到白芋怀里,在白西装上印出几道黑花的辙印。
白芋砸吧着嘴,觉得此话在理。
白芋将姜晚的批注仔仔细细看了几遍,才飘到王小小跟前:“叫什么名字啊。”
“王、王小小。”
“你那鬼朋友呢,叫什么,在哪儿?”
“不、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
“我不记得她叫什么,她……”
“她朋友被鬼差带走了。”莫尧替它答完了剩下的问题。
白芋从女鬼身上抬起脑袋,瞅了眼莫尧:“小道士知道挺多啊,你朋友?”
莫尧忙摆手否认,缩回角落里。
王小小在白芋黑玉的威压注视下磕磕巴巴地交代了事情经过。
它知道朋友被城隍爷误判后,求了好多路子,写了好多状书求了好多地仙。求到城西城隍处时听说朋友已经被鬼差拿下,关押在城东地牢里,不日就要押往地府问审。
于是她等在鬼差必经的路上,使计放走了押送的罪鬼。
“是你干的!”白芋露出青面獠牙,一下贴过去,对上它的眼。“本事挺大呀你。”
王小小被吓得头埋进地里。
“老爷饶命,我……我只是想救它。”
“胆子不小啊,敢劫罪鬼,干扰鬼差办事儿,你这小身子骨够哥几个磋磨几下啊。”
黑玉努力清着嗓子,在暗处用力扯着白芋的衣角,费好大劲才将它拉回来。
“然后呢。”
“本来是救出来的,它怕我被鬼差追责,让我快走。后来我才知道,它刚跑又被鬼差抓到了,就在我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