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山忙带小黄门把皇帝扯了回去,李逢祥被他疯魔的样子吓哭了,李化吉不得不把弟弟的脸按在怀里安慰他。
就是在这样混乱的时候,谢狁的声音比人先至:“陛下如此失态,也不怕被人耻笑。”
李化吉掀眼看去,天光黯淡,将宫殿门口挺拔高大的身影勾勒得阴沉伟岸。
李化吉先看到的却是他一截腕骨,比起周身的玄黑,谢狁的腕骨白净得过分,毫无肉脂感,清白得仿佛一块没有生命的玉石,只有手背上的青筋蓬勃而富张力。
他跨进殿门,五官逐渐清晰深刻了起来,长眉,乌沉沉的眼眸,笔直挺立的鼻,单薄而平直的唇线。
很显然,他的脸没有一处是不美的,可正是这不真实的美给他带来了天然的距离感,如今随着年岁渐长,权势更盛,这种距离感就成了压迫感,让人连与他对视都不敢。
寿山见他来了,忙请安:“大司马,奴婢无能。”
李化吉很快察觉到了,寿山在她们面前也很恭敬,但这种恭敬只有顺,不像对谢狁时那顺之外还有更多的惧怕和讨好。
谢狁没有理会在他的乌靴边低下的头颅,他向皇帝走去,随着他慢条斯理,一步步地靠近,他自带的气势如铁墙般推了过去,压得原本怒骂不止的皇帝立时歇了气,闭了嘴。
谢狁道:“陛下想见臣,现在臣来了,敢问陛下还有何遗言?”
皇帝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李化吉想他大抵是想求饶求声的,可是被谢狁吓得说不了话了。
真可怜。
谢狁的眼眸凉凉的,他从腰间抽出佩剑——他是权倾天下的大司马,自然有剑履上殿的资格——剑刃如雪,插入了皇帝的身体里,鲜血喷溅而出。
皇帝至死都没有瞑目。
李逢祥的尖叫声经久不绝,就连李化吉都不知道原来他的气可以顺得那么长,可是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她被谢狁的狠辣吓丢了声音,只有眼泪止不住地流着。
只有刚弑完君的谢狁无事般抽出剑,丢给了寿山,寿山用袖子捧着剑,也不舍于旁人,亲手用丝巾小心翼翼地抹了鲜血。
谢狁的脚步已经转向了李逢祥。
李逢祥的声音哑得成样,哭个不止:“阿姐,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李化吉泪流不止,只能低声哄他:“逢祥,乖,阿姐和你在一起。”
谢狁的乌靴停到了她眼前,那用金线绣出暗纹的袍角上还沾着鲜血,铁锈味的人血,可能还带着体温。
李化吉的牙齿咯咯吱吱打着颤。
李化吉总觉得谢狁看她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什么阿猫阿狗。
“先帝在世时,常说要光复汉室,既然如此,公主的封号就定隆汉。”
好虚伪好恶心。
“至于新帝的年号,就定应顺,做皇帝最要紧的就是一个顺字。万望陛下谨记。”
所谓应,即为应声虫,所谓顺,即为百顺千随。
先帝说的没有错,谢狁只是要一个傀儡而已,当旧的不听话了,就把旧的杀了,换个新的上去。
这大抵就是要安排李逢祥留下来的原因,谢狁是要李逢祥亲眼看到先帝的死,否则杀鸡儆不到猴,鸡不就白死了吗?
李化吉终于明白这宫里的生活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恶劣,而谢狁比传闻里更没有人性和君臣纲常。
她眼前好像没有路了。
谢狁不知何时走了,先帝的尸体也被黄门搬了出去,宫婢用木勺泼水,将地砖的鲜血冲刷干净,很快,整个宫殿又恢复了宁静,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寿山恭敬的塌肩耷腰:“殿下,奴婢要带陛下回太极宫安置了。陛下养精蓄锐。才好准备登基大典,这是大事,耽误不得。”
寿山唤了两声,李化吉才反应过来原来这声‘殿下’唤的是她。
有了谢狁的金口玉言,她不再是槐山村每日要为生计发愁的村妇,而是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了。
李逢祥可怜巴巴地巴着她的手,姐弟长到这么大,从未分离,更何况,他还受到了如此大的惊吓,自然更不情愿与阿姐分开。
寿山道:“公主殿下该往凤阳阁去安置,这是宫里的规矩,还望陛下遵照。”
他恭敬地说完,便有两个黄门受了他的眼色,走过来,强行将李逢祥拖抱着离开李化吉的怀,李逢祥惊得哭叫不止,李化吉心疼地要追上去,被寿山拦住了。
寿山道:“宫里有宫里的规矩,陛下年岁小不懂事,殿下应多多教诲,不可纵容。”
他的袖口挂出才刚帮谢狁拭剑的丝巾,那斑斓的血迹刺痛了李化吉的眼,她脸色泛白,垂下了手。
寿山满意地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李化吉觉得脊背都发寒,她的身后贴上来一道人影:“殿下,奴婢唤衔月,往后便由奴婢伺候殿下。”
她麻木地转过身去,这宫女容长脸儿,细弯的眉,颇有番姿色,穿戴也比寻常宫女更繁复华丽。
若李化吉识字,就能看到她腰间挂着枚嵌着谢字的腰牌,这证明了她的身份——是谢家婢,而非身份低微的宫婢。
李化吉心挂在李逢祥身上,并没有心思打理自己的处境,她胡乱地点了点头。
衔月便知她不识得自己的身份,这是很奇怪的事,毕竟在建邺,哪怕是不识字的农夫都认得谢家的腰牌。
可她很快就想起这位新晋的长公主不仅不识字,还是来自偏僻山村的没见识的村妇,那么鱼目不识珠也不意外了。
衔月道:“是大司马命奴婢来伺候殿下。”
李化吉一激灵,浑沌的脑子立刻清醒了。
第03章
大明宫真的好大。
一顶小轿将李化吉抬往凤阳阁,她悄悄卷起帘子,只见庑殿顶错落有致地相连成小重山,将她困锁其中。
不知道受了惊吓的幼弟今晚孤零零地睡在重重深宫中,是否可以好眠。
她低垂着眉,神色中不免揉进了层担忧。
小轿落地,凤阳阁徐徐在李化吉面前展开了,比起那些森宏的宫殿,凤阳阁显得格外精致小巧,宫婢挑着长柄宫灯,为她打出一道明亮的小径来。
李化吉见她们虽是宫婢,身上却穿红戴绿,因此更为谨慎,简直要到了步步小心的程度。
衔月吩咐道:“宫池里的热汤可准备好了?殿下一路舟车劳顿,需洗去风尘。”
她的语气听着却好像是要给李化吉洗去过往的痕迹,那种贫苦的,永远低人一等的痕迹。
几个美丽的宫婢便簇拥着李化吉前往水雾飘渺的宫池,伸手要替她宽衣,李化吉又惊又羞:“我自己来。”
宫婢不为所动:“主子自然要由奴婢服侍。”
她这个自然说得与天经地义没有什么区别,李化吉犹豫挣扎几番,还是闭上眼,咬着牙,松了挡身的手,任着宫婢替她褪下袄子。
“拿去烧了罢。”
她听到宫女这般说。
这个澡洗得漫长,李化吉猜测大约洗了一个时辰。
四五个宫婢一起,为她灌发,搓身,用了很多的皂荚、浴盐、牛奶,工序一道又一道,繁琐得好像她携带了什么秽物,非如此尽心尽力,否则洗不干净。
李化吉忍着不适与尴尬,没有出声,还好浴池热气折腾,将她的脸颊蒸得粉粉嫩嫩的,旁人也看不出她的窘迫和害臊。
净完身,宫婢捧来弹花暗纹锦服替李化吉穿上,下拖一条百花曳地裙,布料轻柔,裹在身上时没有任何的笨重,只见轻盈。
她转出宫池时,衔月眼里闪过一丝惊艳。
刚刚进宫的李化吉发色枯燥,皮肤泛黄,还穿着一件臃肿的袄子,怎么看都像是粗鄙村妇,更因知道她年方十八,因此衔月对她除了轻视外还有点怜悯。
真可怜,为生计所累,才十八岁就累成了四五十岁鱼目珠子的模样。
这样一想,作为谢家家生子的她虽为奴婢,可好歹也是锦衣玉食的长大,比之李化吉不知幸运了多少。
可她不知道李化吉枯燥的长发是有意为之。
正如同在李化吉十一二岁,眉目间初初展开了颜色后,就开始学着阿娘用黄泥浆在脸上抹痕一样,这是底层女子为了避免祸事发生的智慧,李化吉遵从的一丝不苟。
但或许正是因为总用黄泥浆抹脸,无心栽柳地将阳光长久格挡在外,因此当李化吉洗净了脸,露出的肌肤就如刚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又嫩又白,眉型纤长轻盈,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也被雾气蒸得水淋淋,柔顺青丝婉垂,显得她格外我见犹怜。
衔月笑道:“殿下有如此天人之姿,日后必然能相得好驸马。”
李化吉眉眼微动,并未接这话。
她并非是个容易忘本的姑娘,因此不会轻易地就飘飘然,她绝不会以为被宫婢们簇拥着服侍一回,穿上绫罗绸缎,她就真能从麻雀变成凤凰了。
李逢祥做了皇帝尚且还是谢狁掌中的傀儡,她一个做了十八年的乡野村妇的公主,又能相得什么好驸马。
不过是待价而沽,可以彼此交换的好筹码。
怪不得谢狁要派人来看着她。
衔月命人摆饭,李化吉很饿,又被谢狁吓得精疲力尽,确实需要进食补充体力,可是她没有胃口,只吃了小小一碗粳米饭就住了筷子,就是在这时候,太极宫来人了。
李化吉忙站了起来,衔月在旁,用掌心将她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压了下去。
“殿下,注意仪态。”她吩咐人,“请往偏殿,殿下这就来。”
这是属于公主的腔调,明明手下无事,明明心急如焚,却还要款之又款,待传话的黄门等上会儿,才能翩然而至。
黄门开口就炸开了个惊雷:“陛下高热不退,不肯吃药,吵着闹着要见殿下。”
李化吉登时看向衔月,此事重大,衔月也不敢耽搁,忙让人准备轿子,李化吉不想耽误等待的时间,想自己先走去,衔月指了指她迤逦的拖尾裙摆。
李化吉顿悟,她已经不是可以自由自在于田间奔跑的村妇了,这漂亮的裙摆成了束缚她的枷锁,将她紧紧地架上了高台。
幸而,抬轿的黄门脚程很快。
李化吉由寿山领着,进了寝殿。
那张明黄的床榻那么大,她的逢祥那么小,虾米一样的蜷缩在床榻的角落,厚重的被子盖在身上也隆不起弧度,只有细瘦的脖颈伸在外面,一会儿喊着阿娘,一会儿喊着阿姐。
李化吉迈着小碎步:“逢祥,阿姐在这。”
她把李逢祥抱了起来。
李逢祥与其说是被高热烧迷糊了,不若说是被谢狁吓懵了,他不能闭眼,闭眼就要再次看着谢狁平静随意地把剑刃插进先帝的心脏里,血溅三尺。
他记得很清楚,谢狁说他就是下一任皇帝了,宫里的所有人也都叫他陛下,他还不懂皇帝是什么,可他知道他是先帝的继任者,那么,往后他是不是也会步先帝的后尘?
李逢祥如坠冰窟,牙齿冻得上下打颤,弥漫上的冰水堵住了他呼吸的间隙,他冷得快喘不过气了,需要很多很多的炭火,可是那些宫人却说他发了热,要吃退热的药。
他根本不热!
李逢祥怀疑那碗黑漆漆的药汁是来要他的命的,死命咬着牙不肯打开。
寿山这才没了办法,去请李化吉。
李逢祥看着李化吉坐在床边,端起了那碗药。
她好漂亮啊。
李逢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她,印象中的她总是被生计压弯了腰,明明正是爱俏的年岁,却连一朵绢花都舍不得买,只等春来时摘一朵桃花别在耳边。
风吹花瓣散,李化吉的爱俏的心也就散了。
李逢祥眼眶里又犯起了热泪。
在盈满的泪眼中,李化吉尝了口药,道:“逢祥,你看阿姐都吃了,这是治退热的药,不是别的,你乖乖吃,吃了药才能病愈陪阿姐完。”
李逢祥含泪点了点头,很快,那碗汤药就被李化吉喂光了。
他窝在李化吉的怀里,不肯让她走,牵着她的手,要她唱童谣,此时他的心被雾霭蒙蔽着,只有阿姐柔声的小调才能替他驱散。
这对姐弟都不知道,隔着展开的素娟屏风,谢狁正负手而立,静静地注视着他们。
谢狁是个掌控欲极强的人,满宫十二殿的动静,样样都掌在他手心里,小皇帝不懂事,闹着不肯吃药,他自然也是知道。
只是在小皇帝拿命吵闹不休的那段时间,他正在凌烟阁处理政务,拢不开闲余,所以方才姗姗来迟。
也就是迟了这么一步,让他丧失了给皇帝灌药的乐趣,他黑沉沉的眼眸盯着床榻前那道柔顺的身影,感到有些遗憾。
寿山在旁轻声询问:“陛下年岁小,离不开长公主,大司马看是否让长公主暂居太极宫偏殿?”
谢狁薄唇微启:“他真以为是来做皇帝的?”
寿山噤声。
殿里寂静下来,就显得李化吉的歌声极为明显,轻柔婉转,还夹着山阴地区的方言:“想起外婆桥,河江里小船摇啊摇,囡囡摇篮里困觉觉。”
李逢祥的手从牵改抱,牢牢地拽着她的腰,哪怕睡着了,也不肯叫她走。
李化吉垂下头,耐心地拍着背哄他,锦服放量宽大,将她纤长玲珑的身形遮挡住。
很温馨的画面,温馨到和这个宫殿格格不入。
谢狁移开了眼:“明日让教养嬷嬷来训导她,身为长公主,总要见得了人。”
寿山应喏。
谢狁转身走出幽深的宫殿。
灰了一日的天空,终于在夜色里落下了雪,白茫茫的雪花在气死风灯前打着旋转,谢灵撑着油纸伞来接他,谢狁脚步未顿,任由雪花落在狼毛滚边的鹤氅上。
黑中见白,格外刺眼。
挂着谢家木牌的马车往宫外驶去,冬夜总是冷的,这时候还在街上的人大多是为了生计,他们看着这架低调的马车驶过,纷纷避让开。
马车驶入了乌衣巷,入了谢府。
谢狁步下马车,一盏烛光明晃晃地刺着眼照过来,烛光旁站着个仍见挺拔的身影,鹤发束簪,两眸精亮,虽杵着杖,却精神矍铄。
他看着谢狁:“你还知道谢府是你的家?”
谢狁站在庭下与他遥遥相对,纷纷雪花落满肩头,恍若对峙。
很多年前,他也这样庭前问答,庭前受训,什么芝兰玉树,不过是依着谢家家主的心意修建出来的枝桠,有几分合了世人的观赏标准,因此才被高高捧起罢了。
谢狁抬步:“父亲是病糊涂了,这谢家家主之位早就落到了我手里,我肩挑重任,即便不想,也得回来。”
他拾上台阶,挺拔的身形逐渐清晰,肩宽背阔,再不复幼时的青涩,已经是大人的模样了。
谢道清站在他面前,甚至还要抬起头,仰视他。
那种老去的无力感重新灌满谢道清的心头,病躯与失权的双重打击下,让他更为敏感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