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在谢狁的隔壁,屋内的窗户照旧被封死,确保她没有逃跑的机会。
李化吉也没想到她赌的那把竟然真的叫她赌赢了,谢狁既没有叫她死,也不曾折磨她,只是继续把她扔在这个房间里不闻不问。
可能是还没有消气,以致于都没有想出一个妥贴的处置她的方法。
但李化吉不害怕了,就连刺杀谢狁的大事都做过了,她似乎也没什么好害怕的,她只是会想起李鲲,也不知道他究竟逃出去了没有。
一墙之隔,就在李化吉一会儿想李鲲,一会儿想李逢祥时,谢狁在想李化吉。
他的伤位置不好,离心脏太近,故而大夫一定要他养完伤再走。等着公务的日子,谢狁太过无聊,合衣躺在床上,脑袋空空,唯有李化吉的身影会频频浮现。
一会儿是新婚之夜,她被喂了逍遥撒,迷迷糊糊趴在他怀里,唤他夫君。嫁衣似火,将他的心肺也烧得热气腾腾。
一会儿又是推开院门时,她抬起手,冷静地用袖弩射出飞箭,往日总是带笑的双眸含着恨意看着他。
于是交加的喜悲如松弛又紧绷的弦丝,一遍遍抽痛着谢狁。
他就这样关着李化吉,不提审她,也不说怎么处置她。
后来是阿妩看不下去了,将他拦了下来,问他究竟是怎么个打算。
谢狁并不愿意在外人面前露怯,他习惯了杀伐果断,骤然如此优柔果断,让他觉得很失败。
于是谢狁板着脸道:“你有什么合理的建议?”
阿妩理所应当地说:“我觉得大司马应该放了化吉。”
谢狁声音发紧:“你是想代她受死吗?”
阿妩冷静地说:“时至今日大司马还处置不了化吉,可见大司马不愿化吉受伤也不想看她去死,那么除了放了她,大司马还有其他的处置办法吗?”
谢狁讥讽道:“谁说我见不得她受伤,看不得她去死?我留着她,只是因为她对我还有用处?”
阿妩没有吭声,只是静等下文,显然她并不相信谢狁所说的用处之语,很想看看谢狁又该如何死鸭子嘴硬。
谢狁几乎被她的眼神激怒,又觉得自己越想装作不在意、不动心,就越显得他格外在意、越发动心,极为狼狈。
他这一生,还不曾如此失败过。
谢狁道:“我需要一个孩子,她是我唯一有欲望的女郎,我需要她为我生一个孩子,而孕育婴孩的母体最需要就是健康,所以我不伤她也不杀她。”
阿妩都被这个借口震惊得哑口无言,都说死鸭子的嘴硬,可在她看来,这世上最赢的应该是谢狁的嘴,简直可以把一座山给铲起。
阿妩忍了又忍,因为面对的是谢狁,倒是把那些讽刺的话成功地忍了下来,只道:“大司马,承认喜欢一个人,不丢人。”
谢狁无动于衷:“可她是要杀我的仇人。”
阿妩微微欠身:“你也要杀她的亲人,你们扯平了。”
*
这夜谢狁睡得有些沉,等到了后半夜,忽听隔壁传来异常的巨响,他豁然睁眼,想也没有想立刻提起佩剑,踹开房门。
只见负责看守的护卫睡得横倒竖歪,赶来的谢炎打开房门,只见明月清晰,从被破开的窗户洞照了进来,床上空荡荡,只见被褥翻折,不见李化吉的身影。
谢狁轻吐出声:“追!”
谢炎点头,三两下踏上窗台,施展轻功,从屋檐上掠过。
这样大的动静,客栈内被惊醒得却寥寥无几,谢狁在检查房间痕迹时,只有崔二郎匆匆赶来。
谢狁道:“没有迷香,却能将人药倒一大片,就连我也中了招,想必是吃食上出了问题,可是现在客栈内服侍的都是谢家奴,最为忠心,旁人轻易使唤不动。”
他看着崔二郎,心里已经有了计较,故而心底升起一阵阵的恐慌:“是二兄。”
他急促吩咐崔二郎:“备马。”
崔二郎见他也要出去,很担心他身上的伤势,便道:“谢炎已去,我再带上谢灵也够了。”
谢狁道:“你不知道,之前二兄来信就劝我杀了李化吉,我一直没有动手,他恐怕是担忧……故而选择亲自动手。李化吉有危险。”
崔二郎自动填补完谢狁微顿之处——美色误事。
他在心底啧了声,谢二郎的担心可真是在点子上,前番还恨得咬牙痒,一口一个留她是为了孕育子嗣,现在一句‘李化吉有危险’就能让他不顾箭伤,趁夜追凶了。
谢狁翻身上了崔二郎牵过来的马,吩咐他:“城门已关,杀手出不了城,他挟持了李化吉而没有当场杀她,想来是拿她还有用处,既然如此,就往城隍庙、义庄、养善堂几处去寻,越靠近城门越好。”
崔二郎听令,二人分头行动。
谢狁才骑出一里地,就感觉因为过于颠簸,缓慢闭合的伤口又迸裂开,鲜血染上纱布,浓重的血腥气在闷热的暑夜弥漫,谢狁却连速度都不曾放缓,反而连连扬鞭,更快地疾驰而去。
杀手确实不想杀李化吉。
谢二郎去信劝告谢狁,却等不到想要的答复,他就知道他这弟弟确实是动了心。谢二郎并不认为面对难得动心的弟弟,杀了李化吉后,还能修复兄弟二人的关系。
因此他给杀手的命令是,把李化吉带出城,让她离建邺越远越好,最好让谢狁一辈子都找不到她。
杀手带出李化吉,也知破窗动静过响,很容易被追上行踪,因此他简短地和李化吉说了一句‘走,走得越远越好’,就转身与她分开。
骤然得到自由的李化吉还未细细品尝喜悦,就冷静地猫进一个黑漆漆的巷尾,找到一家人用来蓄水、此时却暂时空置的水缸爬进去藏了起来。
今晚的夜风凌冽过了头。
有意引开谢狁注意的杀手果然往靠近城门的义庄逃去,于是很快和赶来的谢狁撞上。
谢狁见他两手空空,身侧不见李化吉的身影,顿然心一紧,道:“她人呢?”
杀手不答,只抽出剑来。
二人很快交上手。
谢狁虽带伤,可他的剑意向来凌冽,攻势喜欢剑走偏锋,此时又因情绪所致,十分不要命,杀手竟然逐渐招架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胸口的鲜血洇出了布料,他急道:“大司马!”
同时杀手松手,长剑坠落,剑锋随之抵到喉咙口,冰凉的剑身反射出谢狁的寒眸:“李化吉呢?”
杀手道:“属下不能说。”
谢狁压紧了剑锋:“谢二郎让你把李化吉带走去做什么?你不说,我就杀了你。”
杀手有着谢家奴的忠诚:“二郎君将任务交给属下时,属下便知道必死无疑,三郎君尽管杀了属下,属下也算死得其所。”
连死都不怕的人,还能威胁得了什么。
谢狁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那日李化吉用碎瓷片压住手腕的场景,他感受到了流沙在指间逝去,怎么也抓不住的焦急与恐惧。
他怎么会以为谢二郎会杀了李化吉?不,谢二郎不会杀的,他不会想与自己反目成仇,因为他根本没有必要杀李化吉。
谢狁红着眼道:“告诉我,你把她留在哪里了?你不说,我真的会杀了你。”
杀手淡然地闭上眼,视死如归。
他不会说的,因为他是谢家奴,是拨给谢二郎的奴婢,自然对谢二郎忠心耿耿。
那李化吉呢?
她得到离开他的机会,还会回来吗?应当会吧,毕竟她都恨得想杀他了,他没死成,她总是要回来的。
谢狁松开握剑的手,想,李化吉,我等你来杀我。
我等你回来。
第53章
李化吉躲进水缸时, 还有些懵,不知杀手究竟是何意,竟然愿意大费周地将她带出, 还她自由。
但无论如何, 她是逃出来了。
李化吉心里有了计较, 脱下里衣,将其拆开, 取出早就缝制在内的银票,又将衣服穿好,勉强蜷缩在缸内,逼着自己睡了一宿,养足精神。
等阳光穿透薄雾,大街上渐渐沸起人声, 她才不慌不忙顶开木板, 爬出水缸。
李化吉要趁所有人还未曾反应过来之际, 去胭脂铺子买来水粉, 做上易容,再换掉身上的外衣, 尽最大可能降低辨识度。
等解决完这些, 她走到街头的包子铺, 要了五个肉包, 一碗鲜豆浆, 让自己吃得饱饱的, 方才蓄满力气, 往城门口走去。
今日出城的队伍走得有些慢, 李化吉刚在队伍排上,就听到前面的人不住地在抱怨。
“大司马跑掉的那个夫人, 好像又在山阴跑丢了。”
李化吉心一紧,踮起脚尖,往队首眺望而去,就见几个差吏拿着一幅画像对照着受检之人。
好在她已做了易容,应当不妨事。
李化吉随着队伍慢慢挪动到城门口,那两个差吏也拿起画像与她比对,只比对了会儿,忽见两人脸色一变,就有一个走开,不一时端了盆清水回来,让李化吉掬捧凉水,将脸洗一遍。
李化吉紧张地直吞唾沫:“两位官爷,民女脸上这疤是打娘胎里生出来的,洗不掉的。”
其中一个不耐烦道:“叫你洗就洗,费那么多话做什么?上头有令,谢夫人惯常会在脸上抹泥水油脂易容,叫我们小心比对。你旁的都不像,偏这生眼生得像,这样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实在少见,你不洗一洗怎么洗得出清白?”
李化吉闻言,不由暗骂谢狁,不过是她初时用黄泥水擦脸,被他记到了今日还记着,现在倒好,脸上的胭脂并不防水,若是沾水必要露出马脚。
可此时若不愿洗,必然也要招来嫌疑,如此正是进退两难,李化吉正踌躇着,就见一辆朱轮华盖车缓缓驶入山阴城。
锦帘半卷,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净白俊脸来,正是峨冠博带的王之玄。
他用扇骨敲着窗框,令车夫停下马车,问道:“可是出事了?”
他的目光从清水逡巡到差吏手里的画像,大约以为是在抓捕什么罪犯,最后才将目光转向了李化吉。
王之玄的神色未变,唯有眸光流转,似惊似喜,李化吉就知道她被认了出来。
之前李鲲就说过她的眼睛极为好认,李化吉还不觉得,她觉得自己那双眼生得再普通不过了,可是当下,又由不得她不信。
差吏恭恭敬敬答王之玄的话:“大司马在找他的夫人,这是他夫人的画像。”
王之玄皱眉,微微叹息,只看了眼那画,就向着李化吉道:“上来。”
差吏惊诧不已,看向李化吉。
王之玄已放下了锦帘,并无解释之意,差吏便只能望向略显呆滞的李化吉,她很纠结,上了王之玄的马车,与才出狼窝又入虎穴无异,可若不上,差吏这儿也难以交代。
于是李化吉想了想,还是硬着头皮,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了马车。
马车内燃着香片,清幽至极,王之玄敛着广袖斟下盏热茶,正好递到李化吉眼前,他的眸光清润。
“谢三郎为了你,紧闭平阳城门,搜地刮皮地找了一夜的消息,建邺已经传了一遍了,不过我却没有多少意外,你与谢三郎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要分道扬镳。”
李化吉正襟跽坐,接过那盏茶,却无喝的意思。
“王二郎君于众目睽睽之下,邀一个顶着伤疤的女郎登车,如何?你想好该如何与谢三解释,还是本就打算把我交出去?”
王之玄诧异:“公主为何要这般想我?我若想殿下暴露行踪,那差吏手捧清水,想来殿下露馅也只是一会儿功夫的事,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化吉抿唇不语。
世家蛇鼠一窝,姓王的与姓谢的又有什么差别。
王之玄见她风尘仆仆,着一身素衣,比在大明宫见到她时还要狼狈,可王之玄竟也闻不到她身上的气味,也看不见在水缸里藏了一夜的脏兮兮的污渍。
相反,王之玄觉得李化吉漂亮极了。
她冷着脸坐在那儿,脸上不再有板正的笑,倒一下子将她的气质抽显了出来,像一树傲雪而开的寒梅。
王之玄垂眸,想了会儿:“发展到这地步,王谢二家也算撕破了脸,阿爹叫我来是要我与谢狁谈判放过卢仁默一事。但我以为谈了也是白谈,谢狁心意已决。”
“我看到他这般坚定地要做成一件事,还是在之前他意欲变法军制的时候。我从那时起就知道这世界上的事,凡是谢狁要做成的,最后一定会做成,哪怕需要排除万难,哪怕要血流漂杵。而王家首当其冲,必然是最先的牺牲者。”
王之玄转眸看向李化吉:“这注定是你死我活的结局,我没有必要为了讨好谢狁,献上你。我叫你上车,只是为了帮你。”
李化吉闻言,一怔:“你也觉得谢狁要反?”
王之玄反问道:“谁不知道谢狁要反?他权倾天下,野心勃勃,怎愿意郁郁居于人之下?也只有世家了,还抱着共治天下的美梦,以为依靠些血缘和亲情,还能牵制住谢狁。可他若在乎,也不会执意要向卢仁默开刀。”
李化吉心紧紧揪了起来。
她只恨自己那两箭没有结果了谢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