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蕴和牵着姜七悦的手,走到沙盘前。
中原之地的平坦在沙盘上更加能彰显,只要丢了商城与济宁,中原便再无屏障,如同是楚军手中待宰的羔羊,毫无反抗能力。
此计太险,并非说说而已,而是真正的不成功便成仁,不是她死,便是楚王亡。
“我们在水上不是楚军的对手。”
相蕴和分析说道:“三国时期,曹孟德兴兵百万,不料却被孙刘联军以少胜多,大败而归,彻底断绝一统天下的希望。”
“赤壁之战虽有周郎的妙计在,但北人不善水性亦占极大原因,与南人在水上决战,便是以我之短攻敌之长。”
相蕴和声音缓缓,将敌我优势说得很明白,“可若失引楚王入中原,便是我们占尽优势,天时与人和,我们独占两种,哪怕没有地形优势,但以三郎之善用兵,未必不能在中原之地也占出地形优势。
赤壁之战太有名,连左骞这种少读书的人都知道,众人心头一凛,为自己捏一把冷汗。
曹操占尽优势仍被孙刘联军所败,他们呢?
他们没有曹操的一统北方,更没有后方安宁,他们有的是郑水之地的满目疮痍,灾后重建的钱粮与人力。
钱与粮不要钱似的撒下去,才勉强将灾民安顿下来,可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花钱的地方会更多,灾后的重建,灾民的迁徙,这些都需要人力,更需要数不清的钱与粮,这么重的担子压下来,让他们原本便捉襟见肘的经济更加雪上加霜。
如果两位主公是寻常诸侯,他们还可以苦一苦百姓,大肆征收赋税,来补上这个巨大的窟窿。
又或者说对受灾的地方视而不见,让灾民们自生自灭,左右不是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凭什么要自己来替盛元洲收底?
可两位主公不是,他们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仁主明君,他们见不得百姓们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更见不得郑水之上的浮尸千里,所以他们不仅免了百姓们的赋税,更调用一切力量来赈灾救民,让这片饱受苦难的土地与人民早些恢复安宁。
这样后方不稳财政艰难的他们,如何能与占尽优势的曹操相比?
而楚王更不是各有异心的孙刘联军,如今的江东之地只有楚王一个王,他的将令便是圣旨,不会有人质疑他的任何决定。
江东之地上下一心,楚王又骁勇善战,与这样的人在他们极为擅长的水战上决战,几乎是将自己不善水性的将士们送给他们杀。
引楚王入中原似乎是唯一的办法。
但这个办法太险太险,险到要么楚王死,要么他们亡,绝对不会有第三个结果。
众人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也拿不了这个主意。
严三娘看向左骞。
——这种时候,左骞比她更适合开口。
察觉到严三娘的视线,左骞挠了挠头,“阿和,这件事儿太大,咱们得跟大哥和嫂子说一下,看他们有什么意见。”
“这是自然。”
相蕴和微颔首,“兹事体大,自然要与阿父阿娘商议的。”
商溯不置可否。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相蕴和这种思维,永远当不了大将军。
相蕴和压根不想当大将军,她要当的是掌权天下的执政者。
作为执政者的她,知兵便可,不必当天下第一的大将军,在用兵与用人的事情上,显然是如何用人更重要。
很显然,知人善用是她的最擅长的事情,否则她身边不会围着一群武将,更不会以十五六岁的年龄便让他们死心塌地。
当然,撤出商城与济宁的事情太大,所以他们才会犹豫不决,让她父母拿主意,除了这件事情之外,她的命令便是将令,他们赴汤蹈火也会执行。
信件被斥卫八百里加急送到相豫与姜贞手中。
“放弃商城与济宁,在中原之地与楚王决战?”
姜贞眉梢微挑,凤目凌厉,“豫,你的女儿胆量不小。”
相豫哈哈一笑,“这不是你生得好养得好么?”
“如果换成其他人,她哪来这么胆大包天的主意?”
这话是大实话,姜贞笑了一下,大有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的确像她。
“勇气可嘉,但此计太险,稍有不慎,我们的政权便有覆灭的危险。”
虽欣赏相蕴和的性子,但姜贞对她的行为持保留意见,“楚王不仅善水军,攻城略地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若引他到中原之地决战,咱们未必能占上风。”
相豫点头,“是这个道理。”
“所以,你并不赞同阿和的主意?”
相豫看向姜贞,一双虎目似笑非笑。
夫妻两人在这种事情上太有默契,姜贞眸光微闪,声音清越,“不,我赞同。”
“我也赞同。”
相豫笑了起来。
“咱们的女儿虽不善骑射功夫,但却从不是手无缚鸡之力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娇娇女。”
相豫牵着姜贞的手,低头吻着她手背,“她是我与你的女儿,未来的江山万里要交到她手里,若没有能让天下人都信服的赫赫战功,如何能以女子之身问鼎九五?”
“贞儿,女子生来便比男人艰难。”
“男人若为帝,可继承,可受禅,可女人若想为帝,便只能从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
“皇位就在这儿,她需自己拿。”
第83章 第
他们的女儿终究会长大, 长成振翅翱翔的鹰,苍穹任她翱翔,大地尽她俯瞅, 世间的一切都会在她眼眸。
但在这之前, 她需要学会自己飞翔,长出自己的翅膀。
只有这样, 她才能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去拿自己的想要的东西。
继承人的位置,九州天下的执掌,那些她所看重的, 她所期许的,都需要她自己去拿, 去抢,他们给不到她手里。
姜贞展颜一笑, “她会做到的。”
“这是当然。”
相豫伸手把姜贞揽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额头, “做不到也无妨, 还有我们呢。”
“我们还没老, 还打得动江山, 收拾得了烂摊子。”
“她若真闯下塌天大祸, 我们替她收场便是。”
相豫低头亲了亲姜贞额头, “没道理收了盛元洲的烂摊子,却不帮自己女儿处理祸事。”
温暖的吻落在自己额头上, 姜贞眸光微动, 抬头看相豫。
四目相对, 她看到男人目光悠远,带着些温柔与依恋, 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年少时眉目清澈是年龄优势,要赞一句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是欺骄阳的清凌傲气。
待时光荏苒,三十七/八岁时仍有这样的神态,那便是初心不改,还是曾经欲与天公试比高的宁折不弯。
姜贞笑了起来。
微抬手,手指拂过相豫俊朗眉眼。
那双眼如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不曾被岁月磨得世故颓废,反而因有了时间的酝酿,变得醇厚与沉稳,是虚怀若谷的让人安心。
她的指腹划过相豫的眉眼,相豫便也伸出手,与她十指交扣。
中年夫妻做起这种动作是左手牵右手,他们是幸运的,年少的激/情与爱意仍在眼眸。
“世界破破烂烂,咱们缝缝补补。”
男人轻笑着看着她,眉间有千山暮雪,也有缱绻温柔,“且等着吧,阿和不会让咱们失望的。”
姜贞莞尔,“自然。”
那是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骄阳,当她一步一步爬上山巅,当她从山巅跃出到云层,当她从云层中探出,当她俯视大地,将光芒尽洒,将野心昭然若揭——这个世界是她的。
她如此笃定,如此迫不及待。
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在群雄逐鹿的中原大地跃跃欲试。
那就试吧,他们在她身后。
相豫与姜贞的书信被斥卫星夜送到商城。
来时八百里加急,去时仍是八百里加急,书信送到相蕴和手里时,距她写信之日不过相差十几日。
如此短暂的时间,只有斥卫往来两城的时间,没有任何他们思考犹豫的耽搁,他们几乎是在拿到相蕴和书信时便做出了决定——他们相信她。
相信她对时局的掌控,相信她的用人用将能力,更相信她可以独当一面,足以应对坐领江东的楚王。
绝对的信任,绝对的重视。
纵观前朝,没有人在还是继承人之际便能拥有如此信任与重视。
相蕴和心头一热,笑意从她眼眸慢慢溢了出来。
雷鸣,杜满,葛越,方梨,除了下落不明的兰月与处理灾后重建的石都外,相军所有将领放下手中事物,星夜兼程奔赴商城,听从这位年轻的执政者的决定。
“拜见公主。”
众将齐齐拜下。
相蕴和身着戎装,从案几后走出,附身把将军们一一搀起。
“江东之地,便拜托诸位将军了。”
相蕴和温和说道。
她身上没有咄咄逼人的凌厉,只有春风化雨的柔和,在铁与血的世界里,她有些格格不入,但奇怪的是,她又无比契合这个世界,仿佛她生来便该如此,是战火连天的血腥世界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商溯眉头微动,艳丽凤目亮晶晶,看着世间最绚烂的颜色。
那是闯入他灰暗人生的亮色,如旭日东升,光亮所到之处,将他心头的阴暗照得无所遁形。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很温暖,很舒服,很想再靠近一点。
“相蕴和。”
商溯突然开口。
相蕴和微侧脸,“嗯?”
温柔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孤高桀骜的男人的嘴角便忍不住翘了起来。
——她在看自己,真好。
“你一定会赢的。”
迎着春风拂面的视线,商溯笑了起来,“无论是楚王,又或者是其他人,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
包括我。
我永远是你的手下败将。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你会赢。”
商溯道,“一直赢。”
相蕴和弯眼一笑,“借你吉言。”
“希望我能一直赢下去,从现在,到九州一统,天下太平。”
这是她除却父母外最大的心愿。
她生于乱世,死于乱世,从生到死,不曾过一日的安稳日子。
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格外渴望太平的日子,百姓们安居乐业,孩子们得父母依靠,而不是在乱世中挣扎求生,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所期待的日子终有一日会到来。
乱世终将平定,海晏河清终将降临,那些铁与血的世界,会远离这片饱受苦难的神州大地。
“出发。”
相蕴和一声令下。
六军齐出。
无数盛军强渡长江,借助夏城为桥头堡,攻向楚王占据的江东之地。
这显然不是一个好选择,北人善平原会战与攻城拔寨,水战却是他们的短板,短暂的训练并不足以让他们能在水战上与楚军相抗,战鼓在擂响,他们却没能像往常一样势如破竹攻入江城。
战争打得异常艰难。
难到让骁勇如相军都忍不住萌生退却之心——在水上交战,他们的确不是楚军的对手。
“到底是年少气盛,不过一点甜头,便能让她居功自傲,竟敢与我军在水上交战。”
副将看向不远处的战火纷飞,面上闪过一抹嘲讽,“王上,相军必败。”
楚王眉梢微挑,“相蕴和年龄虽小,但行事极有其父母之风,绝不会如此贸然行事。”
“王上的意思是,她是故意为之?”
副将有些纳闷,“耗费如此之多的兵力,她图什么?”
楚王凤目轻眯,“本王说不准。”
“但本王有一种预感,相蕴和志不在此。”
副将眼皮蓦地一跳,“王上?”
“不急,且再看看。”
楚王微抬手,制止副将的动作,“相蕴和虽有些手段,但本王倒也不至于怕了他。”
副将稍稍松了一口气。
——王上如此说话,便意味着心里已有了对策。
“王上英明。”
副将道。
楚王声音微沉:“传令下去,全军戒严,不可对相军掉以轻心。”
“喏。”
副将应诺。
“尤其是石城与陵城,更要严密监视。”
顿了顿,楚王又补上一句,“本王怀疑她声东击西,意在石城陵城两城。”
副将心头一惊,“石城与陵城是江东重镇,我们有数十万兵力把守,她怎么敢对这两个地方有想法?”
“这个世界有她不敢做的事情吗?”
楚王眯眼看着不远处的尸山血海,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若只是石城与陵城,那便是江东之幸,可若是其他主意……”
楚王声音微微一顿,凤目骤然阴冷,“本王谅她不敢。”
“莫说是她,纵然是姜二娘与相豫来了,也未必有这种胆量。”
“王上,相蕴和究竟想做什么?”
副将有些心慌。
楚王收回视线,“她想要天下一统,九州归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