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姜二娘来。”
他对亲卫道:“若她肯来送我一程,我便安心上路。”
这似乎是一个梦,所以姜二娘来了。
梦里的姜二娘比他记忆中更凌厉,也更冷硬,像是失了剑鞘的剑,连眼角眉梢都透着杀人不见血的寒芒。
“你要我做什么?”
姜二娘问他。
他们之间似乎有什么约定,在彼此反目成仇不死不休的情况下依旧作数,于是他写下一个地址,两指夹起绢纸,抬手递给与他保持着距离的姜二娘。
“这是我阿姐的孩子。”
他看着姜二娘的眼睛,缓声说道:“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善待他。”
女人锋利眉眼有一瞬的柔软,“阿若的孩子?”
微抬手,接下绢纸。
绢纸上的字迹潇洒飘逸,写着一个地址,与一个孩子的生辰八字。
看到生辰八字,姜贞眼皮轻轻一跳,视线再度抬起,落在他身上。
他便迎着她的打量目光,轻轻笑了起来。
“姜二娘,你赢了。”
他对姜二娘道:“可惜相豫并非良人,你纵然助他一统天下,也未必能落个富贵荣华的后半生。”
“且等着吧,你与他之间早晚会有一战。”
“你们会与我与你一样,刀剑相抵,不死不休。”
“姜二娘,你选择的路并不好走。”
明明将死之人是他,他看向姜贞的眼眸却充满怜悯,仿佛她比众叛亲离自刎江水的他更可怜。
姜贞嗤笑,“那又如何?”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好走的路。”
笑意里带着苍凉,但更多的是无所畏惧,她的软肋被这个世道一一剔除,只剩下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自己。
“楚王,当年得您庇佑,今日送您上路。”
她收好绢纸,取下他的画戟,凌冽寒光指向他的脖颈,“一路好走。”
梦境到此中止。
他一败涂地,死于姜贞之手。
楚王眸色微沉。
这似乎的确是个梦。
梦里的他与姜贞关系匪浅,从志趣相投,到恩怨两忘。
而现实世界的他,却与姜贞并无太多交集。
当初江东之地的遥遥相望,有心相交,却因敌对关系而浅尝即止,直至今日,都只是萍水相逢的敌对势力。
仅此而已。
可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不断告诉他,不对,不是这样的,他与姜贞绝非如此。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要拨乱反正,让一切重回正轨,哪怕最后自己兵败身死,也比现在只是陌路来得痛快。
那是一种无关风月的感情,是人生在世竟得一知己,畅快淋漓笑谈天下大势,对酒当歌诗酒花茶。
而现在,姜贞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江东之主,他的抱负,他的雄心壮志,她一无所知。
纵然有一日,他与她在战场相见,当她看向她,她的眼里只有陌生,再无其他。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让他与姜贞走上一条完全平行的线?没有相交相接,没有渐行渐远,只有永永远远的陌路。
楚王凤目轻眯,指腹捏在酒盏上。
“啪——”
一声轻响,酒盏碎成几片。
碎片划破楚王指腹,殷红血液一滴一滴砸在案几上,亲卫与将军们齐齐侧目,他才缓缓回神,慢慢松开掌中碎片。
“本王醉了。”
楚王声色淡淡。
的确是醉了,竟因为一个荒诞梦境,而将思维发散到这种程度。
楚王退席。
亲卫打来热水,伺候他沐浴更衣,他微阖眼,任由亲卫擦拭着自己的湿发。
两军交战中鲜少能有这种放松时刻,他的思维却没有此刻的放松而放松,反而在亲卫的侍弄下越发紧绷。
“唤诸将前来议事。”
他手指轻扣案几,凤目缓缓睁开。
是夜,楚军突然出现大规模调动。
·
“不对劲。”
商溯眼睛轻眯,看向因斥卫战报而重新调整的沙盘图,“楚王此次调兵,似乎并不求胜,而是为了——”
声音微微一顿,视线落在相蕴和身上。
那双杏眼此时也因他的话而轻轻转动着,投向他的脸上。
视线相撞,他清楚看到那双眼睛里有着与他一样的疑惑。
“为了我。”
相蕴和接下商溯的话。
姜七悦道:“楚王想擒贼先擒王?”
“我军虽以公主为饵,但对公主的保护极为严密,莫说只是十万大军,纵然二十万,三十万,只怕也伤不了公主分毫。”
严三娘双手撑案几,俯身看向沙盘图,“楚王若为公主而来,那便是打错了主意。”
谁说不是呢?
明明可以再进一步,将宁平周围的地方一口吞下,进一步威胁中原之地。可偏偏却突然停止北上,将相蕴和所在的宁平围了起来,此种举动,不可谓不愚蠢。
相蕴和与商溯对视一眼,“将计就计?”
“不可。”
商溯摇头,“楚军悍勇闻名天下,断不可让他们有任何可趁之机。”
姜七悦单手托腮,“他既然敢来,咱们就敢迎战。”
“我就不相信了,楚军是三头六臂还是神兵天将,能让咱们的军队没有一战之力?”
“咱们当然有一战之力,只是这样硬碰硬实在不划算。”
严三娘抬手掐了下眉心。
楚王乃超世之杰,排兵布阵的能力远在他们之上,普天之下,唯有两王席拓死了的皇叔盛元洲以及眼前这一位与他有一战之力,剩下的将军里,哪怕石都兰月这样的名将也不是楚王的对手。
至于公主相蕴和,她与老谋深算的楚王相比,还是略显稚嫩,在左右天下一统的战役里,她需在商溯的辅佐下才能压楚王一头。
彼时两王赈灾救民,席拓北击匈奴,盛元洲已死,眼下便只有商溯能压制楚王。
严三娘抬头看向商溯,“三郎有何良策?”
“良策没有,歪主意倒有一个。”
商溯手指驱动沙盘上的旌旗,“我不信楚王会如此愚蠢,留这么大的破绽给我们,他的用意并非相蕴和,而是另有其人。”
相蕴和眉头轻轻拧了起来。
旌旗落在姜贞相豫所在的地方,商溯余光瞥向相蕴和,“主少国疑,乱世尤甚。”
“若这两人被楚军所杀,相蕴和,你还坐得稳天下九州么?”
相蕴和呼吸陡然一紧。
明孝公主何其厉害,但在前朝天子死后,不一样做了乱世人?
国破家亡,身死族灭,连自己的血仇都报得如此艰难。
她呢?
如果没有父母为她坐镇中原,她压得住哪一个武将?御得了哪一位谋臣?
“你这是什么话?”
姜七悦的声音不悦响起,“阿和就是阿和,哪怕没有父母,阿和也是独一无二的阿和。”
“阿和要天下,我便替她打。
束手一指,指向房间诸将,“他们也一样。”
“我们不会因为阿和无人庇佑而欺辱阿和。”
姜七悦声音脆生生,带着不可置疑的笃定。
严三娘含笑点头,“七悦所言甚是。”
“这是当然。”
雷鸣声若雷霆,“阿和聪明着呢,不比二娘差。”
葛越瞪了商溯一眼,“商将军,你少挑拨离间。”
“我这条命是阿和救的,不管未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以阿和马首是瞻。”
相蕴和微微一愣。
商溯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主少国疑?那是因为下面的人居心叵测。”
姜七悦走上前,揽着相蕴和的胳膊,“我们不会,因为我们是阿和的家人,不是想取而代之的臣子。”
声音并不大,带着十五六岁少女独有的清脆悦耳,清凌凌响在书房,让商溯耳朵微微一动,眼底素有的讥讽薄凉顷刻间淡了下去。
“很好,记住你们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商溯收回视线,手指再次驱动沙盘上的旌旗,“我欲与两王为饵,引楚军主力前去攻取。”
雷鸣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商溯,你玩真的?!”
“我何时与你们开过玩笑?”
商溯声音悠悠,凤目斜着雷鸣,“怎么,怕了?”
“......我会怕楚军?”
雷鸣被噎了一下,“我是觉得你的计划太荒唐!”
商溯嗤笑出声,“能赢就行,你管我荒唐不荒唐。”
“相蕴和,你敢么?”
商溯眉梢微挑,看向相蕴和,“楚军大军调动,我们便切断他们与后军的联系,让他们首尾不能相顾,粮草得不到补充。”
手中旌旗再次调动,落在离宁平只有五十多里的地方,“二十万楚军,能战者只余三五万,纵然楚王有通天之能,也只能饮恨中原,兵败宁平。”
相蕴和胸口微微起伏。
敢吗?
她不敢。
哪怕以小搏大,哪怕商溯拍胸脯保证,此战必胜,但她依旧不敢。
——那是她血浓于水的至亲,她怎能用他们的安危来赌九州的一统?!
“我不敢。”
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相蕴和看着商溯的眼,“如果我连父母都能抛弃,那么我与不择手段的政客有什么区别?”
商溯啧了一声。
相蕴和果然如此,没有丝毫悬念。
这位出生在乱世之中的小女郎太过柔软,身上没有半点她父母的枭雄气度与杀人不见血。
“但是,如果是故布疑阵的话,我可以赌一把。”
少女的声音再度响起,温和且柔软,绵里藏针似的,让人防不胜防。
商溯懒懒挑眉。
她从商溯手里拿过旌旗,手指微微滑动,落在一个离宁平仅有三十里的地方,“阿娘阿父与兰姨他们在这里。”
“把楚军引到这儿,在这里送楚王上路。”
楚王必须死。
她只有看到这位彻底点燃阿父阿娘感情破裂导火线的枭雄死在她面前她才安心。
第93章 第
如果说前世她的死是阿父阿娘感情破裂的引火线, 那么前世的楚王便是点燃这条引火线的人。
对于平民出身的人来讲,白手起家不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字字血泪, 乱世中尤甚。
阿父阿娘没兵没资源, 早期的他们最多的经历便是东躲西藏,而她因为父亲部下的出卖, 被盛军追杀堵截, 与父母失散在乱军中,最后死在乱世中。
那段时间是阿父阿娘最为艰难的时候,阿父在盛军的追捕下一路北上, 而阿娘在盛军的堵截下只能南下,两人分隔千里, 在彼此看不到的地方艰难求生。
梁王嫉贤妒能,三番五次害阿父性命, 若不是阿父机警,只怕早就死在梁王的手里。
与既要打匈奴, 又要防备梁王的阿父相比, 阿娘的运气也不大好, 遇到的朱穆也并非明主, 不过是仗着父辈们的庇荫成一方诸侯之势。
但阿娘终究比阿父幸运些, 又或者说阿娘敏锐捕捉到江东之地的形势变化, 然后看准机会,从朱穆身边脱身, 一跃成为楚王的心腹之人, 助楚王一统江东。
楚王美姿容, 性宽宏,善用兵, 任贤能。
在阿父阿娘崛起之前,江东之主的楚王是最有帝王相的人。
似这样一个人,他并没有因为阿娘的女人身份而看轻阿娘,反而因为阿娘的女子身份分外优待阿娘,天下无人不知,阿娘是楚王最看重的人,这个看重在三人成虎的交口相传中逐渐变了味,成为阿父与阿娘重逢之后的一根刺。
若只是一根刺,以阿父的豁达宽厚,不会让这根刺影响到他与阿娘的关系,真正影响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楚王兵败自刎,阿娘亲自相送,送走楚王之后,阿娘又亲赴江东,带回来一个孩子。
据传言,那个孩子像楚王又像阿娘,是他们两个的私生子,而那个孩子也的确唤阿娘为母亲,在后来的阿娘与阿父的政斗夺位中,一度被阿娘的势力推举为继承人。
这个孩子最后死于阿父之手,而阿父心心念念的继承人修文哥哥,也废于阿娘手中。
他们看重的人死于彼此之手,一死一残废的结局,彻底揭开阿娘阿娘不死不休的帝位争夺,留下一个阿娘毒杀阿父的千古骂名。
而纵观阿父与阿娘的感情变化,她的死是导火线,楚王是点燃导火线的人,那个来路不明的孩子的存在与死亡,是让阿父与阿娘再无任何回旋可能的大爆炸。
幸好,她重生了,蝴蝶的翅膀悄悄扇动,悄无声息改变了这一世的走向与结局。
阿娘没有在楚王手下做事,他们之间没有肝胆相照,没有惺惺相惜,更不会存在楚王身死阿娘去送,然后再领回来一个孩子的事情。
她无比满意这样的结果,想让这样的结果不可更改——只要楚王死在她面前,这一世的阿娘与阿父便不会再起任何风波。
将令一道道发出,相蕴和端坐书房,只等斥卫们传来楚王兵败身死的好消息。
“你好像很讨厌楚王?”
看出她的心思,商溯有些诧异,“梁王之流你都能容忍,为何容不下楚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