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幼莹蹙眉,将身子也侧了过去,回应他:“是,我是生你的气,可那又如何呢?你又不会改。按你的想法,你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对,一切阴暗你都觉得正常,那何必还来问我生不生气?”
见她终于肯将怒气发泄出来,萧祁墨微微松了口气。
随后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地解释道:“阿莹,春雪背叛了你,这种人是留不得的,即便你将她送回相府,也难保她今后不会背叛伯父伯母。可你一向最容易心软,当时那种情况,我无法与你分析其中利弊,便只能先替你做了抉择。你若实在怨我,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
“我不是生气的这个!”她蓦地转身。
定定看了他一眼后,呼出一口气,又移开了视线:“春雪背叛我我也很生气,我再是心软也不会善良到原谅她,可.”
她顿住。
提起此事,便不免幻想当时的画面,这让她无法顺畅的说下去。
“可我不该杀了她吗?”他问。
“不是。”卜幼莹垂眸,尽力控制自己不再去想,“你可以杀她,只是.只是不要在我面前.”
她越说声音越小,脑中不禁想起溅上裙摆的血迹。
当时她被萧祁墨捂着眼睛,虽没了视野,却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裙摆微微摇动了一下。
还有极其明显的血腥气,铁锈一样的味道,嚣张地钻进她的嗅觉里,现在想起来都还有点想吐。
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在自己面前,死在自己脚底下,兴许鲜红滚烫的血液还流进了鞋底板。
这种感觉跟平常听到哪哪哪死人了,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一个从小被养在深闺中的大小姐,哪里经历过这种事情,更何况死的还不只一个人,心里留下阴影也实属正常。
闻言,萧祁墨终于清楚了她在生气什么,脸色也比方才好看了些。
他柔声道:“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我当时只想着不能让她踏出那扇门,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抱歉阿莹。”
说完,他上前去牵她的手,却再次被她躲开。
以为她还在生气,便也没计较,只继续说:“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你想如何罚我都可以,阿莹就原谅我这一次,好吗?”
卜幼莹依旧偏着脸,并未回答他。
于她而言,这并非是原谅不原谅的问题,而是经过这一遭后,她对他有了一股天然的恐惧。
可萧祁墨不知道。
他一贯是如此行事的,连他父亲也是如此行事的,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怕。
见她不予回应,他便以为是自己导致她参与了这等血腥脏污之事,气得狠了,才不愿理他。
于是沉默片刻后,他再次弯唇浅笑:“阿莹今日都不曾进食,想必饿了,我让厨房去做些阿莹喜欢吃的,好不好?”
“不用了,我不饿。”她终于开口。
“软酪也不吃吗?那碧螺虾仁呢?还是松鼠鳜鱼?”
“.”
被人了解喜好就是这点不好,虽然她嘴硬说自己不饿,但到底一整日都没进食,怎么可能真的不饿?
他一提起这些菜名,食物的样貌香气自然而然便出现在她脑中,勾起了她的馋虫。
见她沉默,萧祁墨不禁扬唇展颜:“还是让厨房都做了吧,虽然夜里不宜多食,但总归比饿着好。”
说罢,便兀自抬脚,去门口唤来宫人吩咐下去。
等他转身回来时,邢遇也端着刚煎好的,热气腾腾的药回来了。
眼看着萧祁墨要伸手去接,卜幼莹旋即抢先一步接了过来,径直端到桌前坐下,自己舀、自己吹、自己喝。
萧祁墨竟也不恼,反倒轻笑了声,坐到她身旁看着她喝。
“阿莹。”想起春雪一事,他提议道:“我给你重新安排一位贴身婢女,好不好?她只会忠于你一人。”
舀汤的手顿了一瞬,她几乎无需思考便拒绝了他:“不用了,我有邢遇。”
“可他是男子,很多事情上多有不……
她打断道:“不便的事情还有其他婢女,到时让她们做就是了。”
至于贴身的,还是算了吧。
谁知道他送来的是婢女还是眼线。
仿佛是看穿她所想,萧祁墨眸底逐渐浮上一层几不可察的阴影,张了张唇:“阿莹是在怕什么吗?”
话落,那只手再次顿在空中,不过这次却并非只有一瞬。
她垂眸沉默着。
少顷,汤匙叮当一声落入碗中,点滴汤药四溅,落在碗沿周边的桌面上。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她转身直视对方,“难为你忍这么久了,从春雪告状的时候你就一直想问了吧?”
事到如今,既然什么都知道了,就没必要再装作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还不如摊开了来说。
于是她接着道:“是,我是不想用你送来的婢女,因为我不想一言一行都在你的监视之下,我不想我每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被人原封不动地告诉你,这有错吗?”
压抑了一整日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点。
不同于之前,此时此刻她的眼神毫不躲避地直视于他,仿佛被逼到退无可退后,只能选择去面对他,并拿出自己所有的勇气。
那一刻,他忽然很讨厌她这样的勇气。
为何偏偏是在祁颂的事情上,才能给予她这样的勇气?为何在她心中,自己扮演的是逼迫她到死路的角色?
他明明从未逼迫过她。
殿内明亮,可萧祁墨的眼里却晦暗无比。
他静静看着对面仿佛要“殊死一搏”的人,倏忽冷笑了声:“仅仅只是如此吗?”
“你什么意思?”
“你不想用我送你的婢女,其实是害怕从此不方便与祁颂见面吧?”
这点他倒是没有说错,不过她也并不心虚,反正已经决定摊开说了,今夜便注定不会平静。
她面无表情,直接承认道:“是啊,如你所说,我就是害怕不方便与他见面。”
意料之外的大方承认让萧祁墨的脸色顿时阴沉下去。
他怎么也没想到,往日里总是心虚遮掩,谎话连篇的人,如今为了萧祁颂,竟然敢在自己面前如此直接承认。
指甲几乎嵌进了手心里,他眼神阴鸷得可怕,盯着她,咬牙吐出:“所以你之后,还打算继续与他见面?”
这回她没有立即回答他。
不是因为心软,而是因为这个问题让她的理智短暂回笼。
无论如何,她和祁颂的约定不能让他知道。
思落,她声音稍微放软了些,回道:“我同你说过了,我一时无法忘记他,你自己也说过你不介意,我和他是见见面而已,什么也没做。”
“我是不介意你心里有他,也不介意你与他见面,但我也同你说过,我介意的是你骗我瞒我。”
他起身走近,弯下腰俯视着她,那只她喜欢的手本欲抚上她的脸颊,可没想她下意识偏头躲过。
今日一整日,她已经躲过他数次。
这次离得近,二人面庞不过寸厘,因此他终于清晰地看见,被她刻意藏在瞳仁里的恐惧。
他怔怔看着,不可思议地开口:“你怕我?”
原来她怕的不是死人、不是鲜血、也不是被卷进肮脏血污,而是他。
他竟然比这些还令她感到害怕!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一瞬间,洪水滔天,理智破堤。
他突然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看着自己,狭长的眸底泛滥着无尽的偏执。
沉声开口:“我杀人是为了保住你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为了保住你的名声,而你呢?你竟然怕我?到底谁才是害你的人,谁又是能保护你的人,你还不清楚吗?我从未伤害过你,你为何要怕我?”
卜幼莹脸颊被他掐得有点疼,细长的眉蹙在一起,艰难道:“你在我面前杀了三个人,春雪也就罢了,可那两个侍卫却是无辜,不过是听见皇家秘事,便被你像阿猫阿狗一样杀掉,你让我如何不怕你?”
“呵。”他旋即哂笑一声,“这么说,还是我做错了?我就该让整个皇城都知道你和祁颂背着我见面,是吗?还是说,我误会了你的意思,你根本不想保密,你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对吗?”
“你放开我。”她试图掰开他的手。
可她哪里有他的力气大,不仅无法反抗,对视之间还看见他的眼底毫无理智可言。
萧祁墨似乎被她逼疯了。
发觉这一点后,卜幼莹对他的恐惧竟出奇地减少了许多,因为她忽然意识到,此时此刻站在上位者的……
好像是她。
感情之事就是如此奇妙,有些人看着强势疯狂,实则不过是卑微乞求的下位者;有些人看着弱势无力,实则是只需要可怜对方的上位者。
于是在萧祁墨无法察觉的地方,卜幼莹的心理悄然有了变化。
“萧祁墨。”她面无表情,冷声道:“我再说最后一遍,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对方仍旧死死盯着她,手上的力道未松丝毫。
下一瞬,一道清脆地耳光声顿时响彻在殿内。
萧祁墨偏着头,眼里的疯狂与偏执似乎一下子被这巴掌打散了,只怔愣着毫无反应。
感受到他的力道松懈,卜幼莹立即拿开他掐着下颌的手,站起身看了他须臾,抿唇叹了声气。
“你能不能冷静点?我的意思不是说你帮我隐瞒是错,我的意思是,可以有不伤人命的方法解决,例如给他们一些钱将他们送到偏远之地,再也不能回到皇城,不也是可以吗?”
理智似乎终于回到他的脑子,他双手紧握成拳,声音低闷许多:“皇城里的人或许不知,但偏远之地的人就不确定了,还是死人的嘴最牢靠。”
“都说是偏远之地了,知道了就知道了,不过是当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传不进皇城里,兴许连那个乡镇都传不出去。”
话落,萧祁墨微微偏头,长长的鸦睫盖住了眼底情绪。
他半垂着眸,沉默斯须,低声说:“我不想让你成为任何人的谈资。”
吱吖一声,未关紧的窗户被晚风吹开。
风又大了些,呼啸而过,今夜看着是要下雨的趋势。
卜幼莹静静望着他,心情复杂如一团乱麻。
她或许可以接受他一部分的阴暗,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可以接受他全部的阴暗。
他们的观点总是不一致,而这些不一致不仅造成了方才的争执,今后还会造成许多争执,这是无法避免的问题。
可……
难道就这么放弃他吗?
摸着自己的心说,她做不到。
她承认自己对他动心,承认自己享受他的爱,也承认她在尝试给予他他想要的。
既然如此,便只能再试一试。
卜幼莹走近他一步,深吸一口气,说道:“我不想吵了,我们和好,好吗?”
说完,她伸出一只手,唇角勉强翘起弧度。
许是被她躲怕了,萧祁墨站在原地看着那只手,迟迟未动,生怕自己抬起手,她又躲开。
见状,她轻叹一声,提议道:“不如我们各退一步,今后杀人的事情,我不干涉你的做法,但你也别在我面前做,行吗?”
他沉默片刻,终是嗯了声。
却依旧不去牵她的手。
她无奈地叹了声气,放下手朝他再走近一步,将他抱住,于耳畔轻声言语:“我们都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吧,不要再问,也不要再提起,就当今日只是一场梦,我还是昨日的我,你也还是昨日的你……”
藕臂攀着他的双肩,徐徐分开。
她望着他,展颜一笑:“我们昨夜很快乐,不是吗?哥哥。”
第45章
刮了那么久的风, 在临近亥时末时,殿外终于淅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
餐桌上摆好了数盘精致美味的佳肴,飘香四溢, 二人聆听着雨声坐在桌前, 用起这顿“架后餐”。
达成和解后, 卜幼莹的胃口也好了许多, 慢条斯理吃着吃着,一盘碧螺虾仁便只剩一个干干净净的瓷盘。
不过她虽然心情好了, 一旁的萧祁墨却难以转换得这么快。
方才自己答应了她忘记今日发生的一切, 但他心里也一万分的清楚, 她不过是想强行跳过祁颂一事,因为她无法给自己一个准确的答复。
又或者说,是承诺。
所以才选择用这种方法去逃避。
其实他并不介意她逃避,他有足够的耐心和时间等着她爱上自己。
他真正介意的是, 她对祁颂的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