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面对面相视,却是脸色如常的人先偏过头去,移开了视线。
她眨了眨眼,盯着对方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发现一个震惊自己的事实——
萧祁墨,似乎在害羞?
这可太令人惊奇了。
他们之间的接触,向来只有他主导的份儿,那日夜里一直等到她哭了半晌才愿意抚慰她,甚至还能面不改色地把手指间的战利品给她看。
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害羞?
卜幼莹睁大一双圆溜溜的杏眸,身子前倾凑近他,甜软的声音荡在他耳边:“哥哥,我可是在泡药浴。”
对面的人淡定自若,只依然偏头望向一边,并不与她对视:“我当然知道你在泡药浴,怎么了?”
“我的意思……她解释道:“我是病人,此刻正在治病。”
话落,萧祁墨终于转头看向她,视线交汇,目露不解:“阿莹想说什么?”
卜幼莹再次靠近一些,温热的呼吸与他交缠在一起。
她直勾勾看着他,眸底几不可察的闪过一丝狡黠笑意,声音轻缓:“我是想提醒哥哥,我是病人,泡的是药浴,不方便做别的事情,哥哥能不……
“让它别硌我了。”
第55章
熏香袅袅的偏殿里, 浓重的血腥味与沉香交织在空气中,混合成一种难闻的气味,敲打着其中之人的嗅觉。
即便满地的鲜血看起来触目惊心, 身为御医的周某也只能臀不离椅, 提笔记录下自己看到的一切。
“大量吐血.”狼毫笔尖在册子上快速写动, 他不时抬头看床上之人几眼, 不忘询问:“二殿下,就快了, 再稍微忍一忍, 您方才是何感觉?”
萧祁颂唇角还残留着血丝, 这一点鲜红大概是他惨白的脸上,唯一一点颜色了。
“骨头.”他喘着粗气,艰难吐字:“每一寸.都,都像斧凿, 嗯.”
周御医立即埋首记录下来。
疼痛仍在继续, 这次连脑子也开始疼起来, 像一只利爪在脑袋里疯狂搅动, 尖利的指甲划过他每一处脑髓, 连带着眼眶、鼻骨、耳膜均在刺痛。
简直生不如死。
萧祁颂抱着头, 额头抵着自己的膝盖, 不住地喘着粗气,这样的毒药于他而言,几乎要了他的命。
难怪此前周御医说,即使服下解药,身体底子也会受损。这种程度恐怕不止受损, 怕是今后连继续习武都万分吃力了。
“二殿下.”周御医出声,唤回他的思绪。
他知道, 对方是想问他此刻的感受。
于是涩声开口:“头也疼,五官.都在疼。”
“五官剧痛。”他写完,将册子上的内容从上往下浏览了一遍,突然一拍大腿,面色欣喜道:“成啦!二殿下,药成啦!”
周御医高兴起身,忙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药瓶,对着掌心倒出一粒红色药丸,而后走上前,扶起萧祁颂给他喂了进去。
“二殿下,这是解药,不出一刻便会起效。您先在此缓一缓,微臣这就去让人再煎一碗药给太子妃送去。”
说完,他转身欲走,袍角却倏忽被人拽住。
他回头,“二殿下还有何吩咐?”
只见萧祁颂格外虚弱地张口,声音绵软无力:“阿莹……也会像我这般疼吗?……不住。”
闻言,周御医解释道:“二殿下请放心,您之所以如此疼痛,是因为您是身体康健之人,毒药对健康的身体自然是极痛的。但卜小姐是染病之人,身体本就疼痛,两相抵消也就没那么疼了。”
听罢,他这才放心。
一直吊着的一口气终于吐了出来,拽着衣袍的手指也瞬间失去所有力气,坠了下去。
周御医见他再无疑问,便立即转身出去,找来药童去按照方才的剂量再煎一碗,令他端去卜小姐寝殿。
许是方才服下的解药开始起了作用,萧祁颂身上的痛楚正在缓慢退去。
他四肢无力地躺在床上,双眼无神,望着头顶的帷帐一动不动。
若不是胸口还在起伏,还真要以为床榻上躺了一具死尸。
不过经这一遭,与死尸也没什么区别了。
方才疼的时候,他都觉得自己快要见到阎王爷了。活了这么些年,这还是第一次让他有刚从鬼门关爬回来的感觉。
不过疼痛还未完全退去时,他又撑着坐起了身。
吩咐完药童的周御医回来,神色一惊,连忙上前搀扶住他,劝道:“二殿下,解药还未完全融入您的身体,这会儿且疼着呢,您还是再躺一会儿歇一歇吧。”
他摇头,执拗地站了起来:“我要去看看阿莹,她最怕疼了。你那药太能折腾人,她肯定要被疼哭。”
虽说以毒攻毒能两相抵消,但一点不疼那自然是不可能的,怎么着都会难受一会儿。
周御医所说不过是安慰自己的话,他很清楚。
闻言,搀扶着他的人叹了声气,不再劝说,只道:“二殿下还是再等一等吧,方才给您试药途中,卜小姐身边的那名宫女来过,询问微臣缓解血点疼痛的法子。”
刚说完,萧祁颂忽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腕,蹙眉问道:“那个叫未央的?是阿莹身上的血点开始疼痛了吗?”
“那名宫女的名字微臣并不知晓,不过据她所言,卜小姐喊着身上疼,的确是那些血点正在发作,因而微臣给了她一个泡药浴的法子,需泡满一柱香的时辰才可,卜小姐现下应当还在净室中,二殿下还是再稍等一下吧。”
周御医将方才的事情如实告知了他,本意是想让他再缓一缓,毕竟毒药的药性还未完全退去,现在走起路来太勉强了,那疼痛真不是普通人能受得了的。
但没想到他说完此事,萧祁颂便想到什么似的,咬紧牙关,强忍着四肢百骸里的痛楚,立即往太子妃寝殿赶去。
与此同时,寝殿净室之中。
室内的温度似乎正在上升,也可能是萧祁墨自己的错觉,耳尖近乎被炙烤般滚烫。
卜幼莹方才那句话,让从来淡定的他立即撇开了眼神,喉咙发紧,吞咽一口道:“……它不是我能控制的。”
“……
还以为能控制呢,她心道。
随后并未再说什么,躺接着回了他怀里。
已经接近一柱香的时辰,身上那些血点的疼痛感的确减轻了大半,动作起来也轻松不少。
于是她牵起萧祁墨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眼前把玩,口中唤道:“祁墨哥哥。”
他嗯了一声。
可她却并未立刻说出后面的话。
只是沉默须臾,轻声吐出一句:“等我好起来,我们试着以夫妻身份相处一下吧。”
萧祁墨微愣,不大明白她具体的意思:“你说什么?”
“我说,以后我不会把你放在照顾我的兄长位置了。”她轻松掰开他的五指,与他十指相扣,抬眸莞尔:“我想好了,这次之后,让钦天监尽快找个吉日吧,不是吉日也没关系,我们去官府登记,今后.”
她顿了顿,唇角笑意依然,声音里却含有一丝羞赧:“今后我们做真正的夫妻吧,祁墨。”
虽然婚礼那日,她就曾说过自己会与他相处试试。可后来她面对他时的一切行为,都在把他当做一个从小照顾自己的兄长来看待。
无论是日常相处还是亲昵,都是他在主动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
那一百步中,是萧祁墨走了九十九步。虽然直到此次病重她才看清他的爱、看清自己的心,但一切都不迟。
剩下那一步,由她来走向他。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方才听见了什么,萧祁墨怔愣地看着她,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卜幼莹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祁墨?”
忽的,手被紧紧握入了他的掌心。
他喉结滚动,眼圈外好不容易退下的绯红又再次漫了上来,嗓音沙哑:“你说的,可是真的?”
她亦直视着他,唇角翘起温柔的弧度,肯定道:“是真的。”
得到答案的他眸底氤氲着雾气,也笑了出来。
这么多年终是守得云开见月明,让他一贯冷静沉郁的面容,仿佛照射进阳光般明媚灿烂。
水波荡漾,二人紧紧相拥。
一柱香的时辰终于过去。
离开浴桶后,卜幼莹已经可以自己行动了,于是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寝衣后,便被萧祁墨搀扶着一同离开了净室。
半刻之前,未央曾来过,禀了萧祁墨试药完成之事。
卜幼莹并不知晓试药一事,等她换好衣服出来,刚好撞见未央离开的背影。
他同她说,是药已经试验完成了,现在正让人在煎新药,再过一会儿便能端过来。
她点点头,丝毫不怀疑他说的任何话,随即与他一同回到卧房。
只是二人均未想到,萧祁颂会在卧房里等着她。
听见走近的脚步声,他站起身,视线落在卜幼莹略微惊诧的脸上,而后移至萧祁墨搀扶着她的手臂,最后——
将二人身穿崭新寝衣,冒着热气,头发湿漉漉滴着水的模样尽收眼底。
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你们……起泡的?”
第56章
人的大脑总能在一瞬不到的时间里, 走马灯似地闪过无数画面。
面对祁颂那双震惊、不可思议,却又夹杂着难以忽略的痛心的眼神,卜幼莹刹那间便想起昨日的一幕幕。
无法停止的攻击、快速又狠厉的匕首、以及祁颂那道毫不顾忌自己的背影。
脑子嗡的一下, 她几乎是下意识挪动脚步, 挡在了萧祁墨的面前, 紧张得嗓音发涩:“祁颂, 是我方才行动不便,只能如此, 并非你想象的那般, 你冷静些。”
被倏然挡住的萧祁墨愣了下, 些微诧异的目光落在自己眼前纤瘦的背影上。
她那么小小一只,自己一只手便能将她提起,可她竟护崽一般毫不犹豫挡在了自己面前。
这是过往以来从未有过的。
但何止是他感到吃惊,对面的萧祁颂也不曾想到她会做出这般动作。
对于他来说, 此时的阿莹亦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阿莹, 你.”他张了张嘴, 却不知该如何言语。
是质问她吗?可自己又能得到什么答案呢?况且泡都已经泡完了, 就算得到了答案, 又有何用?
不知是药物作用还是其他, 他此刻只觉得浑身无力, 仿佛下一瞬自己便要倒下去似的。
他闭了闭眸,抬手撑在身旁的桌面上,呼出一口气。
原本意气风发的面容此时憔悴疲乏,眼下挂了一圈乌青,半垂着眸, 声音虚弱:“阿莹,你不必紧张, 我没想做什么。你行动不便我知道,周御医都跟我说了。”
即使想做什么,此时也没有力气了。
况且,昨日阿莹病情恶化正是因为自己的冲动,有了这个前车之鉴,现下他即使想做什么也不敢了。
卜幼莹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随后视线在他脸上逡巡,这才意识到不对劲,上前轻握住他手臂,问道:“你怎么了,为何脸色如此苍白?”
萧祁颂抬眸,目光越过眼前人,看向了萧祁墨。
对方毫不躲避地与之对视。
看来,他的确遵守了约定,并未将自己试药一事告知阿莹。
于是他牵动嘴角冲她笑了笑,温声回应:“无妨,只是昨日扰了东宫安宁,被父皇罚跪了一夜而已。”
“一夜?”她惊道,“可我看今日阴云,草木犹湿,昨夜像是下过雨的样子,你竟淋了一夜的雨吗?”
感受到她言语里的关心,像是被忽视的孩子终于重新获得了宠爱,萧祁颂的神情顿时委屈起来,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嗯”。
“你怎么还是如此耿直啊,以前在濠州我都教过你了。”卜幼莹连忙按着他坐下,亲自提壶给他倒了一杯热茶。
以前在濠州时,他也时常被父亲罚跪,有时是暑日,有时是寒冬。
虽然罚跪不过两个时辰,但碰见这些天气也是极其不好受的。
那时卜幼莹便会教他,不要总是如此耿直。烈日就遮阳、下雪就打伞,反正萧伯伯只是让他跪着,只要不起来就可以了。
但她说的话,他却一个字也未曾听进去,后来父亲每次罚他,他仍旧是如此,总觉得钻空子减轻处罚非男子汉所为。
不过今后,他也只能烈日遮阳、下雪打伞了.
萧祁颂接过她递来的热茶,不顾她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直接拉着她一同坐下。
“我知道了,以后都听你的。”他浅浅笑道。
不远处的萧祁墨冷睨了他一眼,上前一步,将卜幼莹又拉起来,柔声说:“未央去端药过来了,御医说喝完会有些难受,但很快就会好的,我先扶你去躺着吧。”
“哦,好.”她点点头,随即被他搀扶着又躺回了床上。
兄弟二人皆守在她床边,竟难得的和平,既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针锋相对。
卜幼莹看着他们,眼眸不自觉弯下弧度。
心里忍不住想,若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
正在此时,未央迈过门槛走了进来,手中的白瓷药碗冒着丝丝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