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完了一整个本子,八十页,用完了两根中性笔,只有翻来覆去、颠三倒四、被泪水晕开的几千个疑问句,“不是要和他分手吗?”
你不是要和他分手吗?所以分手的意思是上床吗?
他知道闻钰是故意的。
所以其实还是逗狗一样玩他,给他丢飞盘练习折返跑,从黑夜跑到天亮,再从天光里堕入另一个浓墨重彩的黑夜。
使唤一只狗,被当成狗使唤,被当成狗骗。
闻钰攥紧了拳,但她手心里一直是空的,什么都没有。
被骗得好惨。
没办法,不做点什么,他现在就想去死,写下来会稀释他的痛苦,必须要写出来,否则会爆开的,心脏会爆开。
什么是话语的重量,话语的重量是闻钰能把他从悬崖轻易拉回来,也能立刻把他再推下去。
“我会和他分手。”“你要等这辈子,还是下辈子。”
话语的重量是,直到隔壁真的冒出一声被快乐榨出的高音之前,他都还在相信她说的一切,哪怕诚惶诚恐,也深信不疑的,信教的那种深信不疑。
是不是真的痛一万倍?不清楚。但也许刚才真的应该直接从悬崖边跳下去的。
踏错一步,再踏错一步。
怎么走都是错。
很多年前,他去饶城,看见她和蒋则权那么亲密,他还很傻傻的问她,你骗我了吗?她说没有,她说“我没骗你”,现在他还能想起她说这话时候的眼神。
其实闻钰根本不会撒谎,眼睛赤裸裸像一口井,等着他往里跳,大约是世界上最拙劣的骗子,但他还是跳了,然后他发现了一盒已经用了八个的套,这也可以忍耐,甚至如果是蒋则权,不是别人的话,他还更能接受,觉得庆幸,毕竟蒋则权长得像闻书然,所以他连借口都无需给闻钰找,但最后的最后,她只是走了。
走了,离开,杳无音讯,归于陌生。
如此简洁就可以概括,他断断续续插了半年的呼吸机。
其实那些话,她为了能离婚答应他的那些话,“离婚后绝对不会和蒋则权在一起,不会爱他,也不会爱任何人”,“我不会和你一刀两断,我会偶尔联系你,回国了也会去找你”,所有的这些,裴砚青想,让他最想要死的不是她爱了谁,又睡了谁,也不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他,而是她真的忍心,完全消失在他的世界。
完全消失,像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一个人,他那时甚至查不到她离开的航班号。
那感觉像是人生突然就从中间断掉了,彻底断掉了,葬送掉了。
后来裴砚青明白了,世界上最愚蠢的行为就是被骗了之后,还眼巴巴地追问,你骗我了吗?那是没有用的,完全没有用。
因为她就舍得那样骗他。
追究到底,不过是从来都不在意他,而已。
闻钰拿他当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其实每个下一面都是不用见的,明天,后天,有没有裴砚青无所谓。
她舍得。
怎么能舍得呢?裴砚青想,他永远舍不得,他对闻钰没有一样东西能舍得,他去死也不会这样对她,所有的一切如果换位思考,答案那么清晰。
于是不揭穿就好。
裴砚青本子上几千个疑问句,大约两三千个,有些歪斜的,有些重叠的,有些洇得看不清的,八十页,一页一页翻过去,有很多个笔画被拉得极长,从本子的最上方一直划到了最下面,划破了纸,留下破碎卷边的伤痕。
那几个时刻,应该是很清晰地听到她又喘息又像小猫叫一样,到了高-潮。
他真的好想相信她。
他好想相信。
她说她没办法喜欢潭扬了,但她却依旧能被他弄到几次高-潮,这是哪种没办法,裴砚青真的没有办法理解,他整晚都试图找借口,给闻钰找借口。
他一定要给她找个借口。
一定有某个借口,可以解释这一切。
但他写完了几千个疑问句之后,他都没能找到。
她现在还是如此舍得。
裴砚青听完了淋浴声。
明天是在白鹭山的倒数第二天。
他想时间倒流,倒流回来白鹭山的第一天,又觉得不够,倒回重逢那天吧,还是不太好,应该倒回离婚前那一天,那也不好,倒回到最初吧,闻书然的办公室里,不仅看出闻书然爱她,也要看出她爱哥哥。
别和她结婚。
惹人恨。
恨到现在,他死了活着都没区别,也没恨完。
倒数第二天早晨。
裴砚青还是下楼吃饭,所有人都正常,好像昨夜极其平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闻钰喝了两碗燕麦片,喝完的时候,潭扬陪考古队收拾工地上的仪器去了,裴砚青在桌子的一角,盯着碗里发呆,他发呆了很久,也没有抬眼看她。
裴砚青不吃饭,因为他知道他吃了一定会吐出来。
几千个疑问句早已经吞了,吞掉之后早就撑死几百回,什么都吃不进。
“你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闻钰不想再喝第三碗燕麦了。
她坐到他旁边。
裴砚青像是被惊动的小动物,他的睫毛颤抖,唇瓣也颤抖,他在害怕,怕什么呢?怕她自己说出来,怕她自己把自己的谎说给他,怕她自己揭穿自己。
那样像是当众扒掉他的衣服。
脑子里都是轰鸣,眼睛也涩痛,沉默了很久,他躲避她的眼神,哑声问:“你吃饱了吗?厨房里还有虾仁鸡蛋羹。”
第101章 抚摸
闻钰盯着他, 没说话。
她想,说不定裴砚青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真的问都不问?一句话都不提?就好像他没有要跳崖,也没有听见她说的话, 更没有听见她和潭扬做。
像以往的每一次一样。
是因为以前都没有得到什么好的反馈, 所以现在索性直接逃避了?
应该是闻钰沉默太久, 看起来下一秒就要和他聊昨天的事, 裴砚青吓得筷子都忘记放了,起身就想逃跑, 他刚站起来, 被闻钰拽住手腕。
“跑什么?”
裴砚青的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觉得自己的手腕在被炙烤,或者说整个人都被架在火上烤,类似知道死期将至,但目前还活着的煎熬。
他就当做她没有欺骗。
这样也不行吗?
可以不要告诉他真相吗?
裴砚青没有看闻钰, 也说不出话, 想哭, 但是经过昨天一整晚, 泪腺已经被哭坏掉了一样, 哭不出来了。
他心里在不停地乞求。
求你了, 求你了, 可以别再说一次恨我了吗?
那样真的会很痛的,就当做没发生吧,好不好?
求你了。
“先坐下吧。”
闻钰松开他,她看到他起伏的胸膛,濒死的呼吸, 声音放得很轻。
裴砚青不想坐,他真的不想再被那些话语凌迟一遍了, 他这辈子都再也不想听到她说恨他,他真的已经知道了,已经完全明白了,深刻到绝对不会忘记了,不需要她提醒了。
但他还是坐下了,骨子里的基因迫使他顺从,但他一直不敢看她,坐下也盯着地面。
“不想吃饭吗?”
闻钰问。
裴砚青哭了太久,现在恶心想吐,他没办法吃饭。
“我吃。”
他要表现得正常,端起碗抿了一小口粥,刚喝进去就想呕吐,强行压下去了。
闻钰观察到他细微的反胃,“等会儿再吃,先喝点热水。”
她给他的杯子里加了水,递到他面前。
裴砚青的脸浸在蒸腾的、雾蒙蒙的水汽里,神情茫然,初生的懵懂,“……谢,谢谢。”
他捧着自己的杯子,小心翼翼地看向闻钰,她似乎没有打算要提昨晚,于是裴砚青才低下头,喝了一小口。
“烫吗?”
闻钰挨着他坐下。
只有一点点烫,胃里暖起来,像床充满褶皱的被单被熨过去。
裴砚青不知道是怎么了,脸颊有薄薄的绯色,也许是这杯热水的温度刚好,也许是闻钰离他的距离很近,她很少有主动靠近他的时刻,这一刻就显得格外珍贵。
应该只是无聊吧,潭扬不在,所以又来逗他。
逗狗那样。
他努力逼自己清醒一点,哑声说: “还好。”
闻钰没有走,她就一直盯着他,裴砚青当然感受的到她的视线,黏在他脸上,目光像有实形,绵密的丝绒质地,整个网住他。
他完全不知道闻钰要做什么,只能把头垂得更低,体温不受控地升高了,脸上也好热。
“你脸红了。”
闻钰平静的语调,没别的意思,单纯指出来。
裴砚青身体一僵,脸颊瞬间从淡淡的绯色变成熟透了的灼红,睫毛飞速地眨动,“……水太、太烫了。”
“你刚不是说还好吗?”
“……”
裴砚青被羞愧包围,不知道怎么办,垂下眼,指尖在杯壁上摩挲,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又是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仿佛是他脸红冒犯了她。
“你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闻钰掰过他的下巴,裴砚青猝不及防对上她的眼睛,又慌乱地向侧边移开,她的问句不算严厉,但动作很强硬,裴砚青被攥着下巴,他一个字都吐不出去,全部的感官汇聚到她柔软的指腹。
他想要她摸摸他,或者扇他一巴掌。
渴望被触碰。
潭扬都可以。
他不可以。
他总是不可以。
裴砚青放任自己陷在她的指腹里,那是很少的一点热度,太少了,不够,隔靴搔痒,闻钰不会像摸潭扬那样摸他,也不会像吻潭扬那样吻他,不会睡他。
但可以赏两记耳光。
如果可以完全混淆痛与爱,那一切都可以接受了。
“我现在……想做错事。”
裴砚青自言自语,被自己的脑海里那个等于号迷惑了,诱惑了。
正过头,盯着她的唇,很缓慢、很缓慢,像电影里的降格镜头,降到 240 帧每秒,凑过去。
他不是要吻她。
他只想要她扇他巴掌。
关心是假的,巴掌是真的。
闻钰没躲,她就等着裴砚青龟速地朝她靠近,这场面有点滑稽,大约三十秒后,裴砚青开始进退两难了,他完全不懂闻钰为什么不躲,但他又不敢真的吻上去。
举步维艰。
空气都变得焦灼。
裴砚青额头开始冒汗。
“想要我抽你耳光?”
闻钰笑了一下,吐息扑到他的唇上。
裴砚青没想到竟然被戳破这种隐秘的心事,羞愧到皮肤变成番茄红了,迅速撤回安全距离,摇头摇成拨浪鼓,“……没有,没有。”
“可以抽。”
闻钰没嘲笑他,语气很温柔,“条件是,以后不要总是说对不起。”
裴砚青想不通这个条件的意义,他只有一种“她好宠我”的错觉,明明他只是个阴暗又畸形的第三者而已,什么都不配得到。
“要答应吗?”
裴砚青小幅度地点了头,眼里很不安的,不知道是期望她反悔还是不反悔,闻钰主动要给,和那种不一样,裴砚青渴望她给,但又害怕她只是逗弄他。
闻钰:“闭上眼。”
他照做。
裴砚青没等到脸上火辣辣的疼,他等到了发旋上的抚摸。
绵软又温热的手心。
在轻轻抚摸他的头。
他的眼泪瞬间就掉出来,砸到地上。
真的好像是喜欢他一样。
真的好像。
最真的赝品。
可闻钰昨晚还在骗他,骗得那么惨烈。
但凡是纯粹的天堂,或纯粹的地狱,都没有这样痛苦。
最痛苦的是,她又是天堂,又是地狱。
裴砚青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边痛哭,心脏在无声的嘶吼,向闻钰吼,你不可以昨晚才让我尝到从天堂到地狱,今天又让我从地狱到天堂。
不可以昨天骗我、捉弄我、故意用那样的手段凌迟我,今天又摸我、触碰我、用最柔情的方式宠爱我。
不可以昨晚弄死我一万次,今天又给我一万次的新生。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别这样对我。
求你了,别这样对我。
第102章 暴雪
蒋则权从外面晨跑回来, 就穿了个灰短袖,前面后面都汗湿了一大片,深灰色的布料紧紧黏在身上, 勾出了他的肌肉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