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青真的会死。
她知道他说的下辈子的意思,真的是下辈子。
“……”
闻钰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
她有种对自己大彻大悟的感受,她认清了自己活到现在,空着的那块儿东西到底是什么。
她认清了自己。
这是最难的,也是最重要的。认清自己,对自己诚实,才能摆脱言不由衷,才能真心地去做其他事,包括怎样爱一个人。
看清一个人,看清身边的人是好人还是坏人,这些东西其实并不难,最难看到的人其实一直是自己。
裴砚青睫毛缓慢地眨,他等待她的回答,堪称郑重地牵着她的手,像牵着一个锚点,他灵魂的锚点。
闻钰眼睛有温热的液体,但没有流出来。
她说:“好。”
“我答应你。”
现在裴砚青嘴角的笑是真的笑,不是哭笑不得的笑了,他像是怕她反悔,所以很轻,很轻,怕惊动她,问道:“你想陪我去吗?”
“或者你也可以回去睡觉,那样的话,我现在可以跟你说晚安。”
闻钰:“我陪你吧。”
裴砚青提醒她:“那你自己要走回来,会有点黑,你会害怕。”
闻钰摇头,“没关系。”
他们走了大约半个小时,从月到中稍走到月悬正空。
这个悬崖没有名字,没有人会给一个丑陋偏僻的悬崖起名字,它不是给人观光的,也没有什么好风景,周围连胡杨树都长不起来的贫瘠之地。
黑漆漆的,看不到底,可能有几百米,这跟当年那个医院的六楼应该是很不同的。
根本不需要抢救。
闻钰松开他的手,裴砚青也没有再留恋什么,他就是说:“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一点,别被绊倒,之后也不要说今天晚上见到我了,那样会很麻烦。”
闻钰:“嗯。”
裴砚青想了想,他还是低头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晚安。”
说完,他走到崖边。
闻钰看着他的背影,叫了他的名字,“裴砚青。”
“嗯?”
他扭过头。
“我等会儿会和潭扬分手,你要等下辈子,还是就这辈子。”
第98章 尾巴
她不是因为裴砚青真的要跳崖, 决定要换一个人爱。
她甚至不确定自己心里对裴砚青的感情是不是爱情。
完全无法定性。
闻钰被那种无法定性的东西吸引了,她不能自控地想要去了解裴砚青,类似一种解剖学, 她从未有过这样想要解剖某个人的欲望, 并且, 她觉得自己需要裴砚青, 不是那种缺乏氧气的需要,是把自己当作一个玩偶, 在心脏的位置塞进柔软填充物的需要, 其实缺乏了也不会怎样, 但最好能有。
最好是在裴砚青身上找到属于她的乌托邦。
她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再继续维持和潭扬之间的关系。
“……你哑了?”
太久的沉默,闻钰不适应这种沉默,这放在裴砚青身上太罕见了, 从认识他开始, 他都非常热衷于回应她的每一句话, 哪怕是废话。
她轻皱了下眉, 走过去拽住了裴砚青的胳膊, “我刚说的, 你听见了吗?”
裴砚青低头看着她, 月夜里,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窄窄的,像一条从见到她那一天起就不肯退化的尾巴。
他眼睛表面有层薄薄的、莹润的水色,闪着绝望又寂静的光泽, 还是但求一死的意思。
很缓慢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气音, 哑到破音,“……我是不是已经跳过了?”
还没有血肉模糊。
要么,是做梦?
可是,哪怕放在梦里,那也不是闻钰会说的台词,就算再梦里,这也极其不真实,他会立刻反应过来梦境的疏漏,然后清醒过来。
闻钰有点不开心,因为她发现自己想要了解的人其实根本不复杂,他比她简单一万倍。
裴砚青好蠢,反应也慢,像个痴呆,在她面前是完全透明色的。
她看着裴砚青伸手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叹了口气,“不是梦。”
裴砚青眼里更加茫茫了,但睫毛没眨,“可是——”
闻钰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没抡直胳膊,也不是大开大合,仅仅点到为止,声音很清脆。
扇得有种纵容的意味,但没好气:“现在行了吧?”
裴砚青稍微侧过脸,脸颊上的痛软绵绵,遗存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的大脑终于,在这一刻,在感到温柔的疼痛后,重新开始艰难地运转。
在开口之前,已经哭得稀里哗啦,滚烫的热泪飙出来,像罪大恶极的犯人突然被赦免了那样,但依旧战战兢兢的。
“所以……你,你现在,不喜欢他了吗?”
裴砚青整个人都在颤抖,胳膊抬起来抹抹眼泪,艰难地想要看清她,但始终做不到,泪淹了他,到处都是模糊的重影,他的世界在虚焦,显示屏加载不出来的那种虚焦,难以容纳信息量的虚焦,过载的虚焦。
好像有几百万束烟花在他脑子里炸开。
他难以置信,短促,断断续续地问了好几遍,老式录音机那样翻来覆去的倒带,“真的吗?”
“真的不,不喜欢了?”
“你......要和他分,分手吗?你是说要分手吗?”
闻钰感觉他快要抖下山崖了,先把他往里拽了几步。
“对,没办法继续喜欢了。”
她伸手擦了擦他眼角,烫的泪,揉着凉的月光,无数颗碎玻璃从他眼睑淌出来,一张狼狈的、新浴过的脸。
这人到底哪来这么多眼泪,水做的吗?
裴砚青听不懂,他突然没办法听懂她的话,一个字都听不懂,磕磕绊绊,哽咽着追问:“……没,没办法?……为什么?”
他看过她恋爱的样子,他看过她用怎样温柔的眼神看向潭扬,他看过他们像真的要爱到下辈子一样,在众人面前接吻,而他能做的只是旁观,换双人床,买套,听着他们做-爱,甚至初夜也被当成潭扬。
那些东西是裴砚青永远都不敢妄想的。
实在太远了,那是太遥远的一个世界,那是他至今素未谋面,越过千山万水也永远无法跋涉到的那个世界。
闻钰今晚已经做到她能表达的极限,她指腹顿住,平淡到理所当然,这个理所当然即使对于她来说,也是突然醒悟,对于裴砚青来说,那就是天方夜谭,“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啊。”
裴砚青虚握着她的手腕,他说不出话。
有一瞬间,也许是闻钰柔软的触摸给了他一点莫名的底气。
他那一瞬间想问,那我呢?
你刚说的,这辈子。
是什么意思?
是想选我的意思吗?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要选我?
不可能是因为喜欢。
不可能。
最近你总说恨我,讨厌我,恨不得我去死。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突然你不骂我了,还给我擦眼泪?为什么把我从悬崖边拉回来?为什么要分手?
这辈子,你刚才真的说的是这辈子吗?这辈子要和我在一起的意思吗?你刚才真的是想要说这句话吗?
到底哪句话是真的?到底这仅仅只是游戏,仅仅是捉弄,还是这真的是你的真心话?
你现在,到底是真的有点喜欢我,还是其实一直都特别恨我?
裴砚青从悬崖边被拉回来,但他立刻被自己架上另一个悬崖,一个无休无止的疑问句组成的深渊,他连问都不敢问出口的深渊。
你要等下辈子,还是这辈子。
这话特别像是个极具诱惑力的另一个赝品。
像那片树叶一样。
不牢靠的,危险的,美丽但有毒的蘑菇,致幻物,挂在面前永远叼不到的胡萝卜。
闻钰的问句不是问句,她不是真的在问他,在他们之间,她从来是无需询问什么的,她只是通知他。
这个通知后面跟着什么?她这次要放的筹码应该比那片叶子还要更重,比那个看起来更真挚,裴砚青想,这次,她如果要收回,那么碾碎的不是任何一片叶子,而是他自己,碾碎他的心脏,流的不是绿色的汁液,是血。
裴砚青不怕跳崖。
但他怕自己的幻梦被她亲手撕碎。
那比跳崖痛一万倍。
敢不敢信。
他不敢。
“你膝盖破了。”
闻钰突然说。
“抓萤火虫抓的吗?”
裴砚青闷闷的:“嗯。”
“回去给你擦碘酒。”
她一直被他牵着,现在反过来握住他的手,“走吧。”
裴砚青跟在她身后,本来倒是完全忘记膝盖被蹭破,现在被她指出来之后,就突然变得有点瘸了。
他感觉那个“走吧”特别像“回家”。
过去总是有好多委屈,那么多时刻,她不知道的。
裴砚青一直不觉得自己需要安慰,他太擅长忍耐了,有些委屈太小了,都不觉得是委屈。
不被看到的时候,都一直觉得没事,不疼。
闻钰说给他擦碘酒,她这次真的看到他的委屈了。
可他还是不敢信,心里有个声音天人交战的,不能不能不能,不能信,她给了还是能收回去的,她说过好多次恨你,她真的对你没感觉,你没看到她真正恋爱时候的样子吗?另一个声音反驳,可她说回家。紧接着对方无语的声音,人家说的不是回家,是走吧,走吧!就算和陌生老奶奶指路也可以说走吧!你能不能不要脑补啊?俩吵起来了。
我觉得差不多啊。差很多啊!
真的差很多吗?对啊!
可,可是这样不够吗?她对我这么好,她说给我上药。好好好,你现在又觉得够了?她对你还没有对潭扬的千分之一好!
可一点点也是爱啊。天啊,怜悯不是爱!!
也……差不多吧。明明就差很多啊!!她只是一时兴起啊你看不出来吗?她喜欢你什么?难道喜欢你会跳崖吗?让你跳你就跳,不让你跳再拽回来,你只是她一个廉价的发条玩具,她其实根本不在乎你痛不痛,只是给你个甜头而已,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我明白啊。
那你到底在干什么啊?!真的信了会比跳崖痛一万倍啊,你还不如现在转身从悬崖上跳下去——
“我要这辈子。”
闻钰不走了,转过来看他。裴砚青语气是确凿的,但一对上她的眼睛,又顿时丧失了全部勇气,他想,闻钰刚才说不定真的是说着玩儿的,一句玩笑话,逗他的,如果他当真,会显得好傻。
他慌乱垂下眼,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没,我没说话。”
天啊,你当她聋吗?你到底要干嘛?你真的以为她会和你谈恋爱吗?干嘛自取其辱啊?
裴砚青嘴唇颤抖,太绷紧了,心脏也紧缩到有点痛楚,赶紧改口,“不,不,我确实说了,但,就是……”
好蠢。为什么你在她面前总是这么愚蠢啊?!
闻钰静静地站在原地,她很耐心,也没有那种看人表演的笑,她只是等他捋清自己异常断裂的表达。
沉默的空气里,有那么一点儿包容的气味,可能也是他的自动美化,反正闻钰仅仅只是挂着那副一直以来都差不多的平静表情。
因为这股包容,裴砚青的胸腔突然升起一股窒息感,里面的气体都彼此绞着,勒着他的脖子。
他终于有了那么一点儿勇气。
“你,刚才说的话,还算数吗?”
闻钰没有想到他如此挣扎着的,是这样一个问题。
她觉得他们好像已经达成共识了,难道没有吗?虽然她的疑问句用的是句号,说了也没有要再重复的意思。
“算啊。”
裴砚青又哭出来,她说算啊,也显得他蠢,反正无论怎样,他都有种不知道从哪来的羞愧感,好像小偷一样,总觉得什么都不该属于自己。
他泪流满面,嘶哑的声音:“好。”
“那……你会和他分手的吧?”
闻钰没嫌弃他啰嗦,“对,回去就分。”
裴砚青哭着点点头,像小狗一连串呜咽,“好……好好。”
闻钰回道观了。
裴砚青不可能旁观的,他按她的安排,把自己先关进了房门。
然后闻钰下楼,她很清醒、很理智地想,要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才对潭扬好,她不能在明知自己需要裴砚青的情况下,还和他谈恋爱,这才是最大的残忍,这才是不正确的。
她这是对他们两个人负责。
于是她按自己的计划,准备去找潭扬,他房间里是空的,厨房里也没有。
人呢?
闻钰到处转,想着,要么在后山?
最后她在道观的大门迎面撞上潭扬。
他额头上薄汗,气喘吁吁的,嘴角是笑意,眼里也是笑意,像是有很多只欢快的小精灵在他旁边跳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