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布料传出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坦坦荡荡告诉她这不是假话,易鸣鸢脑中空白一片,表情平静,不带一丝情绪地说道:“谁要你了?”
她要退,程枭就进,她要走,程枭就拦,在绝对的体型差面前,她所有的遁逃都如蜉蝣撼树,最后只能以一个暧昧的姿势僵持在一起。
一阵沉寂后,易鸣鸢想通般抬起头,慢条斯理地阖眼凑上他的嘴唇,在双唇即将相贴前推开身前不设防的男人,“你这种混蛋,我才不要。”
“我错了,阿鸢,”程枭慌了神,猛地抓住屏风,横抬的手臂拦住她的去路,“那夜月亮之下,你许给一个承诺,还记得吗?”
重逢的第一刻起,他就知道早晚会有坦白的一天。
尽管这段感情是他耍了手段得来的,但他总固执的认为必须让易鸣鸢知晓一切后再决定要不要和自己在一起。
可是这一天来得太早了,比计划提前了几十天,他还没带易鸣鸢去希狄犁沙漠骑骆驼,没有带她去鹰羽泉看风景,没有带她去雾鬃山赏雪,穆兹川等落日。
在这场情感与道德的博弈中,他毫无胜算。
横看竖看,都是输家。
“你早就打算好了要我原谅你,连承诺都提前让我答应,我看你不该当将军,应该去当谋士,论玩心眼耍手段,看看未雨绸缪的本事谁能比得过你。”
易鸣鸢哼笑一声从程枭手臂下方钻出去,仗着身材娇小灵活,竟没被他抓到。
她走了。
程枭苦涩地牵起唇角,心里却含着奇异的安定,这整座城虽不是他的辖地,但易鸣鸢在这里有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怕遇到什么危险,所以由她去散散心也好。
情绪不好的时候,程枭会去射箭。
站在一排箭靶前张弓搭箭,古朴的骨扳指压着脸颊,他手指一松,随着弓弦的嗡鸣声响起,箭羽同时穿透箭靶,掉在地上。
他看着靶正中心的孔洞,又想起了手上这枚扳指的来历。
涂轱多年来因为弑父杀兄,篡位而王,无论在草原还是中原,都饱受诟病,很多人都笃定他是冲冠一怒为红颜,连程枭在成婚那晚也是这么吓易鸣鸢的。
但其实事实并非如此,涂轱是兀猛克单于的三儿子,在他的上面有两个哥哥,但才能远不及他,所以兀猛克早就决定立他为左贤王。
涂轱的阿妈早逝,少了很多助力,而兀猛克单于有个年轻貌美的小阏氏,成天在兀猛克单于那儿吹枕头风,让他培养最大的儿子迭保,又含沙射影涂轱拥兵自重,已经隐隐有了左贤王的做派。
兀猛克单于年老昏聩,竟然真被她说动了,暗地里要为迭保铺路,所以派涂轱去镇压动荡的十三个小部落,其实是期盼他在战中死了最好。
涂轱知道后,仰天大笑三声,直言自己的处境犹如冒顿再世。
他用鸣镝训练自己的兵,鸣镝是一种带着哨子的响箭,这种箭能引起士兵对目标的高度关注,从而达到集体射杀的作用,箭雨落下,罕有人能死里逃生的。
涂轱让他们跟着声音无条件射出箭,为了做到一击即中,他效仿了冒顿单于,第一次是一只野兽,有来不及射箭者格杀勿论,第二次是他的战马,有不敢射箭者当场斩杀。
目标一次比一次令人难以下手,冒顿单于在第三次的时候,鸣镝射向的是自己宠爱的阏氏。
那个时候程枭还不满十六,一箭射穿敌军首领后被涂轱叫到面前嘉奖,得知他的遭遇后,涂轱把他带去了箭垛前,讲了冒顿单于的故事。
“他有阏氏,而你没有阏氏。”程枭知道扎那颜的存在,轻轻松松一搭箭,无声的箭羽顿时穿过虚空,一转头插在了红点上。
涂轱低头看了眼他崩裂的虎口,摘下自己的骨扳指给他戴上,笃定地说:“如果我那时候有阏氏,我也会的。”
要确保射杀的万无一失,就必须用越来越重要的人或动物锻炼士兵,他是为了扎那颜,但他更在意唾手可得的王权。
程枭垂眸看向千沟万壑的骨扳指,当时认定他在说瞎话,这认定一直到现在也依旧没有改变。
他追随的是一个有情有义的君王,如果他真的向自己的阏氏射出鸣镝,自己一定转身就走。
程枭再次张开牛角大弓,朝着空中的一抹白色射去,鸽子应声落下,跌成一滩血。
草原,中原,既然涂轱能成功,他也绝不会陷入两难的局面。
第34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马厩新洒了水, 闻起来湿漉漉的。
易鸣鸢走到乘云旁边,拿起刷子给它顺毛按摩,多日不出门撒野, 乘云憋得难受, 看到主人过来, 蹄子抬个不停, 满是想要在原野驰骋的迫切。
可惜它伤势未愈,还需要静养一阵, 易鸣鸢安抚过它后准备编马鬃, 她稍稍踮脚, 发现一部分马毛有过被编起来的痕迹,前半部分已经被分了三股交缠在一起,但由于没被扎紧,所以散了开来, 易鸣鸢从马耳朵开始, 将鬃毛梳向一边, 喃喃自语道:“奇怪……怎么就扎了一半?”
许是马夫编的时候忙别的去了, 易鸣鸢这样想着, 手上动作不停。
她重新分开鬃毛, 从根部一点点向末端梳理通顺, 去除散落的碎马毛后,易鸣鸢细心地给它打好一串辫子,额发也稍微修剪了一下,不至于遮住眼睛。
最后,易鸣鸢绕至马后, 把乘云垂至蹄子的马尾束起。
过长的尾巴很容易在行进过程中踩到受伤,也可能有蚊虫藏匿其中使马生病, 为了防止日后在疾驰过程中人仰马翻,束尾是很有必要的。
马尾打理好后,易鸣鸢顺便翻看了一下它腿上的伤口,确认咬痕已全部结了痂,不再渗血。
想来再过七八天,深色的血痂就能褪去,重新长出嫩肉了。
易鸣鸢卸力倚靠在马腹上,乘云十企讹羣扒以似把衣刘9流仨,整里世间难寻的雪青色让她想起自己从前的马,丹羽出现的时候,她第一次见到那样纯正的枣红色,鲜亮热烈。
它由最有经验的马夫照料着,被驯得温厚平和,不会扬蹄子试图把自己甩下去,也不会用粗糙的舌头舔自己的脸。
易鸣鸢推走乘云转过来的脑袋,用一颗果子打发它,看着它咬碎鲜果的样子,她吐出一句沙哑的控诉:“你和他一样讨厌。”
自己原本是下定主意要做大家闺秀的,京中人人夸她温婉柔静,是同龄人中最有气度的典范。
可自从来了这里,程枭每一天都在打破她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界限和屏障。
易鸣鸢眼角发红,她明明都已经接受自己的宿命了……
须臾,她直起身子,用柔软的毛梳刮去雪青马身上的浮灰,咬着牙下定决心,“乘云,快点好起来,到时候我们一起走。”
***
原野苍茫,归鹰低飞,把酒言欢的调子在雅拉干各处响起,安泰祥和。
从黎妍那里拿到对照的字符后,易鸣鸢从怀中取出字条一一与之比对,上面的内容如自己所料,是一些部落内部的描述,壮年男子数量以及武器装备等。
黎妍在族中身份尴尬,因此并不被允许进到重兵把守的演武场和武器库房,只能从打铁匠处观摩得出粗浅的信息。
易鸣鸢收起字条,这些小事无足轻重,唯有一点较为棘手——
当日自己谎称程枭就是服休单于,黎妍依葫芦画瓢,将他的样貌写进了字条中,现在估计整个大邺正在为匈奴单于的真实长相吵得不可开交。
手心的汗水把纸条打湿,一边是自己伺机而动的故国,一边是锋芒毕露的匈奴,她从未像今天似的被架在非同小可的位置上。
啸风紧压着她的鼓膜,鹰唳萦绕在她的头顶,易鸣鸢心乱如麻,干脆眼睛一闭躺倒在地上短暂逃离这个困难的抉择。
几个小孩就是这个时候来的。
他们一行五个,有男有女,皆不满十岁的样子,一个个哭成泪人,踉跄着跪倒在易鸣鸢身边,“大塞耳阏氏,久,久……”
发声的是一个年龄尚小的丫头,邺国话说得不太好,人人都提前学会的一句“达塞儿阏氏”被她说得七零八碎,只顾拉起地上的人往自家毡帐走去。
易鸣鸢看她一脸着急的样子,二话不说小跑起来,同时用匈奴语问他们之中最大的那个男孩,“出什么事了?”
从男孩气息不稳的描述中,她知道了全部的始末。
匈奴女子成婚较晚,一般等身体完全长成以后才会考虑生孩子,因此不易难产,又由于身体强健,生产后恢复速度快,通常不会出什么问题。
但不易难产,不代表完全没有。
这群孩子的阿妈今早挤牛奶时被踹到了肚子,当场羊水破裂,呼痛不止。
受惊之下,胎儿整个横过来了,草原上的巫医精通祝诅,同时也会治病救人,只是他们救伤扶困以外伤为主,并不擅女子生产,唱祝烧蛊无果后,即将失去两个亲人的阴霾笼罩了这一家人。
其中,一个孩子今早去了宾德尔雅临时组建起来的学堂,她听族中传言大王新娶的阏氏织布讲学无所不能,又亲眼见到她的和善可亲,因此对易鸣鸢敬慕万分,走投无路之际跑来寻求她的帮助。
在她幼小的心目当中,大王能当万夫之勇,大王的阏氏肯定有办法能救下她的阿妈!
易鸣鸢掀开毡帘,瞬间闻到了浓厚的血腥味,她瞳孔骤缩,看到在床上痛苦呻|吟的产妇的时候,仿佛回到了自己娘亲难产离世的那个雨夜。
“有没有银针?”她掩去眼底的怆然,迅速走到床旁蹲下来,看向满脸颜料的巫医。
巫医点头,递来一根粗比织棒的银针。
无奈之下,易鸣鸢只好派人加急去取自己帐内的一套针,同时她竭力安抚好悲恸欲绝的匈奴女人,声音轻柔但蕴含着令人信服的力量,她说:“别怕,我有办法。”
娘亲过世以后,她哭得肝肠寸断,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找到上一任太医院正,求他教导自己施针之术。
起初他并不同意,直到她跪在门外苦求数日,太医院正才被她说动。
三年来她只学了一针。
易鸣鸢夜以继日的练习,最困的时候甚至能站着睡着,那个时候她把自己的大腿掐得一片淤青,捏着银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时间从不调转,故一去不回,纵然日月逝矣,岁不我与,但未来只要有一个妇人因为胎儿横转而踏入鬼门关,她的亡羊补牢就算是有意义的。
“我很想我的娘亲,她已经不在了,”等待银针的时候,易鸣鸢擦掉小女孩头上的汗水,眼里暗含憧憬和追思,“但你还有机会全家团圆。”
东西送到后,她洗净双手,抽出细如发丝的银针,针尖的锋芒倒映在她的眼眸之中。
只要一针,只需要一针就好。
易鸣鸢找准穴位扎下去,片刻后床上的人痛呼声果然小了不少。
接下来一切顺利,没过多久孩子就出来了,她憋得有点久,第一声啼哭并不嘹亮清脆,像小猫叫似的。
但易鸣鸢听到这代表着新生的嘤咛声,却觉得如雷贯耳,她抱着被洗干净的婴儿,哭得比她的亲生母亲还要激动。
如果……如果她的妹妹也能顺利出世,就好了。
“达塞儿阏氏给她起个名字吧。”床上的匈奴女人撑起上半身,刚分娩过的虚弱让她只能用气音说话。
易鸣鸢低头,怀中的小崽子哭累了,眨着泪眼朝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她心里一片柔软,但还是狠狠心说:“不,还是你们来吧。”
一个她亲眼见证出生的孩子,若是起了名字,就会再加一重牵挂,从今往后盼她年年如意,百岁平安。
她怕自己起了名后,便再也舍不得走了。
临别之际,易鸣鸢拜托他们不要把自己今日抱着孩子哭的糗事说出去,婉拒他们大包小包的谢礼,走出毡帐前,这家的男人出来相送,她看向另一个被裹在襁褓中的孩子愣神,“这是?”
“家里第六个崽子。”匈奴男人掖了掖挡风的兽毯。
易鸣鸢不可置信地看着大概率不满一岁的孩子,迟疑地问道:“他多大?”
男人不明所以,但还是如实回答,“快满十一个月了。”
十一个月,这就意味着在他的阏氏还没出月子的时候,就又怀了一个,这样未坐满月子就行房,甚至再度有孕的行为对刚生产的妇人是很大的伤害。
细致些的大夫更是建议坐满双月子,来保证妇人恢复完全。
易鸣鸢据实以告,那男人却毫不在意地说:“我们这儿一直这样,从没出什么问题。”
“怎么没出问题,难道要你的阏氏真的死在面前,再追悔莫及吗?”易鸣鸢愕然,土地尚且需要休耕恢复地力,他们竟认为妇人孕育子女,可以无休无止?
这样对女子的身体只有折损,没有任何好处。
那匈奴男人想说他的阏氏难产是因为被牛踹了一脚,但一想到方才帐内的凶险,还有达塞儿阏氏出手相助的举动,一时哑口无言。
易鸣鸢蜷起手指,差点把手里的一把银针掐断。
就算抛开和程枭之间的感情,还有这么多无知幼儿,愚昧男人需要有人来点醒。
但回到庸山关自刎于家人身边是她来到这里的信念,两相权衡之下,她的决心不禁左右摇摆。
又看了眼男人怀抱中的孩子,易鸣鸢匆匆带着银针走了。
时间,她需要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