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动静,程枭从小憩的状态中醒来,他食不安寝好几日,半晚的安睡不足以养好精力,所以正好趁着人出门闭目养神一会。
他利索地穿好靴子,把重量不轻的雄鹰放到床边的木架上,一手揉了揉易鸣鸢娇嫩的皮肤,一手取下托吉嘴上叼着的羊皮纸。
“厄蒙……攻打……速归,”易鸣鸢现在读匈奴的文字没有什么障碍了,她看完后神色一变,蹙眉看向程枭,“我们赶不及回去,乌阗岭周边可有信得过的部落可供派遣?”
男人合上羊皮纸,把近期在匈奴东北方位的军队都想了一圈,“有,逐旭讷在。”
按理说右贤王无法差遣左贤王的兵,但逐旭讷一定会帮他,这不仅由于他们二人是生死相交的兄弟,还因为转日阙中有他朝思暮想,却爱而不得的珠古帖娜。
程枭简短地在纸张背面写下安排,令他们快速装备齐全,停留的时间已达十日,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和中原人所想象的蛮荒野地不同,位于草原北方的诸王部作为固定的居所,也有宫殿楼宇,层台累榭,外观虽不及邺国皇城华美流光,但胜在宽阔大气,住得舒坦,百年间所有匈奴单于开疆拓土的执念,全都源自于他们想让族人在无垠的天地间肆意奔跑打滚。
易鸣鸢把要带的东西收了收,统共没有几样,拿在手里很轻,她站在桌边看着程枭放飞托吉,往嘴里塞了两口糕点,含糊道:“我们立刻出城。”
嚼吞的时候喉管动了几下,难免拉到伤口,她倏地刺痛了一下,额头冒出冷汗。
肩膀覆上一只手,程枭拿来一杯水往她嘴边送,“顺下去,跟昨天吃糕一样,慢一点。”
昨天吃如意糕的时候有他看着,是掰碎了一点点和水咽下去的,今日一眼没看住,果然又疼起来了,在休养伤势方面,他的经验会更足一点。
“粮草先行就好,不用太着急。”程枭提了一个法子,不过这样食物供给可能会跟不上,后期还是需要加快速度。
可易鸣鸢不赞同,咕噜一声吞下糕点,“第一场雪很快就要下来了,冒雪赶路危险无比,如果因为我的原因耽搁下来,我不会心安的,你既当着他们的头羊,自不可公私不分,肆意妄为,我亦如是。”
盈润剔透的眼眸中尽是不容置喙的坚持,程枭用手指揩掉易鸣鸢脖颈上渗出的血珠,望进她的眼睛,脸上满是自豪。
她既不会借口情爱而放弃自己的执念,也能在偏爱中守住自己的原则,家国大义是她的至死不渝的使命,而为族人着想是她作为达塞儿阏氏所秉承的责任。
不用所谓埋葬后的庇佑,只要她在自己身边,转日阙一定会安然无恙,无往不利。
易鸣鸢缓过来了,她抬眼看着程枭,赶路在即,她脖子上稍微动一动就会开裂的伤恐怕会拖累行军速度,必须快点好起来,“家里有伤药,我从京城带的金疮药,效果奇佳,我们快回去吧。”
那种金疮药是哥哥带回来的,除了抹上去剧痛无比之和容易留疤之外,治疗伤势的效果离奇的好,刀刃划伤的浅口子三天便能愈合,大一些的也就十天左右。
程枭摸了摸她的发顶,玩笑道:“我替族人谢过达塞儿阏氏。”
两人正欲通知黎校尉和靛颏收拾包裹,就听到一阵嘈杂的搜寻声,似乎是从不远处的街上传来的。
“你,有没有看到两个戴兜帽的女人,还有一个生得高壮的匈奴男人!”
“没有,没见过啊,军爷这是在干什么?”
“少废话,没看到就滚一边去。”
“你!有没有见过!”
易鸣鸢站在卧房中听了半晌,明白下面的人是冲着他们来的,也不知道行踪怎么就暴露了,焦急地扯着程枭,“走,我们快走。”
这时,黎校尉拿着几身蓑衣推开房门,慌慌张张地说:“来不及了,先跟我躲一躲。”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到处都是搜查的官兵, 已经逼近了客栈的方向。
他们给客栈的掌柜和小二塞了金子,谎称让他们守口如瓶,掌柜的打量程枭一眼, 怕他是异族的奸细, 又舍不得手里的钱财, 一时有些犹豫。
易鸣鸢上前一步, “与我们庸山关有仇的向来是西羌和安克人,我夫君是为了带我治病所以才铤而走险, 他是匈奴人和中原人的后代, 与那些都没瓜葛的, 还望掌柜的开恩,放我们全家一条生路。”
掌柜的看她面熟,眉眼处长得有点像从前守城的易将军,从前易将军是对他们有恩的, 最近这也不知是怎的, 有个长相奇特的外族人进关就大肆搜寻, 这次大约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于是咬咬牙让人带他们往厨房走, “好吧, 不过你们要是被抓到, 我就说是你们自己藏进我的客栈里的,走走走。”
一行四人紧锣密鼓地跑到客栈的厨房假装成来送鱼的渔夫,程枭生得太高,蹲下来半个身子藏在水缸后面才显得没那么突兀。
易鸣鸢眼珠转了一下,找了把菜刀, 还有一条鱼塞到他手里,“假装杀鱼, 动静大一点,血花四溅的模样,不然静待着不动反而更容易引人注目。”
接着,她用墙上烟熏火燎的黑泥抹在脸上,给自己和靛颏稍稍改动了样貌,显得五官更加清苦,像终日打渔为生的人。
少顷,十几个官兵在楼上找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纷纷往下面的地窖走来,厨房就在地窖旁边,易鸣鸢屏住呼吸,和靛颏沉默着假装搬活鱼,侧身从官兵面前走过去。
一旁有人往程枭躲藏的位置看去,黎校尉迈步往他身前走去,抓起一条鱼点头哈腰道:“军爷今日大驾光临,把这条肥鱼拿回去尝一尝,冬日里的黑鱼可不多得,若是觉得味道好,以后可一定要来东巷里找小的啊,包管鲜嫩!”
“滚开,谁问你鱼了,爷难道连条活鱼都吃不起?小瞧谁呢!我问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外邦男人,长得特别高,头发有点卷,还戴着个耳钩。”那官兵一把将黑鱼摔到地上,凶神恶煞问地道。
黎校尉佯装惶恐,“我就个送货的,平时跟鱼打交道,这外邦人都长这丑模样,我老眼昏花了,就是在大街上看见了也认不出来,军爷问问别人吧。”
“你这老东西,问了也白问!”官兵恶狠狠地推了他一把,看了一圈只有几个送鱼杀鱼的,整个厨房一股鱼腥味,也不想在这里多待,随便翻翻就招呼人走了。
易鸣鸢放下手里的水盆,等人走远后道:“我知道有地方能出去。”
现在没有粮饷进城,想要故技重施是不能够了,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直接通往城外的其他路,儿时在街头巷尾乱晃时,她发现过两个狗洞,都是城墙薄弱的地方。
告知爹爹后,他特意差人重新修补过,但终究不是严丝合缝的铁板一块。
他们边走边躲,顺利来到了洞口的位置,修补的地方和旁边泥浆颜色不一样,很容易区分,易鸣鸢用蓑衣垫着手肘打算用力敲开,还没等她下手,就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拉到了后面。
“我来。”程枭抬脚一踹,遒劲壮实的大腿轰然踢碎了砖块,露出一个可供一人通过的口子,接着他又加了两脚,确保上面的砖石不会在通行时划伤众人的背脊。
出去后他们贴着城墙挪动,用哨声唤来自行吃草的戟雷,另外两匹马也被它带在身边。
程枭拉来其中一匹,用力抽打马屁股,让它朝着城门口的方向跑去,趁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的时候,他们两两共骑,快速离开了庸山关城楼的射程之内。
逃出生天后,他们一刻不停地回了雅拉干。
夜幕笼罩,到达已经是后半夜了。
黎校尉一见到女儿便老泪纵横,易鸣鸢和程枭二人不想打扰他们父女相见,于是回了毡帐。
看到帐内的景象,易鸣鸢愣了愣,“东西都搬回来了?”
自己走的时候,整个毡帐里面只有一张床和一个茶几,现在又变回了原先的陈设,一样东西也没少,跟变戏法似的。
“不是搬,我们结束以后,我把你抱去了一个空帐子,王帐里的垫子上全是果浆,不能睡人。”程枭解释道。
一则是这个原因,二则他当时有意想让易鸣鸢吃点苦头,不过他不舍得真把人用链子锁着,又担心她在一片漆黑的帐子里磕着碰着,因此选了一个空帐子放了张床进去,让她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好好待上几个时辰,只有这种时候,她才会念起自己的好。
他深吸一口气后说:“我那时告诉自己,等你想通了,愿意留下来以后,我就把你放出来,我们还像之前一样过日子。”
易鸣鸢眼眶湿润,头抵在他胸膛上迭声说抱歉,原来在自己睡着的时间里,他已经做好了宽宥自己的打算,哪怕早已放过狠话说一定会把她锁在帐里,还是时时心疼,处处心软。
“阿鸢,你如果再请罪,我就拿纸记下来,你说几次,我们就睡几次。”程枭闷声发笑,只要两个人的心是在一起的,就不要再去纠结过往的事情,这是匈奴人刻在骨子里的洒脱。
易鸣鸢听完噤声,心里刚攒下的歉疚马上烟消云散,小声哼唧道:“你也知道这是惩罚,两个人成婚能不能不睡觉啊,想起这个我就可烦恼了。”
她的音量太小了,程枭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说脖子疼,要把木板取下来。”
易鸣鸢锁骨处被戳得一片红,她小心翼翼地取下固定的夹板,轻“嘶”了一声,忽然想起些什么,问程枭:“喇布由斯,你处置他了吗?他虽不顾命令偷偷放我出去,可他也是为了成全自己的亲妹妹,他会怎么样,挨棍子还是抽鞭子?”
她诚惶诚恐地拉住程枭烤馕的动作,“别是砍头吧!”
男人把馕贴在锅上,又丢了点碎肉在上面一起热,转身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铁盒,里面是涂钴赏的药,他战功多,也用不完,渐渐的多出来两盒子,给易鸣鸢用正好,“没砍头。”
馕的香味勾得易鸣鸢肚子咕咕叫,她咽了下口水,先撕了块靠近火的放在嘴里慢慢嚼,听到他的话饭都没心情吃了,“只是没砍头,那就还是受刑了,别啊,他,他……”
没等他出个所以然来,程枭就打开盒子做到了她身边,正色道:“喇布由斯受了四十鞭,这是为了罚他不遵从命令,更是罚他打伤并肩作战的兄弟,八个兄弟,一个人五鞭,不算冤枉了他。”
只要易鸣鸢没有走的念头,无论谁打开那把锁,都没有人能放她离开,所以严格来说这是他程枭自己留不住人,怪不到喇布由斯身上,但打晕其他将士是不争的事实,好在都不是什么重伤,不然光这一项罪名就能让他脑袋搬家。
易鸣鸢很轻地点了一下头,推开他想要帮自己涂药的手,“还是用我带的金疮药吧,那个见效快。”
程枭挑了一下眉,加入天照莲的膏脂涂上去,见效不仅快,而且药性温和,但量少难得,他生平还没见过更好的外伤药,如果易鸣鸢的金疮药比之还要管用,或许可以让巫医多炮制一点分给将士们,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
他把这个主意说给易鸣鸢听,她高兴得眉飞色舞,比他还要激动,跑到柜前拿出两瓶,把一瓶放在他手上,“若是能仿制出来,那就能少死很多人啦,一瓶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共带了六瓶过来。”
程枭为她的慷慨轻笑一声,温声道:“好。”
易鸣鸢拔开木塞,深呼吸两口气,做足心理建设后才敢仰头往伤口上撒药粉,等粉落下的时间简直像凌迟时一样,她把瓷瓶递给程枭,“算了,还是你来吧,这药好是好,就是每次用的时候都可疼可疼了,你别告诉我直接倒就行,快刀斩乱麻。”
她咬紧下嘴唇,闭眼前感觉后背靠过来了一股热意,程枭把人拥在身前,提醒道:“别咬嘴唇。”
话音未落,他指尖轻抖,把金疮药撒了上去。
下一秒,他感觉怀中的身体瞬间绷紧,痛呼声断断续续的,冷汗一个劲儿从易鸣鸢额头上渗出,没一会就打湿了额前的碎发。
易鸣鸢眼前一阵阵发黑,钻心的痛好不容易消退下去,她想要松开咬着的舌尖,睁眼告诉程枭其实不太疼,但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第5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以为易鸣鸢是被疼晕了过去, 抱着人轻轻平放在床上,给她擦去头上的汗水,爱怜地注视了好一会。
“大王, 东西都备好了, 天亮后就能启程, ”士兵站在毡帘外说:“还有一事, 喇布由斯他受刑时还在骂达塞儿阏氏,话都很难听。”
“他怎么说的?”程枭怕吵醒床上的人, 走出毡帐问道。
士兵:“喇布由斯说达塞儿阏氏不守信用, 不配留在草原上, 您被这样一个女人迷了心窍,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追随的地方,还说,还说……”
后面的话都不堪入耳, 就是他们军营里最爱说浑话的恐怕都不敢复述出来, 士兵担心触怒大王, 含糊两声过去了, 心里同时埋怨自己烂破天际的手气, 要不是猜拳输了, 他才不想接这回禀的苦差事。
程枭攥紧拳头, 这个喇布由斯!平时狂妄自大惯了,常常不听调令自我行事,如今竟还管起自己的帐内事来了,阿鸢配不配留在这里轮不到他置喙!
他把拳头捏得嘎吱作响,吩咐道:“收了他的令牌, 带去普通骑兵的帐子。”
珠古帖娜守城不利尚且被削职,他打伤弟兄, 非议达塞儿阏氏,合该给个大教训。
“是!”士兵得令,即刻转身去办。
程枭回帐烧了锅热粥,撕开馕块泡在里面微微软化,这样更好入口,饱腹感也强,他做好这一切后推醒易鸣鸢,把碗递到她的面前,“阿鸢醒醒,吃饱了再睡。”
距离庸山关戒严,除了两块糕点她什么都没吃,再饿下去肯定会难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