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着拼命为了自己离开而呐喊的靛颏,脚下轻转,靛颏看到她的动作,以为她真的要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
而另一边的程枭额头青筋暴起,拔刀出鞘,将要抵住靛颏的后心,整个人显得阴森森的,尤为骇人,“你想好了?”
“程枭,我想在日落前看一眼庸山关的城门,看完就跟你回来。”
千钧一发之际,易鸣鸢脚尖转了回来,面色平静,“你若不放心,我们一起去吧。”
面对她的邀请,程枭脸上闪过一丝狐疑,他想既然阿鸢想看城门,为什么前几日的时候她没有答应跟自己一同前往?
这样想着,他把刀插回刀鞘中,驾马向前几步,抽绳绕着易鸣鸢的左手腕绑了几圈,“别耍花招。”
“小小姐,不要,不要!”靛颏以为她是为了自己妥协的,心如死灰地哭起来。
绳子的另一头绑在程枭手腕上后,易鸣鸢总算被允许靠近戟雷,她抚摸了一下靛颏干瘦的脸蛋,“傻靛颏,别再为我流泪了,以后要记得为自己活着。”
她说想要在日落之前看到,现在距离酉时已不足两个时辰。
一根绳索相牵,给行动带来了很大的限制,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闷声赶路,没有再交谈过一句。
等到望见庸山关的城门,看到门下两颗在风雨中腐烂发臭,辨不出样子时的头颅时,易鸣鸢眼中闪过前所未有的决绝。
不给程枭反应的时间,她反手捏紧事先准备好的薄刃,抬起没有被限制的手,从左至右划过自己的脖子。
她在程枭惊诧的目光中缓缓倒下。
“阿鸢!你干什么?我不逼你了,再也不逼你了,你不许死!”
程枭悲痛地捂着她喷血的脖颈,比起永远见不到易鸣鸢,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更令人难以接受。
如果早知道她会因为自己的威胁做出这样过激的行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放手。
程枭连滚带爬地下马跪到她身边,用手按住血喷如注的伤口,却似乎无济于事,猩红的血不断从他的指缝溢出来,易鸣鸢划得深,血完全止不住,这个认知让他彻底慌了。
易鸣鸢伸出鲜血淋漓的手抚上他凌厉的脸颊,还有柔软的嘴唇,“将我葬在城门前,面向你的右贤王庭,这样我死后就能一直看着你,保佑你。
别自责……这是我一早做下的决定,我想回到父母兄长身边,等我死后,我们就能在地府全家团聚了。”
程枭大怔,哀伤,挣扎,几次三番逃离,这些神情,这些坚持全都是因为早已盘算好要死在庸山关前!
“你早就做好了这个决定,易鸣鸢!你好狠的心,你死了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耳边的嘶哑哀鸣渐渐远去,因为咆哮而不停翕动的嘴唇在易鸣鸢眼前出现了重影,她能感觉到男人抱起她飞快的奔去了城内,身上流失的体温却不允许她做出更多制止的动作。
对不起程枭,我很自私,但我早该死了,死在庸山关是我最好的归宿。
易鸣鸢呕出一口鲜血,艰难张口,“我好像,好像还没有跟你说过……爱,爱你……程枭,忘了我。”
儿时看戏文的时候,她不懂为何有女子愿意为了一个男人放弃亲人,对此嗤之以鼻,虽然现在仍是如此,可不成想轮到自己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竟会对他心生不忍。
爱上程枭是既定的事实,但易鸣鸢拥有一颗坚定不移的心,不为惨痛的经历丧失自我,同样也不会为爱回心转意。
她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在温暖的怀抱中轻蹭一下,缓缓闭上双眼。
第46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易鸣鸢儿时玩伴不多, 只有靛颏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入关探望不允许携带婢女,因此她到达庸山关之后的一段时间内难免有些寂寥苦闷,好在不久后她就跟几位副将的儿女们熟悉了起来。
父亲有两位副将, 共育有五个孩子, 加上她一行六人玩遍了庸山关内的上上下下。
他们很快融入了市井之中, 穿着最简单朴实的衣服, 像仗义的侠客一样惩恶扬善,时值易丰想要彻查城中乱象, 便由得他们胡闹去, 只消将一应不平事回报给他就好, 自会有人妥善处理。
有大将军的亲笔手令,通常是没有什么危险的,但有一天,易鸣鸢察觉到巷子里的动静后甩开伙伴的手闯了进去。
她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旁人抓针黥刺的手, 却不想施施然坐着的狗官竟然让人把她套进麻袋里, 妄图在光天化日之下将人锁进柴房, 找个合适的时间卖给同样有顶替需求的其他官员, 要不是后头的五人即使举着手令挡在她的面前, 恐怕真的要被那狗官得逞了。
当天, 狗官和程枭的阿爸便被缉拿归案, 也许是行刑的士兵听说他们企图伤害大将军独女,手下不知轻重,两人屁股上的伤口皮开肉绽,关在牢里没几日就不治身亡了。
程枭和他的阿妈没有户籍,在庸山关中无路可去, 哪里能收留他们成了个大问题。
后来还是心善的程副将看他跟自己家孩子年龄相仿,生了恻隐之心, 把两人领了回去,征求过易丰允许后安顿在大将军府的一处偏房。
一日程副将带着孩子们练箭,说是练箭,其实也就是拿最轻便的弓射一射三步之外的靶子,他注意到躲在柱子后的异族少年,招手把他唤了过来一起。
见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红漆大弓,于是挑起话头道:“在咱们中原住着,还是得取一个中原名字,不如这样吧,若你答应跟着我姓程,我便教你耍弓,怎么样?伯伯的箭术可是庸山关中数一数二的,绝不会亏了你!”
当时终日闭口不言的程枭眼眸黯淡无光,方才来探望的士兵手上不停比划,歉疚地告诉他阿爸死了,温热的手掌拍在肩膀上的时候,他心里既畅快又苦涩,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虽然从前阿爸待在他身边的时间很短,露水情缘之后没几年就借故放不下大邺的亲人,承诺过阵子定会说服家人,将他和阿妈接走,谁知阿妈等了一年又一年,盼了一年有一年,终于相信这个负心薄幸的男人彻底远走高飞,带着孩子踏上寻夫之路。
程枭四岁起没再学过中原话了,但儿时的耳濡目染,让他得以听得懂大部分,程副将话音刚落,他眼珠动了动,第一时间看向正在用指尖悄悄勾弓弦的易鸣鸢。
易鸣鸢正新奇地把玩着父亲给自己亲手制作的弓箭,忽然似有所感地抬头,她自小有一张粉嫩好看的脸蛋,笑起来像个糯团子,澄澈明亮的眼睛里面净是善意, 道:“程副将没有吹牛,他真的特别厉害,唉?你是听不懂吗?”
听不懂可就有些难办了啊,她苦恼地想,能不能让爹爹去找个匈奴人过来呢?
纠结之时,她看到浓眉大眼的异族少年朝自己摇了摇头,旋即拿起旁边的一张弓,瞬间弯弓如满月,放手后弓弦发出嗡嗡的闷响,同时羽箭正中十米外的箭靶,他持弓看向程副将,用眼神他是否有能耐教自己。
程副将会意,大笑两声后搭箭上弦,射穿了百米之外的靶子,“怎么样,服气了吧,要不要跟着我练?”
程枭收起弓,朝程副将颔首,“嗯。”
姓是定下了,名却悬而未决,程副将挠挠头,他大字不识几个,是个彻彻底底的粗人,孩子也是从小练武,文采十分逊色。
“要不这样吧,让小郡主来给你起。”论起书读得最多,几人中非易鸣鸢莫属,他深觉自己想了个好点子,满意地揉了一下他的脑袋。
程枭不适应地躲开了程副将的揉搓,却对他的决定同样满意之至。
傍晚,易鸣鸢翻遍典籍诗经,把蕴含着美好祝愿的字都挑了出来,在少年面前摆开,“好啦,选一个吧,我看这个……还有这个都还不错,你如果实在选不出来,我们还可以抓阄。”
可面前的人不按她的心意走,侧头看了一眼她家信上落款的名字,易鸣鸢赶紧把满含思念的撒娇的内容全部用手遮住,娇瞪他:“这是我写给娘亲的信,你不可以偷看!”
仓皇间,程枭只记住了最后一个“鸢”字,扫了一遍桌上没有一个“鸢”,也没有“弋”和“鸟”,当即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求人不如求己,他翻开书本一目十行地找起来,终于看到一个满意的字。
“枭?”
易鸣鸢往程枭的指尖看去,想到他心狠的阿爹,把枭首和毒枭两个词咽下去,颇为老成地叹了口气后跟他说:“枭虽然是一种恶鸟,绝意凶狠,但枭也有勇健的意蕴,我的名字是易鸣鸢,来,我写给你看,鸢这个字跟枭一样,都是鹰,看来我们俩还挺有缘分的,那就这个字吧。”
“嗯。”
之后的日子里,程枭偶尔会跟着他们出去,作为随从保护一二,但大多数的时间里,他还是会守在阿娘床前侍候。
阿爸的过世给这个命苦的女人又一沉重打击,她的咳嗽渐渐转变为了痨病,整日咳整日咳,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即使有程副将解囊相助,给了他一根山参煎药,阿妈的病仍旧不见好转,因为夜里咳嗽,被子灌进了凉风,受风寒后身体每况愈下,没撑几个月也去了。
易鸣鸢见到程枭的次数不多,她只知道这个异族的小少年从来都不会笑,也不会跟他们一起瞎玩闹,他心里总算藏在心事不愿意宣之于口。
她有时会在院子里练笛子,自己都觉得呕哑嘲哳难为听,但在她练笛的时候,总会在墙角瞥见一撮不小心暴露的卷曲发丝。
在没人愿意听自己吹笛的时光里,他大概是除了娘亲以外,自己唯一的听众了。
***
庸山关内客栈
呜呜咽咽不成调的笛声钻进耳朵,易鸣鸢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鼻尖满是草香味的悠闲午后。
她睁开眼睛,金黄温暖的阳光透过冰裂纹的窗格,毫不吝啬地洒在她的身上,就像开满了一朵朵暖融融的黄色小花。
脖颈上剧痛无比,干涸的血液染红她的下颌和锁骨,她耸拉着眼皮怔怔回忆起潮水般想起来的往事,接着又后知后觉到自己被救了过来,埋怨道:“我怎么还没死啊。”
这次死不了,但是她最终还是会死的,易鸣鸢涣散的眼睛不愿意看向床边守着的两个人,没有薄刃也没关系,撞墙绝食,但是再这样来一次很疼啊,真的很疼啊……
不止黎妍怕疼,她也很怕疼的,十几年来父母将她呵护在手心长大,连油皮都没碰伤过一次,好不容易下了大大的决心求死,阎王竟然不收她这个人。
靛颏看到易鸣鸢醒来,激动得泪流满面,“小小姐,您这是何苦呢,将军和夫人,还有少爷,他们在天之灵肯定是希望您活着的啊!”
“阿鸢,”程枭把竹笛放下,蹲下身握住易鸣鸢的手,尽量放柔了音调劝说道:“我有话对你说,是关于易家通敌叛国一事。”
他看着床上的人双目无神的样子,暗恨千里之外,皇城内龙椅上那位的刻薄寡恩,居然让尽节死忠的肱骨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甚至于全家皆亡后,还要榨干易家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让阿鸢成为战争的一件牺牲品,离国和亲。
程枭声音低哑,把小部落的说辞和西羌可汗的回函背给她听,说完犹觉不够,把靛颏抓过来佐证。
感受着越抓越紧的手指,他知道易鸣鸢重新燃起了生的意志,怜惜道:“没有书信,没有谋逆,也没有叛国,阿鸢,将对亲人的爱化作对国主的恨,快点振作起来吧。”
他不会说帮她去复仇平反,也不会告诉她死去活来后命是属于自己的了,他用仇恨留住阿鸢,因为恨比爱更长久。
同样,他用对亲人的爱留住阿鸢,因为爱比恨更强大。
易鸣鸢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她转头看着程枭,双目猩红,“你们说的都是真的?”
“嗯。”程枭小心地观察着伤口的状况,看到没有崩裂渗血才松了口气。
靛颏见她愿意交流了,扑到她床边嚎啕不止,“是真的,都是真的,绝无半句虚言,小小姐,靛颏从不骗您!”
听后,易鸣鸢深吸两口气,良久吐出六个字:“飞鸟尽,良弓藏。”
爹爹生怕功高盖主,年少成名却从不居功自傲,誓死效忠帝王,每次战胜之后都会写一份折子送回京城以表衷心,推辞封赏。
已经做到如此地步,竟还是让陛下忌惮,为易家演了一出全京参与的大戏,为他们一家安上莫须有的罪名!
易鸣鸢撑着身子坐起来,粘腻的血液从脖颈处滴落,她像没感觉到疼一样,在程枭慌乱的手覆上来时扣住他的手臂,抬眸看向他,薄唇轻启。
“鸢尽君不仁,何妨作枭党。”
既然龙椅之上是一个不配效忠的帝王,那她何妨做一个和亲公主该做的事,彻底加入匈奴,真真切切地反一次!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再次处理过颈上的伤口后, 易鸣鸢坐在床上张望一圈,“这里是庸山关内的客栈,没有通关文牒, 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他们三人之中有浑身染血的伤员, 还有一个长相显眼的异族男人, 招摇过市必定会被城门上的士兵拦下来, 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靛颏吸了吸鼻子,“小小姐, 我们遇到了一个熟人呢, 是他把我们藏在送粮食的车里运进来的。”
“谁啊?”易鸣鸢不解, 庸山关中她的熟人都尽数死绝了,哪里又冒出一个?
话音刚落,卧房的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一个佝偻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他摘下挡脸的斗笠, 胡子拉碴的脸上扯出一个不甚熟练的笑脸, “小郡主, 多年不见, 您比小时候出落得更标志了。”
“黎校尉, 你还活着!”易鸣鸢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当初爹爹所有的部将都被缉拿,如果他能幸免于难的话,那她的父兄是不是……
黎校尉颤抖着单膝跪下,几个月的磋磨让他形容憔悴,行礼时却如一把宝刀出鞘, 依稀可见战场上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