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个,约略台心有余悸地抖了一下,虽然窥见达塞儿阏氏想要逃跑,以此禀告给大王将功补过,但是他仍旧跑去领了十下结结实实的军棍,疼得三天下不来床。
他现在回想起碗口粗的木棍打在背上的滋味,牙根还是酸得厉害。
“今天可不一样,我是被叫来议事的,”约略台搓着山羊胡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挥手示意他们附耳过来,压低声音说:“珠古帖娜回来了!”
珠古帖娜是一个潇洒利落的匈奴姑娘,当初滕里希之战时,她不甘永远被保护在人群之后,想要像所有男人一样提刀杀敌,吃最新鲜的肉,喝最名贵的美酒,于是趁夜色深入敌营,挥着行云流水的双刀刺穿了对方军队中一个部将的胸膛。
染血回来的时候,她握着断了一把的短刃跪到程枭面前,至此转日阙便多了一位眉眼锋利的女什长。
程枭赏识珠古帖娜的果敢干练,给她换了一双玄铁铸就的特制刺刀,其刀身薄而略弯,刀背处带着一小截倒垂的小刺,拔出来的时候能勾出一大片血肉,一刀插进胸膛里,就算神仙来了也救不活。
数年过去,她屡立战功,被升为和耶达鲁平起平坐的缇乘长,统管五百八十铁骑,是程枭麾下名副其实的一员猛将。
然而在五个月前,右贤王部出兵远赴大漠,珠古帖娜奉命留下守城。
城外的厄蒙脱部落常来侵扰,他们嗜杀成性,在阵前虐待被抓住的俘虏,冲动之下,她领兵突袭厄蒙脱,一行两千三百余人差点有去无回。
滔天的血雾困住了珠古帖娜的心神,莽撞也使得她被行刑惩罚,削回了百骑长。
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重病初愈后,她无颜再拿回属于自己的符篆,自请前往庸山关附近的眙邯一带调查易家通敌叛国的细枝末节。
今天正是她回程禀复的日子。
听了约略台的话,一群人瞬间撤开半步,特别是其中受过珠古帖娜训练的士兵,他们还记得当时操练的时光是多么的惨痛,赶紧并队准备继续巡逻,试图里这个帐子远一点。
领队正巧曾经因为不服气和她对打过,结果输得彻彻底底。
想起这件事,他面上无光,用手肘捶了一下约略台,“那你还不像沙鼠一样躲起来?当心珠古帖娜刺你!”
“我又不怕她。”约略台不屑一顾地把他们甩在后头,独自掀开帐帘。
比起面对年轻将士们铁面无私,毫不心慈手软的训练,珠古帖娜在和年长的前辈相处时还是较为客气的,他猜想这可能是源自于她是从小被几个匈奴女人一同抚养长大的缘故。
进去后,所有人都已经在了。
约略台用他那混浊的眼珠定睛一看,发现珠古帖娜脚边跪着一个瑟瑟发抖的瘦小女人,不知道是谁。
帐内
珠古帖娜低头对程枭行了一个抚胸礼,简单地说了一遍自己南下的见闻。
接着,她直切正题,话音清晰嘹亮,“大王,我去盘问了几个小部落,他们都说从未和庸山关里的易将军通信,后来我带着您的符节走往紧挨着眙邯的西羌边界,照您所说承诺供给他们十万斤精铁矿,求问他们的可汗,也没有得到和约略台带回来的消息同样的答复。”
程枭坐在上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过西羌可汗的回函,看完他抬眸和约略台交换了一个眼神,“再跟我说一遍,广邑里面的风声是怎么传的。”
被点到后,约略台立即正色,嗓音不复轻佻,从第一句“易将军疑似通敌叛国”的声音在市井间响起说到舆论哗然,此事成为所有百姓茶前饭后的谈资,最终由陛下一道旨意下去,板上钉钉。
狼皮椅上的男人沉吟片刻,这些都是他烂熟于心的话,再听多少遍还是一样,他有些焦躁地握紧拳头,注意到从进来开始就跪在地上的人,用邺国官话叫了她一声:“你,说话。”
靛颏听他们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匈奴话,现在终于听到熟悉的话音,激动地抬脸,“你,你会说我们中原话?”
自从易府遭难,几乎所有奴仆都被卖到澧北后,她挨过鞭子受过毒打,一路辗转流离到一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那里人来人往,但说的都是自己听不懂的话,好不容易遇到几个长着黑眼睛,直头发的中原行商,她都感动得想要拜谢上苍。
有一天,靛颏一如既往被关在铁笼里等待买主,她细瘦弱小的样子总被嫌弃,所以几十天下来还没有人对她表示过一星半点的兴趣。
挺好的,待在笼子里等死就行了。
脱水的状态让她唇角干裂,靛颏生无可恋地靠在铁杆上等待死亡的来临,只是不知道小小姐怎么样了,她一个人留在京城那个荆棘丛里,想来也是不好过的,她想。
受封郡主后,府内众人都改口叫郡主,只有她笨嘴拙舌的,经常因为反应不过来而叫错,有时叫小小姐,有时叫小……郡主,就是忘了要叫郡主。
每当这种时候,易鸣鸢总是笑得前俯后仰,最后拍板定下来让自己唤她小小姐。
她说,你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咱们两个情同姐妹,称呼上自然要特别一点,与旁人区分开来。
靛颏这样回忆着,所剩不多的水分又从眼睛里流下一滴。
“……们说说,这次去图炉城又遇到了怎样的异域美人儿?”急不可耐的猥琐声音传来,她转眸看过去,是住在这里的男人们围住了一个穿着奇怪的行商。
那行商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摆摆手让他们稍安勿躁,开始描述起在边关见到的女人身材有多么婀娜,发丝有多么芬芳。
靛颏嫌他这样粘腻的语调听着恶心,于是别过头去,可下一秒他又滔滔不绝说了起来,“不过异族女人嘛你们都听得多了,我这次跟你们讲讲碰到的一个中原女人,虽然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和身段,但我保证,她在床上一定是一个尤物。”
那些男人听着前半句有些兴致缺缺,但行商的肯定又让他们重新振奋起了精神,催着他快点说。
靛颏捂住脑袋,可还是堵不住所有的声音,他们的话断断续续传到耳朵里。
“竟然找了一个匈奴男人,我看她就是骚得没边了,有人过去治治她才好!”
“……个浪蹄子,我们中原男人比那些蛮夷猛多了!”
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愤慨之语,行商又回想起了那一双动人的琉璃目,他舔了舔嘴唇,哑声说:“那一定是个万中无一的绝色佳人,我到现在还记得她的名字,白缘……”
白缘!?
靛颏在笼中瞪大了眼睛,那是小小姐从前易装偷跑出门玩时常用的假名,怎么会在游走草原边境的商人口中听到?
她撑起身体,手臂伸出笼外,用破锣嗓子大声呼喊,“你说的是谁,她长什么样子?是白缘还是易鸣鸢,你说清楚,你给我说清楚!”
在被一群男人围上来之前,两把尖刀的锋芒先反射到了她的眼睛里。
珠古帖娜三两下吓退了男人们,闪身来到靛颏的笼子前面,她不会说中原话,大王只教过她一句“易鸣鸢”,她也只能听懂这一句。
眼前这个凄惨的小奴隶好像认识大王的心上人,如果她们真的有牵扯,不如一道带回转日阙,于是她冷声重复了一遍,“易鸣鸢?”
听到三个发音准确的字后,靛颏扒着笼子热泪盈眶地点头。
“你是小小姐派来救我的吗?你要带我去哪里?你买我究竟是想干什么?她人呢,她到底在哪?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她?”
靛颏被一个陌生又冷酷的女人买下了,之后的路上,她总是问珠古帖娜这几个问题,但从来没得到过回答。
她走过山溪河流,莽原野草,戈壁岩石,见过不同的人和风景,现在又出现在了一个肃穆的毡帐里。
长久的对峙。
“会说,”程枭松开眉心,尽量让自己的样子看起来没那么可怕,倾身问道:“你是阿鸢的什么人?”
“你认识我们家小小姐!?”靛颏震惊地从地上爬起来,本来还想往前几步的,但被珠古帖娜眼疾手快拦了下来。
这时,毡帘外有人进来通禀,是方才巡逻的领队,他神色紧张,“大王,达塞儿阏氏不见了,我们路过时发现守门的兄弟全都倒在地上,身上有伤。”
靛颏焦急地想要找到易鸣鸢,被打断之后更着急了,她转头向程枭望去,崩溃地质问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们家小小姐人呢?她到底在哪里啊!”
气氛有片刻的沉寂。
“你跟我走。”手腕被死死握住,靛颏发现这个刚才冷峻地和部下交流的男人突然站在了她的面前,拽着她向外走。
他步履慌乱,速度快得难以置信,到最后甚至到了拖行她的程度。
“备马!”
第45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雅拉干二十五里外
也许是所有危险都已被程枭派人铲除过的缘故, 林子显得格外空旷寂寥。
这次易鸣鸢走得很顺利,她走出城门后第一时间弃了累赘的车架,骑到马上快速赶路, 有过前天逃跑的经验, 她轻松避开所有的弯路, 直直穿过了榆树林。
“快到了, 很快就到了,坚持住。”易鸣鸢扬鞭抽了马屁股一下, 在猛急的风中小声给自己加油鼓劲。
巡逻的士兵现在恐怕已经发现她逃走的事情了, 为了不重现被抓回去的惨剧, 她现在必须一刻不停地驾马狂奔,这样才能一点点增加不被追上的可能。
身上的酸软还未完全消退,易鸣鸢咬牙待在没有马鞍的坐骑上,踩着镫稍稍立起, 离开马背, 以此分担腰臀上的肌肉。
大腿内侧被反复啃咬舔|弄的擦伤泛着淤, 昨夜的荒唐给她留下了满身的斑驳痕迹, 她现在感觉自己浑身都散了架, 像骨头全被拆过一遍似的。
嘚哒……
嘚哒嘚哒……
风声猎猎, 易鸣鸢埋头赶路, 正当她心中因为穿林畅通无阻而感到欣喜的时候,再次听到了铿锵有力的马蹄踏地声。
她迎着风流泪,后头的马鸣落入她耳中企呃裙爸幺丝吧以六九六三整理本文欢迎加入如同哀乐,显然程枭的反应速度比她预料中的快了好多好多。
又来了,又要被追上了!
易鸣鸢绝望地想, 这次被抓回去以后,程枭兴许真的会打一条粗链子把自己拴起来。
到时候, 她将绝无可能逃往庸山关。
身后几百米处
程枭把不会骑马的靛颏横捆在戟雷背上,自己骑着一匹普通的高头大马沿着路上的痕迹寻找易鸣鸢行踪。
进林后不久,强大的搜寻能力让他很快就找到了松动的碎土,一路跟了上来。
看到前方马背上的身影,程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沉声吩咐靛颏道:“你,喊,大声一点。”
靛颏在马上被颠了两个时辰,现在有些神志不清,但听到他的话后立刻意识到这人是带自己找小小姐来了!
出发前为了防止半路被甩下来,身上的绳子捆得很紧,她费力地扭动了几下,侧头向前看去,只凭借一个背影就确认了马背上的人真的是她牵肠挂肚的易鸣鸢。
此刻顾不得眩晕了,靛颏生怕因为自己的声音小而错过,她张大嘴巴全力呼喊:“小小姐,小小姐——易小郡主——小姐,我是靛颏啊,你回头看看我——”
靛颏?
从四岁起靛颏被选来伺候自己,至今已有十三余载,在这十三年中她们形影不离,毫不夸张地说,靛颏比母亲陪她的时间还要长。
在易鸣鸢的心目中,靛颏早就是她除了爹娘兄长之外的另一个家人了。
她不是没有想过让程枭帮忙赎人,但澧北虽说背靠塞外,但那也是西羌附近,而非匈奴,加上奴隶通常会被多次转手,几个月过去恐怕早已从澧北被卖去了别的地方,派人进中原找无异于大海捞针,即使佛祖显灵,找过去的时候大概率也是一具尸首。
靛颏的声音出现在耳际的时候,易鸣鸢还以为是自己过累而出现的幻觉,她勒马驻足,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去。
和靛颏对望的时候,她悲喜交加,脸上的表情又哭又笑,“真的是你……”
她想要上前解开靛颏身上的绳子,两个人好好说两句话,可一转头又见程枭那张深邃的面孔,昨夜的经历异常清晰,他在和自己缠绵间放的狠话让人心里发憷,本能地缩了缩脖子。
程枭按下戟雷蹭过来的马头,顺势拿起缰绳,把人质扣在自己手里,对她下了最后通牒:“最后一次,阿鸢,乖乖跟我回去,否则我把她们两个人放在一起杀。”
“跟你回去?呸!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威胁我们小小姐,”靛颏疯狂地在马背上蠕动起来,试图咬住程枭的衣服下摆,向易鸣鸢大声说:“我死不足惜,你别为了我向他屈服!小小姐你快走,走啊!”
易鸣鸢脸色白得骇人,胸口不断起伏,在活人和死人面前,她一定会选择让靛颏活下来,但同时她又知道程枭的为人,必不会牵连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