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妍,”她唤道,“这条路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四周稀疏的几棵树被笼在朦胧的月色里,不知名的鸟雀和狼啸从远处响起,黎妍被冷风一吹,顿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我不知道,都是按地图指的啊。”
易鸣鸢打开一个火折子,转身拿过羊皮纸,火光划破黑暗,带来了一份暖意,“我看看。”
向西再向南,方向是准确的,没错。
她盖上火折子,把东西塞回黎妍手里,沉吟道:“应该没有问题,我们再往前走半个时辰,如果还是这样,就自行找路,不看这张地图了。”
那夜她翻出羊皮纸的时候,地图藏得并不隐蔽,当时她猜测是程枭给足时间让自己抚摸图上的字,所以才有机会趁他睡着把地图临摹下来。
如果这张图是错的……一个猜测浮现在易鸣鸢心头。
“驾!”她轻夹了一下马腹,乘云很争气地重新奔跑起来,即使马背上坐着两个人,速度也丝毫不减。
规律的马蹄声成为了夜色中的唯一声响,易鸣鸢对其他动静充耳不闻,目光中只有隐约模糊的路途,她感觉自己的大腿内侧又在疾行中被磨破了,丝丝密密地泛着疼。
半个时辰后,榆树变得密集起来,可还是跟地图上画着的地方不太一样,黎妍慌了神,“不对劲,这马跑了整整一个时辰,按理说早该穿过榆树林了,可我们还在这里打转。”
比起走错路,她更担心二人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彻底迷路,夜间的树林间隐藏着未知的危险,嗓音里带着哭腔,六神无主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易鸣鸢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顺便安抚黎妍,“我坐在和亲队伍的马车中时,常掀开帘子往外张望,那时候每天只能看树和草皮,便发现每棵树朝南的那面繁茂,朝北的那面稀疏,庸山关在雅拉干的西边,我们仔细找一下,朝西南方向走总不会错的。”
闻言,黎妍仰头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榆树,按照她的方法很快找到了西南的朝向,“那儿。”
易鸣鸢坐在乘云背上,感觉这条林间路漫长无比,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时间长了脑海里浮现起悔恨。
玛麦塔那张粗略的舆图她只扫了几眼,着重看的是雅拉干到乌阗岭的那段,舆图上没有标注庸山关的位置,但要是她再仔细一点,说不定现在对大致方向也能在心里有个数,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看着眼前如墨般黑沉沉的路,易鸣鸢深吸一口气重新启程,她们这次很谨慎,每隔一会就停下来看看树,交谈间驱散了夜间赶路的恐惧。
月上中天,她们总算赶在午夜前穿过了榆树林,饶是易鸣鸢皮袄裹得再紧,还是被风吹得直打哆嗦。
黎妍陡然放松下来,覆上她透着凉意的手掌,感觉自己简直摸到了冰块,她把缰绳拿走,搓着易鸣鸢的手提议道:“好冷,已经逃了很远了,我们生个火堆取暖休息一下吧。”
冬日里别的东西不多,枯枝败叶却遍地都是,她拾了一些枝条放到一起,没一会火就生起来了。
最原始的热意烤着她僵硬的四肢,黎妍啃了一口干巴巴的肉,心里满是期待,她张口想聊点什么,一转头看到易鸣鸢正拿着一撮被红线捆紧的发丝愣愣出神。
黎妍对她从前的婚事略有耳闻,以为这是从京城带来的东西,扬眉问道:“你以前那个未婚夫婿的?”
“不是。”两家虽定亲早,易鸣鸢却和他没多少接触,两个人面对面说话的次数一双手都能数得过来,从未有过逾矩的行为。
黎妍目光在微卷的发丝上转了转,明白过来这半头发是归属于谁,不是那个未婚夫婿,那就只能是大单于的了,她对此嗤之以鼻道:“他一个匈奴蛮子还懂结发?你弄的?”
大概是因为这是生命的最后时刻,易鸣鸢的倾诉欲到达了顶峰,身边只有黎妍一个人,也不用担心会被说出去,她侧头勾了勾唇角,坦诚道:“他绑的。”
“想不到他还挺喜欢你。”黎妍灌了一口水,喝下去嫌冷,赶紧往火堆挪了挪。
易鸣鸢被刺了一下,垂眸盯着热烈的火焰,“我也没想到。”
黎妍:“行了,你以为他是真心爱你吗?睡个新鲜罢了,快把头发烧掉,带到你父兄面前多晦气。”
她看对面的人留恋眷恋的样子,明显是舍不得,直接站起身把头发抽走,手一曲扔进火里。
易鸣鸢被猝不及防抢了东西,怔神看着红绳和发丝都被火焰吞噬殆尽,伸手想要去捞它们,但被热度卷上,立刻缩了回来。
她捡起一根树枝,把发结挑到旁边的地上用脚踩灭,捡起来一看发丝全都被燎得焦黄枯槁,散了开来,她侧身朝黎妍怒气冲冲质问:“你干什么!是不是有病!”
凭什么不分青红皂白就毁人东西!
“爱上敌国的单于,我看你才是有病。”黎妍翻了个白眼,又接着在心里唾骂两句。
易鸣鸢气得想打她,耳畔却在这时传来一声鹰啸,她听出了这是苍宇的声音,当即踩灭火堆,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推着黎妍往马上爬。
“快点,是鹰,他们追来了!”
马蹄的踢踏复又响起,易鸣鸢一刻不停地抽打着马屁股,一路往西奔去。
***
黎妍被颠得快要吐出来也不敢让易鸣鸢慢一点,忍着呕吐死死抱住她的腰。
破晓的时候,她顶着迎面吹来的狂风抬起头望了一眼,惊喜道:“是庸山关!”
“嗯。”易鸣鸢眯起眼睛,她能遥望到庸山关嶙峋的城墙,这就意味着她们找对了路,胜利触手可及。
苍宇还在身后穷追不舍,她的体力因连续驾马几个时辰而消耗殆尽,信念感支撑她来到这里,瘦弱的身体却无法再继续抵抗滚滚袭来的困意。
易鸣鸢强睁着沉重的眼皮,耳畔的风声让她听不见远处的响动,只好拍了拍腰间的手,对黎妍说:“帮我看一眼后面有没有追兵。”
“好,”黎妍松开一只手往后面看去,一眼便被吓到魂飞魄散,大喊道:“是大单于,他追来了,就在最前面,快跑,快点!”
易鸣鸢一半思绪听懂了她的害怕,另外一半却在想,程枭?他怎么可能来呢?恐怕是哪个盔甲比较像的将士吧,黎妍没见过程枭几次,很容易认错。
程枭现在应该正在毡帐内昏睡不醒,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几道马蹄声渐渐逼近,她的瞌睡被尽数打散,单手勒着缰绳,另一只手从怀中拿出九连弩,迅速转头间瞄准身后的马腿。
“咔哒。”易鸣鸢扣紧了弩机,她在马上稳住身形,抬眸准备发射,下一个瞬间手上的九环弩却差点脱落。
银鬃栗马,是戟雷。
是程枭。
第42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程枭竟然来了。
易鸣鸢说不好骤然见到他的感受是惊恐更多还是胆寒更多, 她竭力克制住手上的颤抖,可短箭还是迟迟射不出去。
“你放不放箭?”黎妍在马上夺过九环弩,套在自己手上, “你不行我来!”
她在摇晃中拼命扣动弩机, 电光火石间连射了两箭, 但肩膀力道弱加上难以瞄准, 都被程枭轻松躲过了。
易鸣鸢来不及抢回,在黎妍发射的时候感觉整颗心都被攥了起来, 目呲欲裂地盯紧短箭的轨迹, 看见程枭没有受伤松了口气。
没伤到就好。
“别攻击了, 坐稳!”她掰回黎妍的手往腰上拉,心里还存着一丝希冀,两队人马相隔几百米,如果快马加鞭, 也许能赶在被追到前逃至庸山关前数里, 只要能遥遥看一眼城门上挂着的头颅, 她就死而无憾了。
“怎么办啊……怎么办?”身后十几人穷追不舍, 既甩不掉也杀不死, 黎妍哀嚎着掏刀, 几次往脖子上比划, 犹豫半天还是不敢下手。
易鸣鸢没法回答她,狠狠咬了一下舌尖保持冷静,看距离已经不到十里了,她心里默念“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到了”, 地上的震动却昭示着两人已是瓮中之鳖。
完了,她想。
随着飞扬的尘土在身侧卷起, 戟雷也顺利超过乘云,堵住她们的去路。
程枭面色凉薄,冷如冰霜,踏马超过乘云,施施然掉头看向易鸣鸢,那眼神不带失望,也不带愠色,他举手挥停所有人,对后面的匈奴骑兵发号施令:“捆起来,带回去。”
易鸣鸢眼眶通红,勒马退开几步,把黎妍护在身后,瞪着下面拿绳逼近的士兵,是在跟告诉他们,也是在告诉程枭:“我不回去,有本事直接杀了我!”
身后的黎妍手脚发软,她可没有那么大的胆子跟一群带着刀的匈奴蛮子呛声,躲在后面哆哆嗦嗦地把手上尖刀对准自己的喉管,半晌松开手凄声哭道:“我不敢,我不敢下手。”
易鸣鸢仰头看了一眼视线内的关隘,恨得几乎要咬碎一口牙,明明就差一点点,明明她们都到这里了,她眺望着做梦都想回到的地方,拔出嵌着红宝石的银刀,苦笑着想反正不会有下一次了,就死在这里吧。
刀锋的寒光闪过,初晨的阳光给她镀上一层暖色,“别怕,我跟你一起。”
说罢用尽全身力气抬腕上刺,她自觉动作已经足够快,可是在刀尖碰到脖颈的一瞬间,程枭突然闪身出现在了身侧,轻而易举地打掉她手中的银刀。
武器落地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响声,易鸣鸢后颈一痛,最后的意识停留在黎妍被士兵拖去时的挣扎和程枭平静的灰色双眸。
他薄唇一张一合,应该是在和自己说话,但昏迷前听声音变得十分困难,她怎么费力辨别都没有听懂。
***
日上中天,帐内透光的口子却全被遮了起来,只余头顶的天幕洒下微弱的光。
“咳!”易鸣鸢是被一口水呛醒的。
眩晕感还未完全褪去,她便被抓着胳膊狠狠掼到床上,这次床上没有层层叠叠的绒毯,梆硬的实木床架根本起不到缓冲的作用,易鸣鸢被摔得头晕目眩,感觉魂都掉了一半。
后脖的剧痛传来,易鸣鸢怀疑那里现在已经肿起来了,她第一时间想起被单独带走的黎妍,手臂撑住身体,试图坐起来,“黎妍呢,你把她怎么了!”
程枭充耳不闻,粗粝宽大的手掌卡住她的脖颈不让动弹,高达身躯铸就的牢笼毫无退缩的余地,他眼圈发红,像熬了数日的鹰隼般颓糜,“你就这么想回邺国吗?”
他泄愤似的收紧手指,慢慢挤去易鸣鸢气管中的所有空气,回忆道:“我给过你机会的,我把你放在巨石边,给你留了马,你当初要走立刻就可以离开,可是你没有。你说你喜欢我,喜欢草原,喜欢这里的崽子们,全都是骗我的!”
喉咙像被碾碎一样疼,易鸣鸢满脸涨红,用指甲扣着他的虎口,呜呜地摇头。
没有骗你,没有……
她张开嘴拼命摄取空气,眼前一点点变黑,她胸中闪过无数种情感,有逃跑失败的悲哀,也有对于践踏程枭一片真心的歉疚。
程枭额头上青筋暴突,凑近她的脸沉声说:“我也警告过你的,蓝色是永恒,坚贞和忠诚,你来到匈奴人的地盘上,就要永远对这个地方怀有绝对的忠贞,不要再想着回到那个给你痛苦的地方。”
他把目光对准易鸣鸢泫然流涕的眼睛,每当看到她这双眼睛的时候总是忍不住心软,不断在心中告诉自己阿鸢不可能会踩着他的信任逃走的。
可事实就这样发生了,她拍拍屁股走掉,走得这样干脆!
如果不是约略台将为了将功折罪,匿身跟在易鸣鸢身后保护,意外听得了她和那个女奴的对话,自己恐怕现在还被沉浸在温柔乡里,一步步被引着踩中她的圈套。
窒息感一波波袭来,易鸣鸢视线变得模糊,眼皮微垂,程枭见状倏地松开手,从重逢开始,他就应该知道,这是一场义无反顾,输赢自负的豪赌,而他这个自以为能赢的狂妄赌徒,在这一刻输的彻彻底底。
易鸣鸢退到角落里大口呼吸,呛咳让她一时间难以说话,肺部咳得刺痛,她像一只摔落悬崖的幼鸟一样缩着,从前庇护她的羽翼成了疾风骤雨,气都还没喘匀,又被拖去前面压住手臂。
程枭趴伏在床上,死死按住她的手臂,怒不可遏地说:“你看我喝完汤晕倒的时候在想些什么?已经拿到令牌却还是诱着我去床上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易鸣鸢,我在你心里是不是特别傻?”
易鸣鸢让他不要杀黎妍,他应了;易鸣鸢让他喝鸽子汤,他喝了;易鸣鸢让他不要行房,他忍了。
连调配三军的令牌他也亲手交了出去,这期间易鸣鸢但凡后悔,随时都可以留下来。
可是她没有。
“呜呜……不,不是这样的。”
易鸣鸢想要解释,但一时之间无从说起,她一抬头撞进一双猩红的眼睛,程枭拿起她绣了一半的布袋,“你把什么都带走了,还留着这个袋子和披风做什么,让我给下一个女人用吗!”
他单手扼住她的肩颈,把人钉死在床上,“你让我找其他女人,我早就说过了,不可能!”
易鸣鸢扭动着想要摆脱他的钳制,徒劳地叠声说抱歉,“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都随你,但是黎妍不行,求求你放了她吧。”
她从喉咙里挤出卑微的哀求,若旁人来看只会觉得我见犹怜,说不定就答应了,但是程枭现在怒不可遏,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都跟泼油一样,只会让他的火越烧越猛烈。
男人用力到骨节发出“咔哒”的响声,压下去用舌尖顶开她的齿关绞缠吮吻,下一刻抽离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现在还想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