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这只鹰,包括鹰叼着的锦葵,不是程枭派人送来的。
不对。
是他想办法送来的,但不是出自他之手。
而是……优犁。
想起他附在自己耳边笃定地承诺一定会让自己平安无事,易鸣鸢心中的石头放下了大半,不管他是用了什么办法手段,或换或诈,从优犁那里取得了解药,都侧面说明他现在安然无恙,没有性命之忧。
思及此,她吐出一口浊气,将药汁喝完,拿起玉笛往帐外走去。
悠扬婉转的曲调在军营中响起,带着思念和企盼,流淌进每一个出门在外的将士耳中,很好地缓解了大家久在警戒中的紧张情绪。
易鸣鸢极目远眺,通过遮天蔽日的雪点数着眼前的高山,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一曲毕,将士们都很捧场地拍手叫好,还有个胆子大的被撺掇着想让达塞儿阏氏再吹一首。
站在帐前的易鸣鸢有些羞涩,这首曲子是她跟着程枭学的,深冬里待在寝殿里无事可做,他哼了两句匈奴的歌谣让自己学着吹,断断续续地练呀练,现在竟也能受到他人的称赞了。
盛情难却,她只好把手指按在孔洞上,打算再吹一曲。
突然,远方传来一阵响声,乍一听像是鞭炮炸开,又想靴子踩在硬雪上的挤压声,易鸣鸢愣住,四处张望寻找发声的地点。
但是很快,有经验的将士抬臂一指,惊慌失措地跌倒在地,“雪,雪崩了!”
易鸣鸢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吓得差点当场昏厥。
山峦的顶端像被切断了一般,整块积雪从山顶滑落下来,周围尘烟四起,难以想象厚重的大雪压到人身上的重量有多大。
而雪崩的地方,正是程枭计划中暂时驻扎的第八雪山。
第80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有增添剧情】
易鸣鸢脚尖稍顿, 片刻的怔愣后,她转身拔足狂奔,上马后朝着第八雪山的方向绝尘而去。
在她身后, 有士兵想劝说右贤王下令让他们原地待命, 不准去任何地方, 可还没等他开口, 血统优良的汗血宝马早已跑出了百米远,比起违逆大王的命令, 他们更怕达塞儿阏氏出事, 因此一咬牙, 全都策马跟了上去。
伴随着战马的嘶鸣声,千余人如同潮水般消失在漫天大雪中。
易鸣鸢大脑一片空白,她浑浑噩噩地沿着地图来到一片凌乱的山脚下,地上凹凸不平, 仔细观察之下能发现零碎铠甲的痕迹, 等她回神的时候, 已经下马趴在地上不知翻了多久的雪, 一双手被冻得僵硬通红。
她好不容易摸到一点人的轮廓, 颤着手扒开表层雪块, 绝望地发现那是一只硬似冰块的手掌, 早就没了人的体温,她不敢在外面哭,因为泪水不消片刻就会冻成坚冰把眼睛刺伤。
易鸣鸢跪在雪地里,膝盖处不断被融化而成的冰水濡湿,逐渐变成两滩脏污, 无数泪水被憋回眼眶中,化为无力的一声哀嚎, “人呢,在哪里,到底在哪里啊……”
“达塞儿阏氏。”
半晌,搜寻的士兵聚集过来禀报,皆对着易鸣鸢摇了摇头,赶过来花了一天多的时间,若是雪崩后两柱香时间内或还有救,现在脚下这些,恐怕早就死透了。
易鸣鸢看向眼前积雪产生的斜坡,他们暂时只能走到第六雪山向北十里的地方,再过去一点雪太深了,约莫能埋到人的肩膀,强行前进的话人和马都会陷进去。
她深吸一口气,用力地搓手摩擦,缓慢地站起身活络血液,跺脚抖掉靴子上的雪,往一个个挖出来的坑中看去。
拢共挖出了三四十具尸首,有些埋得深,最多只能挖到胸口以上,易鸣鸢仔仔细细地掠过他们的面庞,渐渐产生了疑惑。
他们生前由于长时间处在极寒的温度下,脸色全都呈现充血的红色,确实是冻死的,还有些浑身青紫,这是被积雪的重量压死的,唯一令她感到奇怪的是,这些尸首面容平坦,眉眼之处并不深邃,也就是说他们都不是匈奴人。
巨大的荒谬感冲入易鸣鸢的脑海,她蹲下身,顺着半截躯干刨下去,衣裳的手感有些奇怪,不是转日阙中统一穿着的羊皮里衬,且针脚乱七八糟,倒像是临时用其他皮子拼接赶制而成的。
她想起爹爹曾说过,大邺的军队中,会将士兵的姓名和籍贯缝在领子内侧,她伸手一翻,果不其然在最里面的衣领上发现了用细密的棉线缝出的内容——王二虎惠州阳舒县广济村。
是大邺人没错。
“达塞儿阏氏,您看这里。”大骇之际,来人禀报说远处挖出了一个活人,那人在雪崩时躲得巧,恰好躲在两棵倒伏的枯木之间,夹角之中留出了一条缝隙,正好够他呼吸。
被雪块砸晕后醒来之后,他没有力气自己扑腾出来,又唯恐轻微的动弹导致那块小缝隙闭合,就万念俱灰地猫在枯木间等死,没想到黑白无常没等到,等来了一队匈奴人。
易鸣鸢着人给他裹绒毯喂热汤,少顷,那邺国小兵缓过来了,前一秒还在感念上苍让他死里逃生,下一秒就被眼前虎视眈眈的一群人吓得魂飞魄散,急喊道:“别杀我别杀我!”
“说,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
一把镶嵌着大红色宝石的匕首瞬间抵上他的脖子,持刀的女子是个眉眼秀丽的中原人,邺国小兵不可置信地抬头,“你是中原人?”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一句“女侠救我”,眨眼间就看到易鸣鸢身后呈保护状包围过来的人墙,整个人都混乱了。
易鸣鸢攥紧匕首,威胁人这样的事情她向来不擅长,但今日她心急火燎,竟也摆出了几分震慑外人的架势,利刃上的寒光倒映进她的眼眸,“少废话!”
“是左将军带我们来的,”邺国小兵如实以告,“小将军想要劝说左谷蠡王一同讨伐服休单于。”
“有多少人?”
“……五万,路上死了几千,走散了几千,估摸着还剩下四万五百人。”四万五说不定还报多了,大雪一埋,怕是又折损了上千,想到这里他一阵悲痛,好端端的来什么西北雪山,这不是白白送命吗!
易鸣鸢点头,把匕首收了回来,吩咐道:“把他带回去。”
她如今早已和亲到匈奴,加之皇帝老儿于她有灭门之仇,但面对毫不知情,一心为国卖命的无辜士兵,终究是做不到对他置之不顾,又额外让人给他找身干净衣服换上。
那邺国小兵先说了左将军,又说有一位小将军,那便是左秋奕和他爹了。
眼见匈奴内部快要合聚为一体,大邺所希望看到的分崩离析将要消失,他们终于采取了行动,派人拉拢优犁。
大邺有憾于国势积贫积弱,近年边关战乱屡起迭至,所以他们想做的不只是拉拢优犁这么简单,背后恐怕深藏着更庞大的野心。
易鸣鸢闭上干痛的双眼,与优犁这一战本就凶险无比,邺国若也要进来掺一脚,他们该如何应对?还有,程枭究竟去了哪里?
睁眼之时,一道阴冷可怖的声音出现在她耳畔。
“真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
程枭满身血污,反手抗下迎面劈来的刀锋。
“掩护我。”他一刀解决身边纠缠的小兵,收刀入鞘,手上武器换回最趁手的弓,脚下重重一踩马镫,深灰色的眼眸精准找到敌军首领,快速射出两箭。
岂料对方早有准备,松开缰绳一跃而下,躲过头顶两道足以将他对穿的流矢,大笑道:“就这点能耐?”
“噗呲。”
话音刚落,双刀顿时插入他的胸口,阻断了他尚未发出的笑声。
一击毙命,珠古帖娜踢开他沉重的身体,鬼魅般躲过身旁愤而群起的攻击,拔刀格挡间,带着万钧之力的长箭作为掩护,替她一一射杀身边逼近的敌军。
那声掩护并非寻求帮助,而是提醒她可以行动的信号,优犁吃过程枭箭术的亏,因此他手下人必定会有所防备,想出应对之法,所以趁他轻敌之际由另一人突袭是最易得手的做法。
“好样的!”逐旭讷忍不住欢呼出声,看向顺利跑回来的珠古帖娜,“达塞儿阏氏说这招叫什么来着?”
珠古帖娜打了几年仗,军礼兵法皆不通晓,向来是首领想出一个阵法,随意套个名,像牛头阵狮头阵的浑叫,直到靛颏带着她细读兵简,她才知道无论城邑攻守,要塞争夺,还是伏击包围,迂回奇袭,都有专属的称呼。
她抹掉头上的细汗,难得没有对逐旭讷置之不理,沉声回道:“声东击西。”
杀死敌军首领,转日阙中军心大振,可没等他们高兴太久,敌军身后远远走来乌泱泱一群步兵,在步兵之后是数量更多的骑兵。
一个虎头豹眼的男人勒马驻足,正是优犁,他垂眸扫过地上的尸体,张口怒骂:“蠢货!”
说罢,他望向正前方的程枭等人,特意在厄蒙脱脸上停留片刻,见他们神色不变,咋舌道:“倒是有些定力,不过就凭你们,还拿不下我谷蠡王庭。”
刚见到优犁的时候,身边时时刻刻盯紧自己的家伙终于别开眼,厄蒙脱立即把锦囊打开,他看到解药两个字,果断把黑漆漆的糖块塞进嘴里,这些天他观察到易鸣鸢从不煎药,只是偶尔脸颊鼓起,像是嘴巴里含着什么东西的样子。
为了族人的安危,他可以忍受屈居人下,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周围的这群家伙给他手底下的人提供的棉衣武器皆为上乘,比之前一顿饱一顿饥的日子舒坦多了。
厄蒙脱刚想着立点军功,让服休单于封自己为二十四长之一,好日子就在眼前等着他,优犁现在如此狂妄,在他眼中也只是条疯狗,他吃完一块糖尤觉不够,又抛了一块进嘴,在军队后方呛声道:“笑话,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拿不下你一个小小王庭?”
优犁听到他真心实意的轻蔑之语,意识到一丝不对劲,但很快,他就忽略了这点不对劲,以为这只是厄蒙脱为了不引起程枭疑心故意的。
“好了,动手吧。”
羊皮纸上预设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厄蒙脱仍在后方没有挪动分毫,优犁气极,竭力压低吼声道:“厄蒙脱,你在干什么,没用的东西,直接给我杀!”
二十万对上八万,用狼牙想想都是他赢。
看着眼前几乎是压倒性的战况,优犁轻轻牵动唇角,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后大获全胜的场面。
这时,一把狼头钢刀裹挟着凛凛杀意,从斜前方突然劈出。
看着原本应该被传给自己的钢刀,优犁眼中的恨意几乎要倾泻而出,但现在容不得他想这么多了,“怎么是你?”
服休单于脸上的肌肉颤动,低声道:“我不会让孩子们孤军奋战。”
昨日
随着托吉的降落,蛰伏在第六雪山深处的军队在瞬间躁动起来,无数白色的低矮穹庐下冒出黑压压的铁骑,一块棕色鹰旗迎风招展,在空中发出猎猎震响。
和意料之中的不同,他们刚出发不久遇上的第一批敌人是一支走散的邺国兵,面对战装齐备,里衬和暖的精锐,几千人的邺国军队显得不堪一击。
意识到有中原军队趁机浑水摸鱼后,他们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波败将残兵,以疾雷之势奔向数里之外的第八雪山。
攻打优犁,不可能只有八万人参战。
第81章 晋江文学城首发
有了援军的加入, 局势瞬间扭转。
优犁眼睁睁看着对面人数过少的颓势一扫而空,杀声伴着箭雨渐渐朝自己的位置层层逼近,他结结实实挡掉服休单于正面砍过来的动作, 急喘了一口粗气。
“累吗?”服休单于看向他头盔之下的斑白鬓发, 作为自己的叔父, 优犁已经五十六岁了, 跟他一样不再年富力强,骁勇善战, 他手腕微转, 直直往对方腰间砍去, 抽空叹息道:“优犁,你老了。”
“我没有老!”优犁死死用刀背抵住狼头大刀,他不愿意承认自己年老体弱,日日勤于锻炼, 只盼活得更久一点。
他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就是当上匈奴的大单于, 让整个草原都臣服于自己的狼旗之下, 如今成败在此一举, 死在这里要他如何甘心!
“不, 优犁, 我们都老了。”刀锋寸寸下压, 崩开了一个小小的断口,服休单于倏然收刀,转而双手反握住刀柄,以全身之力猛戳下去,“服老吧。”
优犁狼狈躲开, 嘴上仍不饶人,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企讹群把亦司八以六九6三他说:“要我服老, 你有什么资格?杀父弑兄的狼崽子,我就该早点让兀猛克除掉你!”
服休单于脸色肃然,曾经他无比尊崇兀猛克这个阿爸,他们也曾有过父慈子孝的时光,兀猛克亲手教他骑射,打猎,连这把代表着大单于威严的狼头大刀,也只让他碰过。
若早几年让他放弃下一任单于之位,他必不询问缘由,双手奉还,可优犁千不该万不该,派人挑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甚至还把主意打到扎那颜的身上。
服休单于抬眼,近二十年过去,他忽然很想问优犁一个问题,“把自己的阏氏送给兀猛克,你又算什么好东西?”
提起曾经的阏氏,优犁沉寂已久的心突然像被铁链勒住一样疼,萨蕾雅不是他身边身份最高贵的阏氏,也不是最守规矩的,但她确实带给他最多欢笑的那个,而且她的眼睛望向自己的时候,就像一汪静谧的湖泊,带着深深的柔情。
二人情意浓时,他认为自己对萨蕾雅的爱胜过举世难得的汗血宝马,也胜过酿造百年的纯酣烈酒。
尽管这样,当兀猛克眼神略过自己送去的所有美人,唯独逗留在萨蕾雅身上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该做出正确的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