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求生的本能吧。
他冲富贵使了个眼色。
富贵心灵神会, 对着外面高声喊道:“传原顺南主簿杨江开。”
陆燕带人把杨江开扭送过来,连日来的牢狱, 他早已狼狈不堪,狱卒们知道他是犯了重罪才被押进来, 想要讨好上司的心理在此, 对他拳脚相向、不给饭吃也是有的,在看他如今哪还有当日法场上的半点英姿。
他一个文臣, 被陆燕这个不知轻重的武将压进来,看得出来吃了不少苦头。
杨江开一进来就看到殿里混乱不堪, 齐慎言跪在一旁,还算镇静。另一边的齐豫尚明显没比他好多少,两人皆衣冠不整, 发丝凌乱。
他走上前看到他们俩面前有一碗血水,又看到他们各自手上有血迹, 可能是刚刚混乱,齐豫尚脸上也着了许多鲜血。
他心下明了,齐慎言的身份怕是已经暴露。但他不知道皇上究竟对他们的计划有多少了解,那两人神情呆滞, 似是经历了刚刚的混乱, 还没缓过心神, 无法给他最有效的信息反馈。他只好以不变应万变,还是坚持原来的口供:“一切都是我所为,不关其他人的事。”
沈思渊摇摇头,还真是齐豫尚的一条好狗,这么显而易见的场面,还能如此镇静的说着替齐豫尚开罪的话。
他有时候就想,其实笼络人心也没有那么复杂,只需要把他们的家眷控制住就万事大吉。就像此时的齐豫,尚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拥有两个心甘情愿的替死鬼。
沈思渊听到他这样说,忍住自己想踹他的冲动,再也不想和他们周旋下去,直接开门见山:“别说这些废话,不就是齐豫尚把你的家人控制住了,你才一直替他开罪吗?犯下的累累罪行,每个都能抄家灭族,更何况你们想弑君,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只要你们把齐豫尚保下来,就算诛九族不也只有你们自己吗?”沈思渊想这算盘打的,他在未来世界都听到了。
此话一出,底下三人眼光凝视着他。
齐慎言与阳江开像是被抽走了力气一样跌坐下来。
保不住了,都保不住了。
他们两人知道自己每天都在刀尖上行走,自己做的这些事儿不能保家人平安,所以同意了齐豫尚的计划。计划很简单,让他们的妻儿都放到他的名下,他们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就算以后栽了跟头,只要保全齐豫尚,就是保全了家人。
等到风头过了齐豫尚会把他们都“休了”,他们就能够获得一大笔遣散费,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度完余生。
虽然这种想法最初大家都不同意,但是思来想去,这似乎是最保险的办法,并且他们一度津津乐道,觉得不会有人能想到他们用了这种办法。
谁知,他们以为永远不会见光的秘密,就这么被他轻飘飘的说出来。
齐豫尚的眼神最为复杂,最为震惊,他煞费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自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无法相信被一个毛头小子道破玄机。
此刻毛头小子正等待着他们自己交代事情,但底下三人除了震惊之外,并不打算交代自己的罪行,明显想要一条道走到黑。
沈思渊等了一会儿,除了看到几个人的脸色,由白转青又转到紫,从紫又转到黑,也没见没下文。看了这么一场生动的变脸,他有一种解开秘密的如释重负与喜悦。
“也罢,今日朕心情好就陪你们玩玩。”他嘬了一口茶,开始讲述他们的故事。
在屏风后面的顾潇潇听到他这样说,可装模作样的捂起肚子,小声说道:“哎哟哎哟,玉笙我肚子疼,我要上……我要更衣……”
正是到案件的关键时刻,白玉笙就算再不想离开,也得伺候她的主子。
顾潇潇本就是故意为之,因为接下来的事情若是再让白玉笙听到,怕对她进行二次伤害,所以才和沈思渊商量,等到沈思渊的信号发出,顾潇潇立马带白玉笙离开。
沈思渊确定她们俩离开,才开始还原案件真相。
齐豫尚之所以能让这么多人替他卖命,并且还不让他们把他供出来,最主要的原因就是他府上的女眷,有他们的妻儿。
杨江开与齐慎言都是未娶妻生子,但他们两个身为一个州府的主簿,官运亨通,年过四十,却未娶妻,本身就值得怀疑。
而齐豫尚身为一个州府的府丞,男人纳妾这种事在这个时代属于正常,所以一开始他们也并没怀疑齐豫尚府中女眷甚多这件事。
但两件事联想起来让人产生怀疑,还是要感谢白玉笙的,因为在听她讲述她的经历时,她说过几次齐豫尚府中女眷甚多,每回她教授刺绣的手法时,都会有很多人来围观。她当时也很奇怪,她的手艺并不是特别高超,一个府城自然有本事去请更好的绣娘,而且从针法上看,府中有几个妇人都比她的手艺要好。
来了几次之后,白玉笙发现,其他妾室对府中大夫人有点太过尊敬。她见过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小妾,不乏有恃宠而骄的,但很少有这种全部听命于夫人,而且唯唯诺诺的像个下人一般,连夫人的孩子都像是比其他妾室的孩子地位高出一大截儿。
就是这个情景引起了他们的怀疑。
为什么在顺南东窗事发之后,杨江开能一口咬定所有的事情都是他所为,一方面是齐豫尚抓住他的把柄,另一方面如果他替他死了,那么他的妻儿便会得到更好的照顾。反正都是要死,死前为妻儿留条后路,也是赚了。
至于齐慎言,他替齐豫尚顶罪的理由大同小异,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早亡的妻子,这些年虽然他早就秘密地再次娶妻生子,但齐豫尚一直在为他寻找与早亡妻子相像的人,白玉笙便是其中之一。
这些年,齐豫尚为了拿捏住齐慎言,不光困住了他如今的妻儿,还利用与他过世的妻子相熟,令人打造他妻子在世时常用的首饰和贴身物件,这也就是齐慎言所说的,那个人总是拿着妻子的旧物,诓骗他妻子没有死。
谎话掺着真话说,就很容易使人相信。但谎话毕竟是谎话,总会露出马脚。
美人图早在沈思渊来之前就已经在齐慎言手上,并不是齐豫尚用来要挟齐慎言在他到了之后做的一系列行为的理由,那么精美的谋划里,还是百密一疏。
“至于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险,还得请齐大人来解答。”沈思渊说道,因为他实在是不明白,这么精美的计划为何要画蛇添足,如果齐慎言在他来之后,没有做出那一系列的骚操作,他根本不会想到渭河与顺南的事情有所牵扯。
眼见大势已去,齐豫尚也变得格外乖巧起来:“因为……”他突然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匕首,直冲冲朝沈思渊身上刺去。
人到绝望之时总想拉个垫背的,更何况是齐豫尚这种,进一步飞黄腾达,退一步万丈深渊的人,他怎么能允许自己经营了那么多年的营生被他这么轻而易举的攻破!
鱼死了,这网一定得破。
他现在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当初知道沈思渊的身份之后,还要大张旗鼓的拉到菜市口斩首,他就应该悄无声息的做掉他,神不知鬼不觉,这样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事情的发生。
想到自己的一时妇人之仁竟让自己落得满盘皆输。
“我杀了你!”
整件事情来的太过突然,谁都没想到,齐豫尚竟如此大胆,侍卫正在殿外候着,殿内只有福贵在沈思渊身边。陆燕在门口候着,离得太远,等他发现齐慎言图谋不轨时,再往这赶已经来不及。
“你个昏君!我要杀了你……”齐豫尚目眦尽裂,颇有要与沈思渊同归于尽的气势。
匕首向他冲来,沈思渊大脑一片空白。
“护驾!”富贵一边高喊,一边一个高抬脚踢掉了齐豫尚手中的匕首,齐豫尚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手中的□□穿了胸膛,他瞪着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从后方飞来,穿过他胸膛的枪,心有不甘,也只能不甘。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在抽离。
整个行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结束。
沈思渊看着五官充血的齐豫尚倒在他面前,在地上震了三震,他听到自己的胸膛,也震了三震。
大批人马冲过来,把剩余的两人团团围住。
陆燕与富贵,双双跪在沈思渊脚边。
“微臣护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沈思渊头一次见这么惊魂动魄的场面,比上次砍头来的还要迅猛一些,缓了好久才稳住心神。
在不远处的顾潇潇听到动静也冲了进来,看到殿内情景,忍不住叫出来:“啊——”连忙捂住身边的白玉笙的眼睛,把她交给身边的侍卫。她眯着眼睛走上前,越过已经倒地的齐豫尚,他披头散发,怒目圆睁,隔着血迹更显面色狰狞。顾潇潇强忍着害怕与恶心握住沈思渊的手,她扶着他坐下:“没事了,没事了。”
此时的沈思渊手脚冰凉,双腿发麻,大脑一片空白,听到顾潇潇的声音才回过神,抬头看着她,一声不吭,那样子像极了委屈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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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有暗就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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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那样的场景太让沈思渊震惊, 此时他惊魂未定,思绪凌乱。但他是皇帝,他理应在这主持大局, 被这样的场面吓到并非是一朝天子所为。
底下人跪倒了一大片,只有顾潇潇站在他身边, 一手握着他的手, 一手在他后背悄悄的安抚。
沈思渊嘴唇泛白, 近看额头细细密密的都是汗,他稳了稳心神, 努力克制自己颤抖的声音,“把他们拖下去吧。”
陆燕应了一声, 招呼人把活着的二人打入天牢, 死了的直接拖了下去,并且把现场清理了一下。
从始至终, 沈思渊一直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看着殿里来来往往的人, 他们面无表情,好像死了一只鸭子一条狗一样,那般冷漠。
“富贵, 你去看看玉笙。”顾潇潇看着那些人把齐豫尚的尸体抬出去,又恐一直在外面候着的白玉笙看到, 便让富贵照顾着点。
殿里恢复安静,沈思渊握着顾潇潇的手,才像给他空虚的灵魂注入一点鲜活,他才恢复一丝心神, 脚下发虚, 晃着身子坐在椅子上。顾潇潇蹲下身子, 伏在他腿上,仰着头望向他,柔声说道:“他的死不管你的事,是他罪大恶极,难逃一死。”
旁人都道他是吓着了,只有顾潇潇知道,他不是。他是一个连断头台都上过的人,怎么会因为一个人死在他面前就吓成这样呢?他不过是觉得眼前这个人的死亡,跟他有关系,是他害死了他。可能是他妇人之仁,也可能他就是那个人们口中所说的圣母,他不在乎,他只是觉得,第一次,有人因为他自己的行为,丢了性命。
“我做的对吗?”沈思渊内心是知道自己对的,但是他此刻格外的想要有人肯定他的行为。
“你当然是对的!”顾潇潇义无反顾的说道,“你只是把他做的坏事公布于众,至于……那是他咎由自取,你救了好多好多人,他们知道了会非常非常感激你的。”
短短的几句话却给了沈思渊无限的动力,他知道他是皇帝,想要做一个明君,这些都是必经之路。他受现代教育,渴望着用和平解决一切,但对付有些人和平是不够的。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和平是有效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但对于有些人来说,和平,是助长歪风邪气的安乐窝,对付这样的人就应该用铁血手腕。
“潇潇,你知道,这跟我们学的不一样。”他怅然若失,茫茫然的把目光从顾潇潇身上移开,望着远方。
透过一扇高高的门,他看到外面天光大亮,有军姿整齐的驻守军队,还有立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的下人;有青葱苍翠的高大树木,还有长在一旁,被修整规矩的盆栽。
微风过处,一叶飘落,秋天来了。
这一年的秋天来的格外的早,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书上写的沈思渊死亡的日子。
他们改变了书中的结局,沈思渊不再是以暴君的身份暴毙于宫中,顾潇潇也不会被新皇沈思沐遣散出宫。从现在开始他们没办法再预测故事的走向,一切都要靠他们自己。
沈思渊会成为一代明君,而顾潇潇无论成不成为大周的女首富,都一定会陪在沈思渊身边。
两人相互扶持着走到殿外,顺南府的其他官员一早就被陆燕请到了偏殿,刚刚正殿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们虽不敢往这儿瞧,但外面的动静他们透过窗户看得一清二楚。
堂堂顺南府府丞齐豫尚,暴毙于殿内,死状凄惨。他们对于齐豫尚这些年所做之事都是有所耳闻的,但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不落人把柄,就算有些风言风语,过段时间也会消失不见。加上此处天高皇帝远,齐豫尚又有平阳王这个靠山,他们一时不敢相信,齐豫尚就这般倒下来了,在这个传说当中不学无术的皇帝来的第二天。
“顺南府府丞齐豫尚任职十年来,罪行累累,意欲反抗,已被陆燕将军就地正法。尔等切莫学他。”富贵清了清嗓子,对下面的人总结刚刚的事情,也是从旁敲打。皇帝不是吃素的。
沈思渊出了正殿,看到下面跪了一众官员,倒是比他刚来时更加唯唯诺诺,他瞧见最边上一个着青色官袍的人,头埋在袖子里,肉眼可见的在颤抖。
这也不怪他们,只是他们蓦然发现,眼前的这位皇帝不是传说中的这般好拿捏,他怎么能是别人口中的酒囊饭袋呢?他当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的君王。
顺南府城门口站岗的士兵早在袁素衣到来时,就已经换成他们的人,消息往来并不顺畅,故而渭河之事传不到他们耳朵里,就算有几个听到了些什么风声,但与皇上经年累月的坏名声相比,那些风声便显得有些假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声万岁里有多少是忌惮他的皇权地位,又有多少是真心实意希望他福泽绵长,以惠万民呢?沈思渊不得而知,当他知道从今天开始,他会更加努力的向后者靠拢。
“平身。”他的语气巍峨大气,倒像是一个有模有样的帝王。他背着的手忍不住握紧了顾潇潇。
站在一旁的白玉笙,静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她仍然记得齐豫尚被抬出来时的模样,那个让她在大牢里待了不知多少时日,又杀了她全家的仇人,就那么毫无征兆的死在她面前。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都在想着等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她能亲手手刃仇人,把她加注在自己家人身上的那些痛苦都给他尝一个遍。
可如今他死了。
就那么……死了。
她还没有看到,他从高台之上跌落下来,那得意洋洋的神气变成摇尾乞怜的求饶,他还没看到昔日不可一世的顺南府丞,沦为皆下囚的样子,牢里发霉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暗无天日的光景,没有希望的等待,不知道从哪里剩下的馊饭……
这些他还都没有尝过,怎么就死了呢?
那自己这段时间是在干什么呢?她活着的意义又在哪里呢?她真的找到了那束光吗?她难道不恨吗?
她恨死了。
如果不是仇恨支撑着她,如果不是她想亲手手刃仇人的念想,如果不是顾潇潇给他活下去的希望,如果不是她心底的那一抹月白,她活不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