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音画年纪还小,并不能完全领会大人们的离愁别绪,但她也知道,宋音书此去可不同于从前入宫,很大可能今生今世都无法相见了,一想到往后再也见不到长姐,她便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她这一哭,全家人少不得又纷纷花功夫去安慰她,场面顿时乱作一团。
周渊见状忙走上来,朝宋家人保证道:“孤一定会善待宋姑娘的,还请岳父岳母莫要过分伤感。”
宋言礼和尹氏根本不理会他的示好,宋音画也仍旧止不住哭声。
宋音书无奈,只好让宋言礼先领着家眷离开:“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家呢,父亲是宋家的顶梁柱,可不能在这件事上落人口实,您先带着母亲和小画回去吧,女儿安顿下来,自会寄家书报平安……放心,女儿是去做太子妃的,吃不了苦。”
宋言礼感慨于女儿的懂事守礼,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沉默许久后,到底是带着全家人退了下去。
宋音书一直对着他们挥手,直到目送他们走入了城门内。
萧御辞端坐在马上,远远凝望着她纤瘦的身影。
她今日穿了宛若天边流霞般的红色凤袍,因为时间仓促,她这身凤袍还是从皇宫库房里翻找出来的,明显不够合身。
但因为她身量高挑,面容华贵,倒叫人生生忽略了凤袍的瑕疵,只注意去瞻仰她足以叫满城繁花都失了颜色的绝色气度。
萧御辞就那么看着她,心里不知为何,竟无端生出一股绵绵的钝痛来。
明明她昨晚还在他怀中婉转吟哦,承诺很快就会回到他的身边,但不知为何,他这么看着她,却觉得她竟像那天边的霄云一般,美不胜收,却又触摸不到。
这一刻,他甚至想不顾一切地将她强留下来。
若是有人敢拦,他就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宋音书转头,见萧御辞一直坐在马上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己,不免有些纳闷,但还是依照礼数朝他侧身福了福身子。
“摄政王,哀家此去,恐难再回头,大梁社稷,还有哀家父母兄妹,就都交托于你了。”
萧御辞一言不发,深深望着她,竟似乎从她那双过分美艳的眸子里,读出了一种掺杂着伤感的决绝。
明明只是短暂的分别,怎么会是这样的神色?
他心念一动,翻身下马,几步就走到了她的跟前。
“宋音书,别忘了你答应本王的,若你胆敢食言,本王饶不了你宋家上下!”
宋音书愣了愣,然后冲他露出一个温柔甜美的笑容:“那是自然……只要哀家活着,就不会食言。”
死了的话……哀家可就管不了啦……
周渊虽然早已看穿两人之间的情愫非旁人可以插足,但此刻还是出言提醒道:“摄政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梁国和晋国能永结百年之好,有摄政王和宋太后的一份功劳,孤在此,多谢摄政王了。”
这话说得三人都心知肚明。
萧御辞视线略显轻慢地扫过周渊,然后头一回正视他道:“宋太后出身名门,身子娇贵,这一路上,还望周太子多多费心,将她照应妥当。”
“那是自然。”
周渊礼节性地朝他拱手,然后示意宋音书登上马车。
宋音书上车前最后回了一次头,远远望了望京城繁华的街道,蔚蓝的天空,不舍的家人,又将视线落回在身姿如松的萧御辞身上,然后微微弯起嘴角,轻轻说了一句:“摄政王留步。”
话音刚落,她便毅然决然地登上了精美华贵的马车。
看上去没有丝毫留念。
马车开始缓慢行驶起来,车轮滚滚,带走一份又一份哀思愁绪。
这里头,有父母对女儿的担忧,还有百姓对宋太后的敬佩。
萧御辞一言不发地登上城楼,目送着车队离去,直到漫长盛大的车队浓缩成一个小点,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心爱的女人。
第103章 苦葡萄
真正踏上这条离乡之路后,宋音书的心情其实算是平和的。
虽然前途坎坷,一切犹如笼罩在迷雾之中,但她却有种由内而外的自在和放松。
想到从此就能远离萧御辞的掌控,她心里更是莫名兴奋。
这段时间,她也一直都在思考自己对萧御辞的感情,除了那些偶尔心动的瞬间外,其实更多的,还是对他喜怒不定的恐惧。
那些来自他的压迫和羞辱,时常在她为他心跳加速时,给她狠狠一击。
她想,他大约并不知道如何去爱一个人。
真正爱一个人,怎么可能一再去羞辱和强迫她?
所以借此机会,她一定要彻底摆脱他。
只是,她有把握在路修远的帮助下摆脱萧御辞,又该如何趁机也一并摆脱路修远呢?
想到这里,她没忍住长长叹了口气。
她对路修远的感情一直很复杂。
两人毕竟自幼年就相识,她受过他太多的关照和爱护,曾经在她心中,路修远与宋家人别无二致,都是可以叫她豁出命去报答的人。
可后来她才知道,路修远竟然是晋国人。
按说晋国如今与大梁交好,两人也不至于要势同水火,可他却与萧御辞有着不共戴天之仇。
她不愿在两人之间斡旋,还不如远离。
“娘娘,太子派奴婢来给您送新鲜的葡萄。”
车队休整的功夫,有灵动娇俏的声音出现在宋音书马车周围。
宋音书有些纳闷:“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葡萄?”
“这是晋国的葡萄,一路上用冰护着,来了大梁也不曾腐坏,还是十分味美,您尝尝就知道了。”
宋音书知道晋国在南方,即便冬天也十分温暖,但也没料到,在大梁冰天雪地的时候,晋国竟然还能产出葡萄。
“拿进来吧。”宋音书道。
丫鬟于是托着木托盘,将晶莹剔透的绿葡萄端了上来:“娘娘,请慢用。”
葡萄个大饱满,上头凝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看上去十分诱人。
宋音书挑了一颗,轻轻撕开表皮就送进了嘴里。
“呕……”谁知,在她刚尝到葡萄的一瞬间,舌尖传来的苦涩就迫使她下意识呕了出来。
惜夏吓了一跳,连忙用一旁放葡萄皮的小碗接了:“娘娘怎么了?”
“这葡萄……怎么是苦的?”宋音书仍觉舌尖酸苦难耐,又拿过一旁的红枣茶水漱了口才罢休。
“苦的?”惜夏也十分纳闷,遂拿起一颗葡萄吞入口中,细细品尝了片刻,然后神色变得越发怪异起来,“奇了怪了,奴婢尝着怎么不仅不苦,还甜得很呢。”
如牛闻言也尝了一颗:“奴婢尝着也是甜的。”
宋音书皱紧眉头,嫌恶地朝两人挥了挥手:“哀家不喜欢这葡萄,你们拿去分了吧……等等,去打听看看,这葡萄到底是谁送来的。”
“方才那婢女不是说……这葡萄是周太子送来的吗?娘娘怀疑不是?”
宋音书点点头:“哀家还只是怀疑……你们去打听的时候小心着点,别叫任何人察觉出异样。”
“奴婢这就去!”如牛压根没听到宋音书的叮嘱,一下马车就直奔前一辆马车而去。
周渊刚从马车上下来,见如牛神色严肃,不免问道:“如牛姑娘怎的这般行色匆匆?可是宋太后有何吩咐?”
如牛性格率直,根本不会迂回,直接问:“周太子命人送给我家娘娘的葡萄,究竟从何而来?”
周渊微微愣神:“葡萄怎么了?咱们车队所有吃食都是出自十七弟之手……十七弟做事谨慎,向来没出过任何纰漏……”
“哼。”如牛不理他,又直奔路修远马车而去。
路修远正端坐在马车中不知在想什么,没注意门被人从外头砰地一声给撞开了。
“牛牛?”路修远诧异地看着如牛,“你怎的这般生气,谁惹你不高兴了?”
“别叫我牛牛!”如牛冲他吼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大师兄!竟然这么多年都在欺骗凌云山上下!”
“我道这回你见了我,怎么一直都避着我,原是因为这……”路修远好脾气地弯起双眸,“我还是你的大师兄,这么多年,也从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凌云山的事……我虽然是晋国人,但也并未对梁国下过手……
“除了那回……因为想帮江清越跟萧御辞作对,怂恿了一群山匪造反,但我也明令禁止过,不许山匪对百姓作恶,造反的目的只为了给江清越立功,好扶他上位……可惜,他实在太不堪一击了……”
“你不必对我解释这些!”如牛道,“我不管你是哪国人,你想要伤害娘娘就是不行!”
路修远看着她挥舞拳头的模样,哭笑不得:“我怎么会伤害阿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帮她。”
“你故意给娘娘吃苦葡萄,还说不是想害她?”
路修远神色虽仍未改变,但瞳孔明显剧烈震颤了一下:“苦葡萄?你说……阿音吃了那葡萄,说葡萄是苦的?”
“娘娘才尝第一口就吐掉了!”
“你们可尝过?确实是苦的吗?”
如牛眼神有几分迷茫:“……谁知道你使了什么障眼法,我们吃着,倒确实是甜的。”
路修远眉心越皱越紧,也顾不得如牛还在等着跟他对峙,推开马车门就跳了下去。
宋音书听说如牛怒气冲冲地去找路修远,生怕她行事莽撞,正准备下车去瞧瞧,却没注意路修远忽然窜了上来。
“阿音,我有话问你。”
宋音书见他脸色十分凝重,便挥退了惜夏和跟着探进半个身子的睚眦:“哀家想与师兄单独聊聊,你们先出去吧。”
两人担忧地看了她一眼,不愿离去。
“别担心,师兄不会伤害哀家。”宋音书道,“况且你们就在马车外,若有什么突发状况,哀家一定会及时喊你们。”
两人听她这么说,只好跳下马车,轻轻关上了门。
路修远眸底还是写满了难以置信:“你真觉得那葡萄苦?”
宋音书却没回答他,而是直接问了句:“你真的在那葡萄上下药了?”
第104章 百毒不侵
“我做事从来不愿瞒你。”路修远道,“再说一万遍我还是那个立场,这个孩子不能留。”
宋音书下意识护住自己的肚子,忽然脑中灵光一闪,神秘兮兮地开口道:“可惜……你永远都无法伤到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路修远更疑惑了。
宋音书盯着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服了一种神药,可以让我百毒不侵,金刚不摧。”
“一派胡言!”路修远道,“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种药?”
宋音书沉默半晌,忽然开始边说边解衣襟:“或许……师兄还没忘了夕颜公主假装失手刺我的那一剑?”
她挡住大半的胸口,只露出当时剑伤到的部位,那里入目雪白光滑,没有丝毫印记。
“便是天下再好的伤药,也绝无可能在短短十几天之内,就让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吧?”她沉静地开口,仿佛叙述与自己无关之事一般,“可师兄不觉得奇怪吗?在大殿之上,我胸口明明已经出血,剑刺进去的伤口也不算浅,而我此刻却没有任何伤痕。”
路修远眼光呆滞,始终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若真有这种神药,这世上哪还有什么病痛苦难?”
“这药是我认识的一位摸金校尉给的,说千年古墓只此一颗,他自己不敢吃才骗我吃下去的。”宋音书扯谎道,“我也没料到这药真能这般神奇,师兄不信,可以摸摸我的脉象,再不信,还可以取一些掺杂了落胎药的水果来,我当场试给你看。”
根深蒂固的思想不可能轻易改变,路修远自然不相信,果真命人取来了果盘。
宋音书原本也在怀疑是不是月光石助她拥有了能够鉴别有毒食物的能力,正好也借此机会试了试。
结果可想而知,有很多水果,她甚至不用入口去尝,直接拿到鼻子下闻了闻,都能瞬间鉴别出来。
路修远看着她挑出来的水果,都是他亲自避开众人准备的。
有的放了足以叫人致命的毒药,有的放了泻药,有的仍是放了落胎药,但无一例外,都被宋音书轻轻松松挑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路修远神情慌乱又崩溃,“这么说……这个孩子非出生不可了?”
宋音书略带怜悯地看着他:“除非……你杀了我……这药再神奇,应该不至于叫人起死回生。”
路修远呆呆地看着她,然后仓皇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杀了你?你明明知道我不可能伤害你!”
说完,他脸上的大笑忽然变得苦涩不已,奋起摔门而去,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宋音书倒是彻底松了口气。
起码这一路上,可以保证她不会因为怀有身孕就影响自己的任何行动。
以月光石神奇的疗愈能力,她都有理由相信,她生孩子之后,身体也会迅速恢复如常。
而她所料不假,月光石确实无时无刻不在发挥着它的功效,次次都能救她于水火。
车队休整完后,又继续马不停蹄地往南行进,终于赶在天黑前住进了永州驿站。
赶了一天路,惜夏和如牛都有些疲惫不堪,但宋音书却还是如同晨起时一般神采奕奕。
“娘娘的脸色可真好。”惜夏一边帮她卸下钗环,一边感慨道,“近些日子,娘娘连皮肤都变得比从前更为红润光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孕的缘故。”
宋音书没有将月光石的事告知给任何人,此刻虽然对自己变化的原因心知肚明,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明日便莫要再梳这样华丽的发髻了,”宋音书道,“越简单越好。”
“奴婢知道了,娘娘就寝吧。”
惜夏安顿好宋音书,便和如牛一同退了出去,只余睚眦在门外守着。
宋音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无睡意。
这一日经历得实在太多,她都还没来及的慢慢消化。
“咚——咚,咚,咚!”
外头传来一慢三快的打更声,意味着此刻已经丑正二刻。
夜已经很深了。
宋音书也有些迷迷糊糊,将要进入梦乡。
忽然间,她仿佛听到窗外传来了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几乎霎那间,她便清醒了过来。
这么深更半夜在外鬼鬼祟祟的,不是杀手就是盗贼,她一个也惹不起。
但她一时也拿不准这帮人是冲谁而来的,只好先小心翼翼地爬起床,将枕头塞到被子里,做成有人的假象,然后闪身躲到了衣橱后头。
也不知该不该炫耀她的警惕心,那帮贼人的目标,竟然真的是她!
她眼睁睁看着一群黑衣人就那么悄无声息地从窗口潜了进来,提刀往床榻而去,对着被子就是不由分说地一顿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