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坐起身,动作尚有些迟钝,先将周围打量一圈,又打量到自己身上,看见绑在臂膀上的女子披帛,下意识便想解开。
“啪。”
贺兰香照着他的手便打了下,精致的眉头蹙紧,凶巴巴呵斥,“伤口没结痂之前,手不能往上放。”
篝火噼啪响,那双黑眸静静注视上她,晦暗不明。
贺兰香心跳快了下子,伸出手在谢折眼前晃了晃,自言自语,“完了,脑子不会摔傻了吧,怎么呆兮兮的。”
谢折抓住她腕子,毫不留情地丢了回去。
贺兰香吃痛一声,揉着腕子,“没傻就没傻,动什么手啊你。”
谢折浓眉紧皱,闭眼捶了两下隐隐作痛的头,闻到烟熏火燎的味道,声音越发嘶哑,“怎么来的火。”
这女人从头到脚就不像能把石子敲出火星的样子。
贺兰香揉完了手,捡起地上的火折子,扔到谢折腿上,“喏,从你身上摸出来的。”
摸出来的。
不知留意到哪个字,谢折喉间青筋猛跳了下子。
“我本来想把你身上的铁疙瘩扒下来,好让你睡舒服些。”
贺兰香继续专注挽发,低头时耳下两只耳铛来回晃荡,投在脸颊小块旖旎阴影,“但实在是太沉了,我弄不下来,便拿火折子生了堆火,省得把你冻死。”
其实她是怕把自己冻死。
年轻男人身上又热又硬,刀枪不入的样子,比石头还硌手,怎么会冻死。
有风穿过山谷,火焰又烈了些。
贺兰香说话时没有看谢折,直到将头发挽整齐,方抬脸扫去一眼。
出乎意料的,谢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不,准确来说,是在盯她的小腹。
贺兰香怔了下子,怔完立马摸摸小腹,“放心吧,你大侄子好着呢,多亏了他大伯父舍命相救。”
谢折浓眉紧皱,脸色肉眼可见地沉了下去,咳嗽两声,视线往左右扫去,似在找水。
贺兰香看出他意图,将“杯盏”端起给他,不客气地道:“喝吧。”
杯盏其实就是洗过的树叶卷成的小斗,她生来便是个讲究命,哪怕流落荒野,用的东西也要干净好看。
谢折接过那没他半个手掌大的小东西,仰头一饮而尽,不够润口。
贺兰香指着不远处的溪流,“我才不要给你来回跑腿,你渴就自己过去,一次喝个够。”
正好看看他伤势到底如何。
谢折起身,步伐踉跄,走到溪流旁弯下腰身,几乎将半个身子浸到水中,咕嘟饮了个痛快。
能走得动路便说明问题不大,贺兰香松了口气。
但当谢折喝完水回来,将身上破破烂烂的铁甲一把扯开,露出里面血迹斑驳的中衣时,贺兰香便蓦然一怔,眼忍不住发酸。
她看着面前男子的眼睛,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问他:“谢折,你为什么要救我。”
哪怕她的生死与他息息相关,那她也不觉得便足以令他舍命去救。当然,她更没有自作多情到,认为这冷酷无情的家伙,通过短短几日相处,便对她暗生情愫,情根深种。
这其中绝对有什么缘由。
篝火中,树枝被燃至通红,炸开火星,火星袅袅上飘,又化为轻烟。
两道视线在火光中相撞,一暗一明,一冷一热。
水珠顺着谢折的下巴滑落,滴在喉结,又从喉结缓慢蜿蜒下淌,流入结实腰腹,蛰在伤口上,生疼。
时间一点点过去,除了火星溅开的动静,再没有其他声音。
贺兰香妥协,低头轻嗤一声:“算了,我跟块木头说个什么。”
她抬脸看他,眼中是不经意流露出的倦色,媚而不自知。
“趁我现在还有精神,”她理所应当地道,“过来,把衣服脱了。”
谢折全身水珠倏然凝固住,本就幽暗的眼眸更加沉若深渊。
贺兰香似乎也意识到话中暧昧,特地补充:“脱完我好给你看伤。”
谢折眼中沉寂的幽光稍有起伏,手指落在腰侧的衣带上。
篝火灼灼,照见男子肌肉盘虬的后背,上面伤口无数,血色淋漓。
贺兰香倒吸一口凉气,不敢直接用水给他清洗,只好撕下一小块裙裾,给他一点点擦拭血污。
白腻如羊脂的小手动作轻若鸿羽,贴在布满伤口的古铜色后背上,二者对比之下,远比伤势触目惊心。
“疼不疼?”她轻声问。
谢折未答。
贺兰香叹息:“肯定是疼的,可惜在这荒山野岭,连点伤药都寻不见。我倒是听说一种法子,说人的口水有止疼镇痛的作用,哪里破了皮流了血,用舌头舔一下便好。”
她低下脸,往伤口上轻轻吹了一下凉气,试图为他缓解些痛意。
酥麻的触感自后背传遍全身,谢折活似被摁到水中的猫,猛地起身提上衣衫,转头怒视她,“你在做什么?”
贺兰香有点迷茫,不懂他这是什么反应,眨了下眼,长睫似蝴蝶羽翼般微微抖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着他,“在往你的伤口上吹气啊。”
谢折眉心跳了跳,素来冷硬的容颜上,难得流露出点窘色。
贺兰香眯了眼眸,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神如丝,在他眉眼间慢悠悠绕了一圈,饶有兴致地道:“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嘛。”
“舔你么?”
第20章 吃糖
火星飞溅,光点缭绕在二人的眉梢间。
贺兰香清晰看到,谢折漆黑的瞳仁重重缩了一下。
奇怪的兴致漫至心尖,她变本加厉,仰面仔细盯着那双黑眸,道:“谢折,我好像知道你为什么会救我了。”
“你很讨厌失控的感觉,对吗?”
“当初提刀杀我,是讨厌自己因我失控,今日救我,也是不想局面失控,你对失控感的讨厌,已经大过了对死本身的恐惧。”
月光如雪光,与篝火灼热的光辉相撞,烈火燃冰,悱恻缠绵。
美人娓娓道来,活似山林中摄人心智的九尾狐妖,稍不凝神,便会被她蛊惑了心魄。
“你过去,一定是经历了一场你毫无反抗之力的险境,让你这辈子都忘不了那次无能为力的心情。”
“让我猜猜看,你到底是经历了什么呢。”
贺兰香眉头轻蹙,一副不胜为难的样子,眼神却带了挑衅的钩子,钩在谢折脸上,慢声轻语,意味深长。
忽然,光影一暗,谢折反客为主,朝她大迈一步,投下的黑暗将她整个身躯笼罩。
热风压面,雄性气息厚重而危险,不同于寻常时分刻意的疏离,此时此刻,是强烈到可怕的侵略性。
贺兰香身姿往后踉跄一下,对视上谢折眼中的冰冷杀气,才意识到自己有点过了。
受了伤的狼也是狼,也有把人脖子咬断的本事,她不该招惹他的。
山风过境,夜下寂寥。
遍体鳞伤的高大男子,一点点倾身逼近手无缚鸡的美人,胸膛上的疤痕随气息起伏,小臂狰狞青筋隐有跃起。
他的眼盯着她,冰冷如斯,不带丝毫温度。
贺兰香步步后退,直至退无可退,后背靠在阴冷的岩壁上。
二人咫尺之距,近到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呼吸融合相缠。
“将军。”贺兰香忽然出声,眼眸被他身上的灼气烘烤,变得有些湿润。
她从腰间解下一只精致的芍药纹锦缎荷包,弯起眉目,笑眼盈盈,“吃糖不吃?”
荷包的包口是往内收的褶皱,边上金丝描边,像女子的裙裾。
谢折眼神不变。
直至贺兰香从里摸出一块饴糖,抬手往他嘴里送,他才猛地后退一步,无视鼻息间的甜腻气味,视线落在她手里的糖上。
贺兰香不怎么爱吃糖,但爱随身带,或往丫鬟嘴里塞,或招猫逗狗,分给路上的孩童。
像是一种拉拢。
她很懂如何用讨人喜欢的方式收买人心。
谢折的视线在那糖上定格瞬息,转身似是转移怒火,扬腿踢起地上一根树枝,树枝准确无误地落进了篝火当中。
火星飞至三尺高,活似逢年过节,临安街头喧嚣的火树银花。
贺兰香笑了声,笑声分不清是冷是热,手收回,将饴糖送进了自己口中,细细咀嚼。
吃完糖,她走到溪边上游,掬水漱口,待等回去,谢折便已歇下。
他侧躺于地,后背朝外,手肘枕于颈下,宽肩窄腰一览无余,衣服下高耸的肌肉线条宛若起伏山峦。
她挺意外,她以为他伤成这样,肯定会急着找出口与崔懿他们汇合。
也好,他不急,她也就不急了。
贺兰香特地在靠内处寻了片地方,虽衣服早已不成模样,但她仍然不愿就此囫囵躺下,平白沾一身黑灰。遂收拾干净些,又捡了些叶子垫在地上,这才屈尊降贵地躺下卧好,不忘将两只耳铛摘下。
又怕耳铛装荷包里被饴糖黏上,她找片叶子将其包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脸旁。
至于谢折,早当她在他里侧卧下时,便辗转翻身,变为后背朝里。
贺兰香在心里暗骂一声木头,不情不愿地阖上了眼。
山谷中气温颇低,所幸有火在旁,这才显得没那么冷。
但贺兰香是个认床的主儿,加上四处漆黑,身边的人又死了似的丁点动静没有,不由便心里犯毛,根本睡不着觉。
她终是撑不住,睁眼看着那堵强壮的脊背,小声道:“谢折,你睡了吗?”
意料之中,谢折理也没理她。
贺兰香便知他是这个反应,也并不气馁,伸出根纤白的手指,用鲜红涂满凤仙花汁的指甲,从他的两肩之间,顺着坚硬的脊柱,若有若无地划了下去。
谢折背后肌肉猛地缩了下子,低沉不悦的声音瞬间传出:“别碰我。”
“放心,”贺兰香慵懒懒道,“我的兴致还没好到在这种地方勾引你。”
她收回手指,瞧了眼周遭漆黑宛若无底洞府的杂林,声音越发瑟缩,“我只是有点害怕,你说,这里会不会有鬼啊。”
谢折一声冷嗤,口吻带着嘲讽之意,毫不客气,“你与其担心有鬼,不如担心野狼。”
贺兰香诧异蹙眉,盯结实了谢折的后脑勺,“野狼?”
最凶残的一头野狼不正在与她说话吗。
“火这么旺,”谢折话音冰冷,“狼又不是瞎子,不来才怪。”
贺兰香愣了下子,霎时急了,坐起身道:“那你为何不提醒我将火熄灭,你很冷吗?”
她又不是没摸过,他身上明明跟火炭一样。
来不及动更大的怒,贺兰香起身便去将篝火弄熄,娇生惯养的美人对此显然没有经验,她知道可以用脚踩,但实在不想毁了裙子鞋子,便只顾跑溪边捧水来浇,然手到底不当盆用,每次等她抵达火旁,掌心便只剩寥寥几滴,还没她淌出的汗多。
谢折就静静瞧着她来回跑,不出声,也不帮忙。
直到奔波了有小十趟,贺兰香总算忍无可忍,素日娇媚可人的外壳裂个粉碎,挥袖便朝溪面砸了一下,异常暴躁,“烦死了!这破火怎么那么难灭!”
在她身后,谢折忍俊不禁,别脸扯了下唇。
笑意很浅很浅,转瞬即逝,比溪面涟漪消失的还快,即便贺兰香正面对着,怕都不见得发现。
溪边,贺兰香又烦又怒,又很想哭,费了好大的劲方将眼泪憋回去,掬水洗了把脸,打算想想别的办法。
她直起腰,转身时眼角余光略过树丛,正扫上一对绿油油的亮光。
她初时没在意,直到步伐都迈出两步了,方后知后觉回过神,僵硬地转过身躯,定睛望去——
“啊!”
贺兰香尖叫一声,调头扑到了谢折的怀中。
第21章 红尘
谢折刚起身,怀中便多了个香软之物,原本蓄势待发的身姿略僵下子,手变得无处安放。
胸膛一片温热,怀中人的泪水渗透衣料,沾在他的伤口上,生疼。
贺兰香泪若雨下,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两手环紧了他的腰,一刻不愿放松,哽咽黏糊地道:“那边有……有狼!”
窸窣一声响,阴森漆黑的树丛里跳出一只碧眼野狼,通体黑灰,目露凶光,狼嘴半张,可看到其中尖锐狼牙,以及往下耷拉的腥臭口涎,像是等不及饱餐一顿。
谢折将贺兰香从怀中扯出,拉到身后,“靠墙站,离远点。”
贺兰香靠在岩壁上,腿脚软成湿泥,即便扶着壁面,身体也在不住下滑。
她抬头想问谢折怎么办,结果一眼望去,正赶上那狼蹬腿跃起,猛地朝谢折扑去。她便两眼一黑,几乎没了意识。
迷迷糊糊里,贺兰香听到一声凄厉狼鸣,之后便是重拳砸下的声声闷响,一下又一下,像石头重重往人心上抡。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野总算恢复了些,用力掀开眼皮,面前已站着容颜沾血的谢折。
在谢折身后,是一大摊刺目的血迹,野狼躺在血里,一动不动,没了生迹。
贺兰香的眼又开始发黑,终是支撑不住,彻底瘫坐在了地上,粉腻的胸口起伏不休,用力大口喘息。
“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的狼,”谢折迈出一步,朝贺兰香伸出只干净的手,“必须趁早离开。”
贺兰香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双腿犹似灌铅,无论如何用力都是徒劳,焦急之下泪若断线珠玉,冲谢折摇头,“我起不来。”
谢折收回手,背对她蹲下身躯,抓住她两只胳膊绕到颈前,冷声命令:“腿分开。”
贺兰香懂了他的意思,虽有些羞赧,也知情况不等人,老实照做。
谢折起身,伸手托住她两边腿根,轻松便将她背了起来。
他走到篝火旁,一脚将火焰踏灭,无数火星飞溅,笼罩在他二人的周身,如萤火纷飞。
“将……谢折。”贺兰香怯生生叫了声他的名字,欲言又止,“我的耳铛还没拿。”
谢折又回去一趟,捡起她的耳铛。
天上,月色隐在乌云之后,有风过,树丛沙沙作响,宛若狼群经过。
谢折沿着溪流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地势逐渐开阔,天际也隐约泛起浮白,鳞云分布。
盛夏衣料薄且透,贺兰香柔软的身躯紧贴在谢折坚硬的脊背上,甚至能感受到他背上每一道疤痕的轮廓,二人汗水融合,已不知身上的气息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谢折。”她温柔叫他名字,环在他脖颈下的手,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多热多沉,“你放我下去吧,我腿不软了,能自己走路。”
谢折无视了她的话,依旧迈开大步,没有要停的意思。
贺兰香心里清楚,谢折绝对不是担心累着她,纯粹嫌她走路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