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俩落到叛军手里并未遭受迫害,只是被抓住捆了起来,先是从净慈寺被带到了侯府,又被关到了柴房,未过半日便被放了出来,送到了贺兰香的身边伺候。
贺兰香听后颇为意外,因她眼下发现,这群辽北来的恶狼虽心狠手辣,军纪倒算严明,要知道,过往史上每一次大乱,叛军入城除了烧杀抢掠,最喜干的恶行便是糟践女子。
贺兰香感到无与伦比的庆幸,为自己,为两个丫鬟,也为所有女子。
当然,最最万幸的,当属她从这场浩劫中逃脱。
她难以设想,假若她没有假装有孕入寺礼佛,而是留在了侯府,下场会是什么样。
梦中可怖画面再度侵袭脑海,贺兰香打了个哆嗦,感觉毕生幸运都用在了此事上,往后余生必该谨慎度日。
茜纱窗外,骤雨终歇,落日生烟。
春燕打来了盆热水,与细辛伺候贺兰香擦洗身子,擦洗完,给她换上了身杨妃色软缎罗裙,外罩山茶黄织金缠枝纹绸衫,本想给她将散开的乌发盘上发髻,但贺兰香实在没那个心情,二人只好作罢。
贺兰香余惊未消,卧于青玉枕上,泪水一漱漱往下落,滑入白腻生香的颈窝中。
尚未到掌灯的时候,房中光线明暗交织,鎏金色的残霞沿窗映入,给房中陈设渡上一层薄辉,连泪水都沾添三分流光溢彩。
主仆三人不语,气氛静谧安详,仿佛只是一个寻常的傍晚。
忽然,敲门声响。
细辛与春燕各是一惊,步伐下意识后退,看门的目光像看洪水猛兽。
贺兰香一抹泪水,苍白绝艳的脸上流露丝凄然的狠意,望门扬声道:“什么人。”
一道还算疏朗的男子声音隔门传来:“在下崔懿,乃为谢将军麾下副将,听闻夫人怀有身孕,故恐伤及腹中胎儿,特地唤来我军随行良医,来为夫人诊脉保胎。”
贺兰香扯出抹冷笑,“整个宣平侯府的人都被你们杀绝了,眼下如此关心我腹中孩儿作甚,再说了,我本便没——”
实话被顶到舌尖,贺兰香蓦然打住。
她好像明白过来了。
为什么这么多人只有她活了下来,为什么来的路上那姓谢的会那般照料于她,原来都不是因为她,而是因她腹中那个不存在的孩子。
贺兰香刚醒不久,头脑尚混沌,理不清这其中的曲曲绕绕,只明确一点——她的确是因为这个“孩子”才活下来的。
贺兰香的手收紧攥拳,隐约打颤。
门外崔懿久未等到回应,又道:“夫人若肯,在下这便让人入内。”
“等等!”
贺兰香赫然出声,压制住嗓中惧意,强作镇定道:“我并未感到哪里不适,无需诊治,多谢崔副将美意,还请带人退下,我现在谁都不想见。”
门外寂静片刻,崔懿再开口,语气已有少许强硬:“夫人大悲昏迷,岂会毫无不适,还是让人进去,给您将脉象看上一看,在下与将军也好放心。”
贺兰香怔顿一二,强撑出悲怆口吻,哽咽斥道:“我乃深宅妇人,夫婿虽不在人世,却也不能容外人触身!崔副将想要人碰我脉搏,好,那便把我过往惯用的府医老张从尸堆里刨出来,缝缝补补,看还能不能供我使唤!除却老张,谁人也别想近我半分!否则,我当一头撞死于墙,也好去向侯爷诉说委屈!”
贺兰香斥完便哭,哭声凄厉哀婉,当真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
过了片刻,感觉门外的人走了,贺兰香顿住哭声,与细辛春燕细细交代,要二人绝不能将她假孕之事透露出去,否则,她三人性命难保。
两名丫鬟自然唯她马首是瞻,无所不从。
就在她放松下去,思索接下来该如何度过难关之时,门被猛然推开,一名须发花白,手持药箱的老者被一把搡入,险些扑倒在地。
门外,崔懿作揖,“府医张德满已被带到,夫人请便。”
贺兰香愣住。
昔日她花费百两纹银贿赂的府医,便是这满面惊惶的老者。
她本以为从此在这世上,只有她和两个丫鬟知道内情,不想刚轻下心,最要紧的人物便来了。
在贺兰香狐疑震惊的注视下,张德满颤巍巍挪动步子,上前拱手施礼,从药箱拿出脉枕,预备给贺兰香诊脉。
门外,崔懿并无要走的意思。
“夫人玉体如何?”脉搏刚诊不久,崔懿忽然询问。
张德满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军爷,姨娘她没,没有大碍,只是受了惊吓,有些心神不宁,服两副安神的药调理一二,即,即可。”
崔懿松了口气,“那就好。”
紧接着又问:“胎像可还安稳?”
贺兰香感觉搭在脉搏上的指头一哆嗦,抬眼看去,只见张德满胡须打着颤,话都说不出来了,满头淋漓大汗。
“胎像,胎像……”张德满嘴唇嗫嚅,欲言又止,一副惶惶不敢直言的样子。
“胎像如何,实话实话。”崔懿察觉不对,口吻已带厉色。
眼见张德满要张口,贺兰香反手抓住其手腕,涂满凤仙花汁的鲜红指甲陷入其肉,转脸却楚楚可怜地望向门口道:“崔副将莫急,张老诊脉向来仔细,无人比他更能知我腹中孩儿的安危,且再给他些工夫。”
张德满两股战战,一双老眼盯住贺兰香,眼神惊恐交加,不懂她是何用意。
贺兰香回过脸看着张德满,嘴角扯出抹笑意,咬字极轻地道:“听闻张老孙媳近来也被诊出身孕,可有此事?”
“真是好呢,阖家美满,四世同堂,那孩子能进你们家的门,也是个有福气的。”
“哪像我的孩子,尚在娘胎便没了父亲,张老可要好好给我诊脉,我已经失去了所有,倘若连这孩子都有个三长两短,那我也不能活了。”
不是活不下去,是“不能活了”。
张德满心头一惊,大抵懂了贺兰香的意思,但他并不打算冒着性命之忧去帮她这个忙。
主意已定,老头正欲强行抽身,掐在他腕上的柔荑便又是一重。
贺兰香笑眼盈盈,口吻柔款,活似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美人蛇,轻飘飘地慢吐蛇信道:“张老可要给我诊仔细了。”
“我这人心狠。”
“我的孩子若保不住,其他人的孩子,也别想活。”
第6章 恨意
张德满随崔懿退下以后,贺兰香犹似被雨点击中的秋日残荷,整个倒在了牡丹缠枝纹的洒金锦被上,掌心的汗沁透被面,连呼吸都在发急,沾了汗津津的紧张。
好险。她心里只有这两个字。
但凡她方才有一句话没威胁到点上,她现在很可能便成了一具死尸。
还好,老天待她不薄,不仅让她活了下来,还把张德满送到了她的身边,只要她身边有个名正言顺的大夫在,天晓得能省多少麻烦,起码不必担忧轻易暴露真相。
她疲乏交加,阖眼又昏睡半日,后来是被细辛唤醒,哄劝着喂她吃了几口汤饭,这才恢复了些精神。
夜色已浓,房中灯影荡漾。
贺兰香静坐榻上,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细辛与春燕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打搅。
她们都清楚,主子已经够能扛事了,换作寻常人,见识到这等灭顶之灾,不疯算是好的。
“叽喳,叽叽喳。”
廊下鸟鸣清脆,隔门扰耳。
那是一对红嘴绿观音,又名相思鸟,是谢晖先前送给贺兰香的生辰礼,有比翼双飞之意,十分娇养,喂食的匙子都是纯金的。
眼下侯府成了个空壳子,鸟也成了凡鸟,等不来喂饭,饿的叽喳直叫。
贺兰香长睫蔽目,整个人静止成了笔墨描绘的画中仙,仿佛她生来便是如此安静,余生也要这般安静下去。
“吵死了。”
她蓦然嗔斥一声,下榻趿拉起鞋,往门外去。
细辛忙拦住她,“主子往哪去?若是嫌这鸟吵闹,奴婢给您将它放到别处便是了。”
贺兰香未回答,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搡开细辛,开门便走了出去。
她并未在鸟笼前驻足,径直略过了鸟笼,出曲廊,走向栖云阁的院门。
雨停了,她要去给谢晖收尸。
祠堂。
风过雨歇,血腥冲天,原本堆积成山的尸体已被处理干净,只剩下大滩冲洗不掉的血迹。
贺兰香强撑了一路,终在看不到尸体的那刻落败,她伸手拦住一名在场士卒,哆嗦着声音问:“尸体呢?宣平侯的尸体哪里去了?”
对方似是得到过什么命令,看她的眼神有些忌惮,避重就轻地回答:“自然是拉到别处了。”说完便走。
贺兰香再度拦住人,历来艳绝张扬的神态在极度悲恸下竟也显出三分破碎,咬牙质问:“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我哪知道,大约是哪个乱葬岗吧。”
乱葬岗。
贺兰香眼前漆黑,险些倒地昏死。
锦衣玉食娇养了她三年的男人,尊贵温雅的小侯爷,生前被打成烂泥,死后被扔入乱葬岗,连具棺材都没有,残破尸身只能等待被野狗分食,魂魄化为孤魂野鬼。
贺兰香握紧双拳,指甲死死扣入掌心,掐出血痕不能放松。
细辛与□□搀扶住她,泪眼涟涟,让她想哭便哭。
可贺兰香已经哭得够多了,她哭不出来。
她的脑海中浮现一张人脸。
一张年轻粗粝,冷硬无情的脸。
谢折。
贺兰香心想:他怎么就没有死在辽北。
她希望他被风雪冻死,被蛮人杀死,或者幼年被郡主害死,怎么死都可以,总之,不要再回来。
*
后半夜,万籁俱寂,灯火尽熄。
人一少,偌大的侯府便成了漆黑地窖,四处阴森无声,只有草丛里时不时传出嘈杂的虫鸣。
细辛走在从膳房回栖云阁的必经小径上,本以为这么晚了不会再碰到人,哪想拐个弯的工夫便迎头撞上个人,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崔懿同样被吓了一跳,本要发火,抬脸见是伺候贺兰香的小丫鬟,到嘴的粗话又咽了回去,和颜悦色地道:“夜深人静,姑娘不在栖云阁歇息,这是要到哪里去?”
细辛强作镇定地抬眼,心平气和道:“主子饿了,差奴婢到膳房拿些吃的,可膳房并无剩余吃食,奴婢正要回去复命。”
“原是如此。”崔懿点头,吩咐手下到外面买些精贵佳肴,回来送到栖云阁。
他似有要事在身,并未对细辛有过多盘问,带着军医便径直去向后罩房,刚迈出一步,又乍然回头,看着细辛的手道:“姑娘手上怎这般多的泥垢?”
细辛下意识便将手缩回衣袖,低下头说:“天黑路滑,奴婢笨手笨脚,方才路上不提防便摔了一跤。”
崔懿叹息一声,“雨刚停,路面正值难走之时,合该当心才是。”
细辛应下,目送崔懿离去。
直至看着那几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细辛方舒出口长气,后背冷汗几乎浸透衣料,风一吹遍体冰凉。
她与她主子不一样,她觉得谢折虽残暴可怖,但这位慈眉善目,看似可亲的崔副将,却更为阴森。
栖云阁。
贺兰香正在榻上由春燕捏肩,门开声响起。
她懒懒支起身子,睁眼望去道:“都埋仔细了?”
细辛关好门:“主子放心,奴婢特地往深了埋的。”
栖云阁内外把守森严,她们主仆仨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无奈,细辛只能借着去膳房取饭的名头,将贺兰香更换下来的月布,埋在了膳房后的老桂花树下。
“夜深了,都睡吧,我不用你们伺候。”贺兰香阖上双目,声音轻若游丝,嗓音带有微弱沙哑,是疲倦时才有的缱绻味道。
细辛顾不得睡,过去将路上偶遇崔懿,又找理由骗过崔懿之事告诉了她。
贺兰香恨极了谢折,对他那个可恶的副将自然也没有好感,闻言便蹙紧眉头道:“三更半夜,姓崔的往后宅钻什么。”
细辛:“自然是去后罩房找那尊凶神,奴婢听他与军医说什么箭伤旧伤的,兴许是那人受伤了。”
贺兰香顿时睁大眼睛,两眼大放光彩道:“谢折受伤了?此话当真?”
细辛摇头,说自己也不是全然确定。
贺兰香让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把崔懿说过的话一字不落转述出来,认真听完,确信真是谢折受伤,当即拍手大笑,直呼苍天有眼。
笑着笑着,泪便流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无比的可怜,可悲。
她什么都没有了,安稳的日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疼爱她的夫婿,通通没有了,可面对仇人,她除了幸灾乐祸,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活着幸灾乐祸的机会,都是靠命搏来的。
凭什么。
贺兰香攥在被子上的手越来越紧,细辛春燕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以为她终是承受不住疯了,焦急的正要叫人,贺兰香便已抹泪下榻,敛去所有哭腔,慵慵懒懒地道:“取妆奁,给我盘发。”
依旧是想一出是一出。
细辛春燕人都呆了,回过神对视一眼,只好照做。
黄花梨妆奁很快被取来置好,抽屉打开,宝石璎珞,珍珠钗环,珊瑚耳坠,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满室清辉弥漫。
贺兰香坐在镜前,由着春燕梳理自己的满头乌发。
临安盛行高髻,不少贵妇千金多用买来的假头发充数,贺兰香从来没用过,她头发又厚又沉,乌黑油亮,长及两膝,即便挽再繁琐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也够披散在腰后。
春燕知她喜好,很快给她挽了个单螺髻,螺髻形翘,高耸蓬松,气韵风流,在顶上簪根步摇,走动时流苏摇曳,仪态万千。
“主子觉得哪支好?”细辛将一屉步摇捧到贺兰香眼前,任她选择。
贺兰香扫过一眼,白腻如玉的手伸去,在一堆步摇里面,准确挑出了一支鎏金宝簪。
簪头尖细锋利。
第7章 夜探
残雨顺着屋脊往下滑落,薄雾笼罩,气息潮热,地上的泥土被骤雨翻了个个儿,土壤中的咸腥蔓延,挥之不去。
正值拂晓,后宅中唯有后罩房的灯还亮着,飞蛾冲破窗纸,挣了命地往里撞。
有丝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飞絮随之潜入房中,在昏黄烛火中飘荡,正巧落在床榻上的身躯上。
男子身姿伟岸,宽肩窄腰,浑身肌肉盘虬,上身未着衣物,纱布渗血,即便睡着,手臂上的青筋也在突起跳动,野性骇人。
飞絮落到他的伤口上,眨眼间,软绵洁白被血色浸透。
谢折在睡梦中皱了眉,似是感到瘙痒,伸手便要抓挠伤口。
一只柔软的手打在了他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