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一时热闹非凡,其乐融融,垂花门上两盏偌大的雕花灯摇曳在笑声里,光芒柔软明亮,辉光点点。
距离不远的西侧门外,周氏站在墙根阴影内,泪容满面,正在听婆子诉说周正的情况——
“您是没看见啊,正哥儿从早到晚疼得哭天抢地,却只能扯开喉咙嘶吼,嘴长得老大,连点动静都发不出,还不吃不喝,连口水都不愿意往下咽,谁都不让近身,疼得急了还拿头撞墙,拦住他他便要咬人,足撕下块血肉才罢休。大夫说冬天冷,伤好得慢,眼见便要下雪了,天再一阴下来,正哥儿便更难捱了,您可得快快想出办法来,否则奴几个先要受不住咬了。”
周氏泣不成声,帕子捂在眼上,嘶哑着破锣嗓子道:“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但凡能和他替换,都恨不得躺榻上断手断脚的人是我,我若能代他受,何至于只有哭的余地,我能怎么办。”
婆子安慰她片刻,出起点子,“这冬天还长着,在京城待着,天寒地冻不是办法,依老婆子我看,还不如把他送到南方暖和地儿过冬,身上也能好受些,等来年天暖和了再接回来。”
周氏听着,渐渐止住哭声,思忖一二,点头附和。
她抹干净泪,强撑起笑脸回到府中,待到垂花门下,她离远看见王朝云亲热地挽着郑文君的手臂,正在接受来客称赞,面上带笑,一派大家闺秀的娴静从容。
周氏看着站在光中的王朝云,想到自己那半死不活的儿子,眼神一点点冷却,沉下,成了毒如蛇蝎的恨意。
她走了过去,故意扯开声音笑道:“外边冷,夫人们赶快进屋暖和,当心冻坏了身子。”说话间,她故意瞥了王朝云一眼。
王朝云顿时会意,便对郑文君福身道:“娘,女儿有些累了,想去后面歇息一二,等会儿过去厅堂找您。”
郑文君看着她,眼中满是怜爱,“快去吧,这边有我和你姑姑就够了,你尽管歇着便是,不必着急回来。”
王朝云点头,带着丫鬟往后宅走,周氏一并跟了过去。
路上,王朝云将丫鬟尽数支走,只留了周氏一个,未等回到浮光馆,经过假山后的环山池塘,王朝云便停下脚步,冷声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天上一轮冷月倒映池中,水面寒光粼粼,冷气丛生,一层霜雾凝结水面,随风飘散,犹如重重鬼影。
周氏牙一咬,狠声道:“我等不得你当上皇后了,我要你先拨出一伙人给我,再拿出三千两现成银子,我要带正儿去南方疗养,在那边购置家业,明年天热了再回来。”
王朝云不假思索,咬字干脆,“要人可以,钱,没有。”
周氏又惊又气,断没想到她会回绝地这般果断,瞪大眼怒视她道:“你,你岂会连三千两都没有!”
王朝云面无波澜,淡漠的目光扫在周氏脸上,不急不躁地道:“我是闺中女儿,吃喝皆用家里,我上哪弄三千两银子给你?你未免也太高看了我些。”
“那两千两。”周氏退而求次。
“没有。”
“一千两!”周氏咬牙切齿,盯着王朝云的眼里能渗出血来,“一千两你总能有了,你随便捡几样首饰,卖了都不止一千两!”
王朝云仍是摇头,喟叹道;“别说一千两,就是一百两,一两,一文,我也不会给你的,周正一个没手没脚的废人,下半辈子就是躺在床上等死的命,给口饭吃就行了,何处有用钱的地方?”
周氏如被踢到水中的猫,浑身汗毛炸起,扬声怒斥:“住口!你怎么能这样说他!”
外宅宾客云集,喜宴热闹,下人全被调配到了前面伺候,使得假山附近本就偏僻的一隅更加冷清,将周氏的声音衬得格外凄厉,几乎泣血。
“我怎么说他了?我说的是事实。”王朝云面不改色,冷眼看着周氏,“周正已经是个废人了,你这辈子都不能再指望上他,你若真是聪明人,从现在开始便该放弃了他,从此一心伺候在我跟前,等我当上皇后,高兴了,说不定还能封你个女官当当,守着他个没用的儿子,是想以后老无所依吗?”
周氏瞪大眼,忽然朝王朝云大吼:“他再是没用也是我的儿子!和你周紫花一样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是我的亲生骨肉!我怎么能弃他不顾!”
“什么周紫花,你嘴放干净点!”
紫花是开在山野的小野花,随处可见,极好养活,连名字都没有,仅因为颜色是紫的,便叫紫花。
王朝云逼近周氏死盯她的眼眸,咬牙切齿地低声威胁道:“我不认识什么紫花白花,我是王朝云,我是天上的云,我生母是荥阳郑氏之女郑文君,我和你这个疯女人,丁点干系都没有!”
周氏被她眼中的狠意吓愣了神,险些一屁股坐到地上,回过神便扶腰大笑,笑出满面眼泪,边笑边说:“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我从一开始就不该带你入京,不该让你假冒王氏失踪的女儿,如果没有入京,你就不会变得如此狼心狗肺,我的正儿也不会落到一个舌头被割,手脚残废的下场,我后悔了,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为你算计,为你操劳,拼了命让你过上荣华富贵的好日子,可你又对我回报了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此生怎会如此艰苦,我后悔了,我在你出生时便该掐死你的,我后悔了……”
周氏疯疯癫癫说完一通胡话,踉跄着便要转身离开。
王朝云皱头一眉,眼中警惕密布,“你干什么去。”
周氏抬脸,看着她,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我要去告诉夫人,你不是她的亲生女儿,她的亲生女儿是贺兰香,你还故意教唆大人,想借他的手,让他杀了自己的亲女儿。”
周氏说完便转身,跌跌撞撞迈出步伐。
王朝云却在这时忽然道:“娘……”
周氏顿住步子,转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声音颤抖小心翼翼,“你叫我什么?”
王朝云潸然泪下,髻上发簪不知何时少了一根,一缕头发垂在脸颊,更添可怜脆弱。她哽咽道:“娘,女儿错了,女儿不该惹你生气。”
周氏的眼泪亦夺眶而出,她跑回去,一把抱住了王朝云,泪如雨下,“花儿,娘的花儿,你有八年没管我叫过娘了,娘听见这一声娘,娘纵是死也——”
说话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簪子捅入心窝,血肉分离的噗嗤闷响。
王朝云看着周氏震惊瞪大的眼睛,凝聚在她眼中的泪花僵在眼底,神情冰冷,字正腔圆地道:“你这辈子这么苦,不是因为我,是你自己,天生贱命。”
“下辈子,记得学聪明点,投个好胎。”
又是一声闷响,簪子被抽出,王朝云将摇摇欲坠的周氏一把推入池塘,水花溅上岸,她俯下身,将簪上的血迹在水上蹭干净,抬手,将簪子插回髻中。
*
前面,热闹如旧。
王氏在垂花门下正替郑文君与各路女眷问好,便见谢姝慌张跑来,她拦住人道:“今日是你三姐姐的好日子,你都还没入席,着急忙慌的这是干什么去?”
谢姝脸色惨白,满面惊恐,不知哪句话没听好,尖叫一声推开王氏,如被鬼追一般仓皇跑向府门,嘴里胡言乱语,“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
*
“昨夜里提督府摆了整夜的流水席,整个京城都知道王家的女儿要做皇后了。”
细辛给贺兰香捏着小腿,“如此大张旗鼓,依奴婢看,这些世家名门也就贵在个出身上,遇到喜事得意的样子,与外面的暴发户也无甚区别。”
贺兰香本在阖眼养神,闻言不由轻嗤,“正常,王氏的名声被我玩得所剩无多,王延臣现在急需挽尊,女儿入选皇后,自然要大肆声张,借此重振声势。”
细辛正欲张口,门外便有人声通传,说是派去临安的人回来了。
贺兰香抬了下手,命细辛停止动作,让她出去先将消息带来。
少顷,细辛回来,对贺兰香附耳传话。
贺兰香顿时便睁开了眼,匪夷所思的神情,皱眉道:“王朝云?是她对兰姨下的手?”
细辛:“奴婢听到的便是如此,千真万确。”
贺兰香更觉得怪了,甚至隐隐怀疑是不是查错了,她王朝云对她再是敌意重,也该单对她来,关兰姨什么事?
细辛这时又道:“他们还尊您的吩咐,将兰姨的遗物都从临安带了来,主子是否开箱察看?”
贺兰香思绪中断,便先将那滔天疑惑放在一旁,点头道:“看看罢。”
细辛便命粗使婆子将一口檀木箱子从外抬了来,扶贺兰香下榻,主仆二人走了过去。
贺兰香将遗物翻了一遍,发现值钱东西都被搜刮走了,能存下的都是些账本和卖身契,剩下的,便是一身破破烂烂的小衣服,衣服上面到处是口子,还有被虫蛀的痕迹,样式颜色都辨不出了。
“这应是我小时候被卖入楼里时穿的,”贺兰香拿起衣服,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别过脸嫌弃道,“没想到她还留着。”
细辛用手摸了摸衣服,感受到衣料的质地,不由感慨:“好精贵的料子,做工也是绝好的,主子以往定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经历了这么多事,贺兰香早不好奇自己到底是什么人的后代了,但听细辛这么一说,不禁也正眼打量起了这衣服。
她拨开灰尘,仔细察看起衣服的用料,上面的花纹,待等看完袖口的祥云纹,她抬眼,便看到衣服胸口正中一颗栩栩如生,耀武扬威的虎头。
她怔了怔神,道:“细辛你看,这虎头的绣工,是否有些熟悉?”
。
细辛看着虎头, 仔细打量着,的确觉得似曾相识,开口道:“主子别说, 这看着是有点像——”
这时,门外丫鬟通传:“夫人, 谢夫人有请,说是谢姑娘出事了, 想请您过去看看。”
贺兰香顿时狐疑,“姝儿?她出什么事了?”
“好像是昨晚上在提督府被什么脏东西吓着了, 人浑浑噩噩的不清醒, 硬捱了一夜, 今早醒来不仅没好, 还愈发厉害起来,疯疯癫癫连饭都吃不了,任何人都不愿见, 连自己爹娘都不认得了。谢夫人觉得您与谢姑娘素日交好,便想劳您过去一趟,看谢姑娘见了您, 是否能恢复过来。”
贺兰香虽觉得匪夷所思, 但未作犹豫, 放下衣服道:“知道了,我这便去。”
*
谢府。
王氏眼圈通红, 拉住贺兰香的手哭诉道:“今早上我是请了御医前来诊治了,也找了和尚诵经驱邪了,更是连道士都寻了过来, 万般法子用尽,可姝儿依旧不见好转, 若非实在没了办法,你这身怀六甲的,又不方便走动,我自不会拉你过来劳累。”
贺兰香宽慰了王氏,道:“侄媳来得匆忙,不曾知晓全貌,听婶母一讲,也不由心慌起来,可妹妹风风火火的性子,怎会轻易被吓着?再说昨夜可是提督府的好日子,那么多人在,怎么可能会出事呢。”
王氏叹气,“一句两句的,哪里能说得清楚,昨晚上我也不知她到底是经历什么了,总之从提督府回来后便成了疯癫模样,嘴里胡言乱语不停,不是说自己没看见就是说自己没听见,问她,她就大哭大闹,唉,我是解释不通,你见了她便知道了。”
说话间,二人走到谢姝房外,贺兰香都还没推门,便听谢姝在里面大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什么都没看见!别过来!不要杀我!不要靠近我!”
贺兰香皱了眉,没想到情况如此严重,抬手推门而入。
房中贴满明黄符咒,迈入里间,只见一帮婆母丫鬟束手无策守在榻边,个个愁容满面,榻上,谢姝蜷缩在角落,双肩颤动厉害,浑身瑟瑟发抖,与素日张扬模样判若两人。
贺兰香走上前,细辛与随行婆子守在她两边,生怕谢姝发狂将她伤到。
“姝儿?”贺兰香看着榻上瑟缩身影,柔声唤道。
谢姝仍是发抖,双臂抱肩,脸埋膝间,厉声呵斥:“别过来!我什么都没看到!别来找我!”
贺兰香语气再度放柔,“姝儿是我,我是嫂嫂啊,你连我也不认得了吗?”
谢姝这才冷静分毫,抬脸看见贺兰香,颤动的眼波稍有平静,眼圈发红,哽咽道:“嫂嫂,是你来看我了吗,我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你吗,嫂嫂我好害怕啊……”
贺兰香这时问:“害怕什么,你昨晚究竟看到什么了?”
不问还好,问完谢姝便又如疯了一般,炸毛猫儿般重新缩紧身体,瞪大眼眸慌张大喊:“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什么都没看到!别过来!你不要过来!”
见此情形,贺兰香自不能继续上前,只好回到外间坐下,目光穿过屏障看着谢姝疯癫的样子,问王氏:“妹妹无论到哪都不会是一个人,昨夜里陪伴她的丫鬟是哪个?婶母可曾审过。”
王氏帕子掩泪道:“倒有一个贴身伺候的,不过也被吓得不轻,此时还不省人事,昨夜我审问半天,没审出个好歹来,一问三不知,木头一般。”
贺兰香:“审不出来也要审,婶母这去将人带来,我亲自问她。”
王氏便照做。过了没多久,昨夜里与谢姝形影不离的丫鬟便被送了来,丫鬟面色惨白,双目无神,一副失魂落魄之相,与谢姝大同小异。
贺兰香开始还是好声询问,但丫鬟果真如王氏所说那般,一问三不知,贺兰香便开始恼怒,冷笑着道:“真不知假不知的不要紧,看护主子不力是大罪,来人,先拖下去打上一顿再说。”
丫鬟立刻磕头改口,大哭着道:“奴婢知错!奴婢这就说实话,昨儿夜里,昨儿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