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薇以前经常逗弄宿清焉,甚至喜欢对他撒娇,痴缠着他。她以前可以对宿清焉花言巧语说尽海誓山盟,可今朝望着他的眼睛,那句喜欢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她将目光移开了。
半晌,宿清焉松开她的手。他直起身,缓步往外走。
扶薇听着宿清焉下楼的声音,笑了笑。
她心想宿清焉确实是个君子,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丑闻,他居然还能维持君子风度,彬彬有礼。不质问也不发怒。
这样也好,她原先还担心宿清焉气急败坏的质问。原是她想多了,并没有这一遭。
窗户开得久,寒气太多,再厚的裘衣也不管用。扶薇偏过脸去,一阵断断续续地咳。咳得疼了、卷了,自然也就不咳了。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轻轻靠着椅背。
又过了半个时辰,到了用膳的时候,蘸碧和灵沼端着饭菜送进来。
扶薇心不在焉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却怔了怔。她重新审视桌上的几道菜。
“谁做的?”她急声问。
灵沼的一双杏眼一下子亮起来,惊奇问:“主子,您一口就能尝出来是姑爷做的?姑爷做好了饭菜才走的。”
扶薇陷入迷茫。
宿清焉什么意思?将君子之风继续到底吗?
宿清焉到了家,远远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晾晒衣服。他快步走过去帮忙。
“母亲,你去歇着吧。我来。”
他对梅姑微笑着,“这段时日让母亲担心了。”
梅姑望着宿清焉的眉眼,轻轻点了点头,眼里却浮现了一抹黯然。
她很快将眼中的低落赶走,慈声道:“收到你的信了。你好好的就行。你顾叔来了,带了好些东西来。今年在咱们家过年。现在正在后院呢,你去陪他说说话。”
“好。”宿清焉答应,先将盆里最后的两件衣裳挂起来,才转身快步穿过走廊,往后院去。
顾琅大大咧咧地坐在长凳上,半眯着眼瞭望着落日。酒壶放在他身边,几乎被他喝光了,酒味儿飘到了他身上。
“顾叔。”宿清焉搬来一个木椅,端端正正地在他对面坐下来。
顾琅看着他这举手投足间的气度,脱口而出:“你还真像你爹。”
话一出口,他顿觉失言,瞬间醒了酒。
宿清焉意外地看向顾琅,诧异问:“顾叔见到我父亲?”
顾琅笑了一下,反问:“你不知道我和你父亲的关系?”
宿清焉摇头。顾琅是宿流峥的师父,他与顾琅接触本来就不多。
“我是你父亲的弟弟。”
宿清焉愕然。他虽知道顾叔一直喊母亲嫂子,可他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按年龄排的称呼,竟真的是嫂子?
梅姑端着一壶茶水走到后院,她将茶水放在小方桌上,瞥一眼快空了的酒壶,说:“别喝酒了,吃茶吧。”
顾琅深看了梅姑一眼,转头对宿清焉说:“你该不会不知道自己父亲大名吧?你父亲姓顾,单名一个琳。记住了!”
说完,顾琅去看梅姑脸色。
梅姑正在倒茶,没什么反应。
宿清焉却陷入了沉思。他恍然自己居然不记得自己父亲的名字。
宿清焉心中时常生出些恍惚,总觉得自己经常忘记些什么,好似自己的人生记忆是残缺的。
这种残缺总是在某个不经意间让他心口空洞地凿疼一下。
可他困在笼中,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却镜花水月看不透。久而久之,这种残缺变成了习惯,他也慢慢变成了没有好奇心的人。
梅姑又转身进屋,去拿些果子零嘴去了。
顾琅问:“喝酒还吃吃茶?”
宿清焉微笑着自己去端茶,温声道:“清焉酒量不佳,就不饮酒了。”
顾琅回头望了一眼,确定梅姑没看着,将他的那杯茶悄悄倒了,然后又抱着酒壶喝起酒来。
宿清焉问:“顾叔,我想请教您一件事情。”
“说。”
“流峥……是个怎么样的人?”
顾琅眯了下眼睛,好笑地望着宿清焉,道:“另一个你。”
宿清焉问:“自十岁之后,我与弟弟再也不能相见。我和流峥,如今可还是长得一模一样?”
“当然啊。”顾琅长叹,“当然一模一样。”
他再望着宿清焉的目光里,逐渐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疼。眼前浮现那两个孩子曾经相伴的身形。一时之间,顾琅也说不清自己在心疼宿清焉还是心疼宿流峥。
他犹豫了一下,才半笑着问:“清焉啊,你想不想见你弟弟?”
宿清焉点头。“若母亲应允,自然欢喜。”
顾琅还想说什么,又闭了嘴。他还能说什么呢?这十几年,他们陪着来演这一场戏,所求不过这个孩子还能好好地活着。
梅姑端着果盘从屋里出来,道:“这几年,你走南闯北总见不到人。今年肯留下来过年可真不容易。”
顾琅笑着摇头:“老喽。这人老了就想安顿下来嘛。”
宿清焉迟疑了一下,却道:“母亲,今年过年我们出去游玩吧。”
梅姑颇为意外地看向他,他总是循规蹈矩,骨子里有很多讲究。比如除夕守岁之事,竟也能接受不在家中过了?
宿清焉心中有顾虑,说:“母亲,有些话我想单独和您说。”
顾琅大笑着站起身:“好好好,我出去溜达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想起忘了拿他的酒,走回来抱着他的酒壶猛灌了一口。
“人生啊,难得糊涂啊——”顾琅抱着酒壶懒散地往外走。
宿清焉目送顾琅走远,才转头看向母亲,正色道:“我想接薇薇回家,可想着确实需要先回家与母亲说一声。”
梅姑沉默下来。
“或者,今年让流峥留在家里陪母亲和顾叔过年。我和薇薇出去走走。”
“母亲,我一回来,乡亲们就对我说了很多薇薇和流峥的事情。”宿清焉停顿了一下,“那些事情我已知晓。还望母亲日后不要再向薇薇提及。”
“母亲,流言如刀。她若留在这里,难免伤心。”
梅姑困惑地看着儿子,心中一片复杂。她很多时候不能理解宿清焉。比如她就理解不了宿清焉此刻的冷静。
“清焉,”梅姑试探地问,“你就不生气吗?”
宿清焉垂下眼睛,什么也没有说。
梅姑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竟是不知道怎么做是对怎么做是错。
“你们小的时候,母亲独自带着你们两个。那个时候幸好你宋二叔,还有顾琅时常帮扶。那些扔到孤儿寡母身上的流言确实像刀子。”梅姑说,“随你吧。母亲一向都是随你。只盼着你随心所欲,每一日都能欢喜自在。享受活着的每一日……”
“母亲,”宿清焉皱眉,“这些年,您着实辛苦了。”
梅姑柔笑着摇摇头。“自己选的路,就算吃些苦,也是幸福舒心的。”
“母亲这些年当真舒心?”宿清焉问。
“当然!”梅姑回答得决然。她从不后悔选择这样一条路,再苦再痛的日子,可因为是自由的,便是快活的。
梅姑从往昔的回忆了回过神,怅然地起身:“今天你回来,你顾叔也在。晚上多做几个菜。”
宿清焉亦跟着站起身,笑着说:“今晚我下厨。”
梅姑摇头:“我做就行了。你啊,去把你叔叔拽回来,别让他在外面吃多了酒耍酒疯。”
宿清焉颔首答应。他沿着顾琅离开的路,一路找过去,在一片小路旁找到顾琅。
这里等到夏日的时候,树荫遮日,是极好的避暑之地。然而如今寒冬时节,挂着阴森森的风。顾琅躺在小路旁的石板上,呼呼大睡。
酒壶歪倒在地,最后的一点酒沿着石板尽数洒落。
“二叔。”宿清焉搀扶起顾琅,“回家了。”
顾琅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手臂挥舞着。他以为自己手里拿着剑,硬是要比划一番,还要问:“流峥,为师剑法不错吧?”
“二叔,我是清焉。”
顾琅好似没听见。他笑了笑,跌跌撞撞往回走。宿清焉赶忙过去扶他,却被他推开。
“想到年,叱咤疆场斩杀无数敌贼宵小……哎呦。”他一个没踏稳,重重跌了一跤。
宿清焉无奈地失笑,赶忙将人扶起来。不管他再怎么胡言,宿清焉也没松开他,一路将人扶回家。
他一路上胡话说个不停,惹得宿家隔壁的宋家人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宋能依小跑到父亲身边,说:“爹,你再不加把劲儿,梅姑就要跟别人跑了!”
宋能靠在一旁嘿嘿直笑:“咱爹要是有办法也不至于二十多年了,还没让梅姑成为咱们后娘啊!”
宋二斜着眼睛瞪他们俩姐弟一眼:“滚!”
宋能依和宋能靠对视一笑,嬉笑地走开。
宿清焉给顾琅灌了壶醒酒茶。他无奈摇摇头,道:“母亲,听说二叔以前当过兵。当兵的时候他也这样喝酒?”
“他以前滴酒不沾。”梅姑恍然道。
宿清焉点点头:“看来我这酒量是随了父亲家里。”他又问:“二叔起先滴酒不沾,后来又为何饮酒?”
梅姑却不愿意不回答了。
她说:“再灌他一壶,把人喊起来吃饭。天冷,没多久这饭菜都要凉了。”
宿清焉将顾琅弄醒,再陪着母亲和顾琅用晚饭,最后又把身上一身酒气洗净换了身干净衣裳。经过顾琅这么一折腾,当宿清焉走出家门时,已经很晚了。
冬日本就天色黑得早,今夜天幕阴沉,既无星星也无月。宿清焉快步走在去绘云楼的路上,伸手不见五指。
迎面走来两个晚归的村里人。他们两个人一边抄着手走路,一边热火朝天地议论着。
“你说宿清焉那个傻子还会要绘云楼那位?”
“说不准。要是正常男人,怒发冲冠杀人都是可能的事儿。可是宿清焉嘛……那个呆子不好说。”
“宿清焉是个愚善的,可他弟弟宿流峥却不是个好东西哇。趁着他兄长刚死就和嫂子勾搭一起,真是不像话啊!”
“你说……会不会宿清焉大气原谅了这对奸.夫.淫.妇,但是宿流峥那个混头见色起意杀兄夺妻啊?”
另一个男人突然笑了两声,语气也变得不怀好意起来:“说不定俩兄弟感情好,两夫一妻,三个人一个床上玩得才花啊……”
天色黑,宿清焉直到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才模糊看见人影,却也没看清宿清焉的脸,没有将他认出来。
这两个晚归的人已经走远,宿清焉却驻足,他立在原地垂着头,半闭着眼睛,忍受着一抽一抽的头疾。
头疼逐渐难以忍受,更是疼得让他无法正常思考。
好半晌,他慢慢抬起头,一双阴沉的眼睛望向绘云楼。绘云楼的窗口亮着灯。
柔黄.色的一抹光落进宿清焉的视线里,又飘进他心里。因疼痛而跳动的心脏突然得到了安慰。
与此同时,难以忍受的头疾也消失。
宿清焉长长舒了口气,快步朝着绘云楼走去。
扶薇想见的一定是宿清焉,所以他只能是宿清焉。
宿清焉有想要见扶薇的执念。宿流峥也有执念,宿流峥的执念亦是让宿清焉与扶薇相见。
绘云楼的大门没有锁,宿清焉轻轻一推,就将门推开。
屋内,花影正无聊地擦着她的刀。她闻声抬头,看见宿清焉,有心想要追问宿清焉今日是怎么做到将她的手弹开的,那到底是什么厉害的功夫?
花影摸了摸鼻子,知道现在不是抓住宿清焉问东问西的时候。
她目送宿清焉上楼,仍旧坐在椅子里没动过。
角落里的灵沼瞧着嘴角笑:“花影姐姐怎么不拦人了?”
花影瞪她一眼:“你当我傻啊。”
顿了顿,她再补一句:“黄毛丫头……”
宿清焉走到二楼,扫了一眼书阁,书阁里一片漆黑,知扶薇不在这里,他脚步不停,直接往楼上的卧房走去。
扶薇卧房的门半开着,蘸碧刚送了炭火盆进来。她检查了窗户,往外走,迎面遇见宿清焉。
“姑爷。”蘸碧微微提高些音量。
宿清焉轻颔首,经过蘸碧迈进屋内。
蘸碧于他身后,轻轻将关门关上。
屋子里,扶薇懒倦地靠着美人榻一侧,几个软枕叠起来被她靠着。她半垂着眼,手里拿了一卷书在读。
屋内炭火烧得很足,她身上只穿了一身白色的中衣。衣裳贴着她的腰线裹着她的身段,显出她过分纤细的腰身。
宿清焉拿了把椅子,放在扶薇身前。他在她面前坐下,拿过扶薇手里的那卷书,低眉看了一眼,开始给她诵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