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隔一扇木质隔板,林柏楠将对话纳入耳畔。
隔板不高,但由于坐着比较矮,他被严严实实地挡住。
须臾之间,他指尖冰冷,血液快要凝固,大脑拼命地想赶跑刚才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却扎得更深,他从他最爱的女孩口中听到了最可怕的两个词——
“愧疚”与“补偿”。
原来如此。
她无数次的体恤与包容,全都说得通了。
长这么大,林柏楠听了不计其数不好听的话,都比不上袁晴遥的这两个词来得残忍,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八岁的林柏楠真切地体会到了绝望的滋味。
直到耳边再次传来袁晴遥的声音:“哎?林柏楠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
他才猛然惊醒,活动手指,一分钟后,推动手推圈,假装无事发生似的来到了餐桌旁。
大家都吃饱喝足了,他拿上朋友们送的礼物,淡淡地道:“走吧。”
那晚,袁晴遥来林家之前,林柏楠穿上她说帅的白衬衫,还专门喷了香水来掩盖身上药水和病人的气味。
万幸的是,他没有再听一遍袁晴遥的道歉,他没信心面对面听她说出“愧疚”和“补偿”时,还能摆出无关痛痒的表情。
送走了袁晴遥,他拿出纸箱将“北回归线”、手工巧克力、她爱听的几张光盘和磁带放了进去,把箱子搁在她家门口,乘上了去往机场的出租车。
出租车上,他定定地盯着她送的腕表,没什么好遗憾的了,亲手收到了生日礼物,一起吃了长寿面,听她唱了生日快乐歌,还抱了她一下……
唯一的遗憾,是没有亲口跟她告别。
他实在说不出告别的话。
他说不出他要去B市学医,说不出他被大学挑三拣四,说不出他连选梦想专业的资格都没有,说不出所有的努力皆是飞蛾扑火,说不出他和蒋玲三番五次的争吵,说不出他身上开了一个会流脓的窟窿,说不出除了她和家人以外再没有人能把他当作一个健全人对待,说不出他终于认清现实知道自己不配再喜欢她了……
或许,如蒋玲所言,他真的是个自私的人,自私到一直把她瞒在鼓里,自私到只让她看见最好的一面,自私到分别之际还要占领她心中“最好的朋友”那一席之地。
但愿他的离开不影响她考大学,他特意留下了一张字条:“等你考到年级前十五名,我就回来了。”
如果她没那么在意他的离开,她是个上进的好学生,会继续努力学习;如果她不舍他的离开,那她会按照纸条上的“承诺”愈加用功读书。
而他晓得,她是考不到年级前十五名的,所以,他不回来也不算欺骗。
*
司机将驾驶室的车窗打开了一半,利于提神醒脑。
微凉的秋风灌进来,穿透林柏楠的身体,他额前的刘海与风共舞,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精致的眉眼。
他目光从手表上移开,转头,还夹着风的声音:“妈,高考前我都不回来X市了,高考结束也不逗留,立刻返回B市,大学我也一直待在B市。”
蒋玲惊讶不已,半晌,才想起来询问:“为什么?”
“我放弃,我什么都不想要了。”
“想好了吗?”
“嗯。”
“那遥遥呢?”
林柏楠抚摸腕表,继而,指尖跳转到了檀木手链上,又探了眼另一只手腕那画风抽象的“手表”,低声说:“她没那么需要我,有没有我她都过得很快乐。没了我,她就不用再补偿我,也不用再感到愧疚了。”
蒋玲紧紧攥住了林柏楠的手:“妈妈在B市陪你。”
“别告诉她我在哪儿,别联系她了。”
“好,妈妈跟爸爸也讲一声。”
林柏楠微微颔首,顿了顿,他看进蒋玲的眼睛:“妈,你和爸现在再要一个孩子也来得及,我没意见。”
霎时,蒋玲红了眼圈,一个劲儿地摇头,哽咽道:“爸爸妈妈要真想再生一个孩子早就生了,没生,就证明不想要了。楠楠,妈妈有你就够了。”
第87章 找到你了
去B市的第三天, 林柏楠接受了第一次清创手术,身临其境体验了一把“刮骨疗伤”,将坏死的肌肉和筋腱清除。
褥疮生在了他感知平面以下, 按理说他感觉不到疼痛, 可麻药药效过去后, 他体会到一种“游走”的痛感。
这是由于脊髓神经不能精准地向大脑传递究竟哪儿疼,好比一根漏电的电线, 毫无章法地辐射所到之处,反映到身体上便是脚痛、腿痛、膝盖痛、屁股痛、腰痛、背痛……
总之, 他哪儿都痛。
蒋玲守在病床边痛心地问他:“楠楠,痛不痛?”
他看着蒋玲通红的双眼,面不改色地答:“还好, 那里没太大的感觉。”
一个月后, 他出院了,搬进了蒋玲在医学院附近租的房子,透过窗户就能看到教学楼。
这些日子,他没打开过手机,没和蒋玲交流过几句, 没有任何娱乐活动, 就静静地趴在床上养伤,睡了醒, 醒了发呆,发呆累了再接着睡……
他回到了刚受伤初期的状态,拒绝思考。
人类的痛苦来自于想得太多, 能做得却太少。
所以, 出于对自我的保护,他什么都不想了。
然而, 两个月过去,又跨过了一个年头,术后伤口愈合不良,清创后留下的空腔一直不见好转。
原因很简单:他吃不下饭。
每次开刀后,林柏楠都食欲不振,全靠营养液续命。往时的刀口不深,没有足够的营养物质摄入体内伤口也能自行愈合,可这次没那么侥幸了,拳头大的空腔一直长不出新肉来。
蒋玲又急又气逼着他吃,忍不住责备:“你在用绝食的方式跟我抗争吗?林柏楠,你跟妈妈说好了的,不管结果如何,彼此都不要有怨言啊!”
他不理论,默默地往嘴里塞东西,没一会儿,就控制不住全部吐掉了。
短短三个月,他的体重唰唰地往下掉,盖着被子若不是露出了脑袋,几乎看不出来被窝里躺着个人。
过年前几天,创面二次感染,他开始连续低烧,吃退烧药也无济于事。
林平尧冒着访学终止的风险,急忙从美国飞到了B市,回来那天,他和蒋玲大吵了一架。
林平尧严厉地训斥蒋玲:“你不该强制掌控楠楠的人生,你自己看看!你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
蒋玲不甘示弱,大吼道:“林平尧,你摘得这么干净?!这一年来不是我在照顾林柏楠吗?你不出力,你在大洋彼岸动动嘴皮子就行,错全在我一个人身上?”
……
林柏楠呆怔地望着吵到面红耳赤的林平尧和蒋玲,这是他第一次目睹父母吵架。
可渐渐的,这比平时大了好几倍的分贝声在耳道迂回而后逐分消失,少年眼前的画面像是消了音的默片,只剩人物在激动地手舞足蹈,意识被逐帧抽离身体……
“咚。”
一声闷响。
轮椅翻倒,林柏楠头朝地砸在了地上。
*
醒来时,林柏楠又看到了那熟悉的天花板。
因为极度虚弱而无法动弹的身体,牢牢地嵌在了病床上,耳畔灌入检测设备的滴滴声,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
高烧导致失温,身体忽冷忽热,失去神采的小鹿眼呆呆地睁开,ICU的一砖一瓦他都不愿意看,可目光无处落脚……
他重新合上眼睛。
ICU没有窗户,白炽灯二十四小时亮着,无法分辨昼夜,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依稀间,听见了此起彼伏的烟花声,判断现在应该是春节期间的某个晚上。
袁晴遥家附近的那个广场每年的大年初四都有烟花表演,她今年会去看吗?不用带着行动不便的他,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往人群内层走一走……
尽管已经竭力抑制自己去想她,但阀门一旦打开,思念便如洪水般滚滚而来——
她会和谁去看今年的贺岁档电影?
她成绩进步了吗?考到十五名内了吗?
她有打开那盒巧克力吗?她有认真看吗?
她会和“北回归线”聊天吗?她喜欢她的专属机器人吗?
她有破解他纠结了许久,最终决定写进程序的那道密语吗?她听到后会怎么想?
她此刻在做什么?会找他吗?会不会讨厌他?
……
林柏楠头脑昏沉,越想某人越无法安然入睡。
迷迷糊糊中,不知过了多久,兀然,似针扎又似火烤的疼痛从脚趾往上半身蹿,如过电般迅速遍布全身……
神经痛找上门来了,他闷哼一声,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口申吟。
少时,到了探视时间,有脚步声逐渐靠近,林柏楠睁开双眼,看见了戴着口罩的蒋玲和林平尧。
蒋玲喜极而泣:“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你昏迷了一个星期了,吓死妈妈了……”
林平尧含泪理了理林柏楠剃得很短的头发,柔声安慰:“楠楠,别怕,等肺水肿消退了就能转普通病房了,到时候爸爸妈妈时时陪你,你就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战了。”
林柏楠没有劫后余生该有的任何情绪波动,呼吸受阻让发声变得异常艰难,他尽力口齿清晰,磕磕绊绊地说:“爸妈……这次……放我走吧……”
受伤十三年,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想法。
一句话,听得蒋玲险些当场昏厥,她攀着林平尧的脖子才稳住了身体,惊恐地望着林柏楠。
林平尧抬起眼镜框,草草地抹挂在眼角的泪,用一种轻松的语气劝慰道:“楠楠,还剩四个月就高考了,你不想看看遥遥最后选了哪所学校?她有没有去S市?”
他想。
林柏楠点点头,昏睡了过去。
*
一段时日后,林柏楠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有了盼头,他的精神状态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但身体仍旧虚弱,不适合实施全麻手术,便在医院调养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他买来了一摞医学书籍,闲来无事翻翻看。
他是个一诺千金且一丝不苟的人,既然赌约以失败告终,既然答应蒋玲要进医学院,那就认认真真地学医。除此之外,他偶尔刷几套高考模拟试题练练手,定期做一做复健。
但是,在ICU听见的烟花声,让“想念”这枚种子再也抑制不住生根发芽,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地野蛮生长。
林柏楠努力用书本知识转移注意力,可惜,事与愿违,他连看到书上的句号都能想起来那张可爱的小圆脸。
他很想她。
他超级想她。
他疯了似地想她。
他没想过联络她,她过得好与不好,于他而言都不是好消息。
就如蒋玲所说,趁这次机会干脆利落从她的世界淡出,一段时间后,她会慢慢遗忘,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他不过是她从小玩到大的一个朋友罢了。
当然,他销声匿迹包含了些“逃避”的成分……
从她嘴里说出的“愧疚”与“补偿”,杀伤力太巨大了,比被她直截了当地拒绝更能将他瓦解。
他不禁怀疑,那些个“我喜欢你”,都是她怀抱着负疚而弥补给他的“塑料糖”。
因此,他也算落荒而逃了。
*
3月初,林柏楠进行了第二次手术,这次采用了臀大肌下部肌皮瓣转移修复术,从此,他身上又多了一圈疤痕。
经过医生一个月的观察,肌皮瓣成活,伤口愈合良好,手术这才宣告成功,林平尧放下心来,返回美国继续完成深造。
术后,身体轻松了些,头脑也跟着活泛了起来,该来的不该来的想法通通不请自来——
思念开始无孔不入。
他知道该学着去习惯没有她的日子了,可思念太切。
他昼思夜想,隔三差五幻听她在叫他的名字,甚至,他时不时产生幻视,一闭眼,再一眨眼,视网膜像个失控的投影仪,满天满地投送她的倩影。
4月中旬的某天,这种不顾人死活的念念不释,到达了巅峰。
那天早晨,林柏楠刚从睡梦中苏醒,趴了一晚腰背酸痛。
他把脸从臂弯中抬起,病房里拉着窗帘,窗帘并不怎么遮光,春日早阳透了进来,将坐在他面前的少女细细勾描——
少女将板凳宽面边朝下放在地上,她坐在板凳的横杆上,双手捧着下颌,视线与他的脸持平。
她紧皱的眉毛下压着怒火,泪汪汪的圆眼睛里填满疼惜,泛青的黑眼圈显现出无法掩饰的倦意,而微微上翘的嘴角又透出了几丝失而复得后的欣喜……
这张瘪了的小圆脸竟然一次性表演了如此丰富多彩的表情。
盯了好一会儿,林柏楠才从容地眨眨眼。
奇怪的是,不同于往日,她没消失。
不仅如此,她瞪着他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大坏蛋!我找到你了!”
完了。
彻底魔怔了。
居然音画同步了。
他一时间不好定义自己的精神状况在逐日好转,还是病入膏肓,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