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点点湖光温润他心怀,莫名的宁静。
不同于他自己的买卖自己做主,上升期的打工人覃玥不可避免总有没完的应酬。
人往往越是看透本质,越难乐在其中。
下班了还要打起精神察言观色、还要给招人烦的老高之流挡酒,难受了还得“调动自己的情商”,时刻保持体面。
尹翰总想操心,又怕过了分寸她不喜欢。于是他习惯等她散场后拨通她的电话,确认她安全到家。
每次到家,关上大门那一刻,覃玥才能任由自己死猪一样四仰八叉瘫倒下去。
闭上双眼,顷刻间就会陷入魔性的天晕地转,直到睡着。
凌晨 4 点,被尿憋醒。回来发现,电话没挂,通话时间还在一秒一秒拉长。
额……难不成尹翰也喝多了?
试探地小声问,“喂?”
“醒啦?”懒洋洋的声音带着温柔的责怪,说完,一个大哈欠经由手机传来。
意外之余,覃玥好一阵尴尬,“你不会一直没睡吧……”心里嘀咕着,我应该是不打呼噜的。
他没好意思承认,“今天断篇了吧?话说一半,忽然不作声了,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啧啧啧,出门在外,胃疼和酒精中毒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怕你万一半夜难受……”
覃玥心头一热,刻意不听他说完,故意没心没肺直嚷嚷,“哎哎哎,是谁比我小一岁啊?跟谁没大没小呢!”
“咋?你阿还有良心呀?我这么够意思,让你叫声哥咋了?赶紧起来烧点开水,你别再跟我说你不会……”多事的“小男孩”喋喋不休。
累了、醉了,有人等你回家、时刻待命照顾、唠叨你……
晚风像妈妈的手拂过发丝和脸颊,黑暗中,一种陌生却亲切的期盼油然而生。
这是家的感觉吗?这是家人的感觉吗?
次日晚 22 点 40,水汽模糊。
凝视镜中亢奋刚平的雌雄身影,淡漠从男人扶握的腰间游走到女人退热的眼底。
“大灰狼,我们暂时别见了。”女人的目光停靠在镜中身后的男人,他的胸口温热,结实的臂弯还紧锁着她。
“为什么?”男人自顾自深深嗅探女人发香,依然在对日渐喜人的两侧傲岸爱不释手,语气就像在问为什么不吃火锅一样司空见惯。
抵制着身不由己的心醉神迷,覃玥试图坚定,“我可能是有点累了。”
“年假哪天?带你出去散心,想去哪?”他的气息自耳后来,依然清澈甘醇,舌尖总游蛇般想害她失魂落魄。
“不用了……我不”,坠入无尽空虚的大网,一阵困窘地挣扎。该要如何与莫名产生眷恋的人告别?
“再等等。”不听她说完,男人破天荒地打断了。
她还是要说,“我是说……我要试着喜欢别人了。我想要简单的生活、简单的人。”在她不知名的幽暗深处,男人残留的温热流淌下去了。
终于,男人审视镜中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她顶着这样一张脸,心却硬得离谱。永远也捂不热、养不熟。
“嗯。”
在许陆文看来,“简单”的男人未曾见过大海,“珍珠”也会被视为玻璃。终有一日,她要失望的。
临走前,他还是轻描淡写地凭空捏造,“老了,每周跟你做完还要回家和老婆做,缓缓也好。”
她自嘲地冷笑一声,门被关上的时候,她认为,终于解脱了。
高芬楠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收到许陆文交的作业了。
奥体的演唱会刚刚散场结束,车河似星河,城市的霓虹绵延得很远很远,一眼望不到尽头。
一句句离奇跑调的哼唧等同于法术攻击,尹翰被这一波儿稳定输出摧残得把痛苦面具戴在脸上。
几乎没有几个字在调上。
自信的正主似乎毫不察觉,“有没有那么一个世界,永远不天黑~星星太阳万物都听我的指挥~月亮不忙着圆缺春天不走~远树梢紧紧拥抱着树叶~”
唱到“有谁~能听见~”覃玥甚为应景地大开车窗。
拿这种人无可奈何。嫌弃到了一定程度就会想笑,尹翰怕风声太大影响她发挥,车速放慢。
却控制不住时不时难以置信地砸吧她几眼。
她一次都没发现,只顾扯着脖子忘情陶醉。
“有没有那么一朵玫瑰~永远不凋谢~永远骄傲和完美,永远不妥协~”
遇到音调太高唱不上去的段落,她就格外诚恳地对尹翰说,“哎呀,忘词了。”
但凡有一点她以为自己可以“完美 hold 住”的部分,她绝对第一时间再次引吭开腔,不惜抢拍。
“有没有那么一张书签,停止那一天~最单纯的笑脸和最美那一年~书包里面装满了蛋糕和汽水~双眼只有无猜和无邪。”
时间显示 21 点 21 分,“让我们~无法无天~”最好那一句,覃玥自然是气沉丹田,声嘶力竭。
“覃玥,我爱你。”啸叫的风声里传来了一个笃定的声音,低沉的,有力的。
放飞自我的歌者倏地闭了嘴巴,渐渐眼神一片阴云,没敢看他。
镜子里看到她这副霜打茄子一般萎靡且委屈的德行,他没再说话。
终于,“花大姐和戚欢的事对不起,其实当初我……”她侧了脸,坐直身体,直视开车的男生。
“切,早知道了。”
“??……那你干嘛还这样?”
“多少年前我就跟你讲了,我是男人嘛,可以包容你的。”
我是男人嘛,可以包容你的。
几年前的一个春节,他当真是对她说过这句话,一字不差。
时间自带魔力, 覃玥眼圈红了, “我反正不会惯着你。 ”
少顷,她狠锤了他一拳,“你必须……一直这样对我好!”
“你说的?”他这语气,分明就是为了判断学生到底是歪打正着还是真会做题的老师,“诈”味儿十足。
“我说的。”被“诈”的那位言之凿凿。
猛然间尹翰打开所有窗户,夜晚奔腾快活的气流猝不及防悉数漫灌到他俩之间。
覃玥心想这踏马完犊子了,好不容易主动一把,他还制造氛围装聋作哑,有这么耍人又这么给人挽尊的吗?待会下车立马绝交。
“覃玥!老子喜欢你!老子早就爱你!”尹翰对着天窗仰天长啸,调门儿比她刚才还响,满脸都是炙热的坦荡,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参加衡水的誓师大会,叫唤完了,她瞥见他抿了下嘴唇,在镜子里不好意思地偷偷憨笑了一下,像个害羞的小太阳。
虽说她早就预感会有坦白的一天,到底还ᴶˢᴳ是给他小小地震慑了一下。
远处的繁星调皮眨着眯眯小眼,一闪一闪。
他对她的好很贴近生活、很具体。简简单单的日子低低沉沉地走,平静喜悦。
电影候场时,格子连体衣的覃玥喝多了冰可乐,忙不迭溜去释放。
回来时,尹翰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就像是变了个人。她的手机已被解锁,毫无求生欲地摊在桌面。屏幕上是社交软件上关于许陆文的所有记录,无数次刷新认知的活色生香扑面而来。
人声嘈杂,她只依稀听见尹翰说了什么“毁三观”、“真没想到、”“你被他玩烂了你知道吗”。
“对不起,我那时候有一个人太孤单,玩玩而已,不是人真的。”
“你爱他,他对你也早就不是炮友了。他还有孩子,你们两个多贱啊?”
后来尹翰走了,她居然如释重负。
不稍半晌,毁了尹翰三观的男人马不停蹄出现在女人家里。
“我因为你被甩了,他认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同行和共同好友,万一他去乱说,以后我怎么办?你害惨我了,我也要报复你,你就等着赔了夫人又折掉房子吧。”
“就怕你不报复。想好了明天去看家具吧。”他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失而复得,强压几分表面的畅快。
她没接茬,手臂攀上他颈后,望着他眼里呼之欲出的快意,直问,“你想我吗?我和别人在一起,你会难过吗?”
“你想我吗?我和别人在一起,你会难过吗?”他没有回答,只是重复。
那天空前惨烈,他用自己的方式逼她就范说出最羞耻的话,他要她喊了无数声老公。
披散的长发还凌乱颠簸着,尹翰的信息传来。
我放不下你。我保证不看你手机 不提过去。我现在回来,我们谈谈。
🔒番外 寸碧遥岑哪及星辰大海
覃玥提出离开那天,田海晏有几分讶异,看到她的录取通知,笑着道了声恭喜。
送别的团建很热闹,营销的所有人游戏、聊天、点歌、干杯。
隔着亲切轻快的人群,覃玥看见田海宴点了田震的《执着》,出人意料地,感情充沛,歌唱水平也令众人感叹:集团的 k 歌比赛该让她上的。
其实以往大家私下常有背地里说她的。由他们所言拼凑而来,恰好得到了她不怯承认的真相:一个年近不惑的女人,长久地单恋一个已婚男人而单身,由于她不美脾气又臭,没人爱她,她就一门心思钻到钱眼里去,又由于日复一日的寂寞,总对下属发泄暴躁。
其实她日常行事的粗粝火辣,得到恶评也不难预料。可她始终热烈单纯地爱一个人,无望也不逃避,又热烈单纯地追逐自己的事业,撞破了头也不后悔。
别看她表面市侩粗俗,内里实则比谁都勇敢有情。
“拥抱着你 OH MY BABY,你看到我在流泪,是否爱你让我伤悲,让我心碎?拥抱着你 OH MY BABY,可你知道我无法后退,纵然使我苍白憔悴,伤痕累累。”
歌如其人,坚强、坚定、纯粹。
此刻的她不同寻常,只有一片赤诚的执着深情。
这才是真正的她吧。
覃玥早已自惭形秽,感情上,事业上,自己都不如她勇敢坦荡,一再地当逃兵。她眼眶湿了,为海晏姐不住地鼓掌。
后来覃玥唱了王菲的《人间》,那是她唱给自己听的。
对于田海晏来说,泰川是她的事业从乙方熬了多年的积累的飞跃。
第一次接手甲方管理岗位,面对那些高学历的、外在远超自己百倍的、脾性各异的男女妙人儿下属们,她是忐忑的。
但偏偏,有时越是急于证明自己,行动就越容易走形,甚至失态。
覃玥作为这帮不服管年轻人中绵里藏针的“心机婊”,田海晏本是无意深交。
说覃玥虚伪也好,别有用心也罢,时光流水似的过去,每一次田海晏管理中受挫而自我怀疑时,覃玥到底给了她太多正向的反馈,助长了她一往无前的勇气和坚定。
曲毕,田海晏拍拍她的背,“一个战壕里的姐妹,祝你前程似锦。”
那天她们告别时拥抱了彼此,后来很久没再见面。
老高由于经济犯罪,在开会时被带走,判了 3 年。他爱人吴雩接下养家重担重出江湖,很快又得到了成就感,比做丈夫的坚强后盾更充实。
集团没有安排空降领导,田海晏直线顶上。
谢飞跳到其他开发商,不久也火速提拔到了管理层。
兜兜转转,“香饽饽”本地拆迁户颜亮与肤白高挑的外地高材生冯伊宁,在经历稳定的恋爱后喜结连理。
听说小 A 后来做起了直播,虽说没红起来,赚得倒也还够生活。
凌姗跳了几次槽,换了几个行业,回了北方老家。
不少人还听说高芬楠离婚得到了老许的所有房产,后来出国了。
又一年春日,枝叶青草香气乘着温柔的风飘散进校园,下课后,学生们同陈镜玄教授道了别,其中一个不施粉黛的女子向教授微笑示意后离开得行色匆匆。
阿姨开门时,一声奶声奶气的“妈妈!”抢先吻在那女子脸上。
研一的寒假,覃玥提出休学一年。
后来,生育带来的各色疼痛和激素的剧烈起伏几乎驱使她焦虑崩盘。
生产那天,她宫口开得极快,却在急产过程中造成了耻骨联合分离,任何行动都会牵扯得痛不欲生。
几天后,她是被担架抬回家的,因为失去了行走能力。就连坐起都要靠阿姨的协助,就这样,在床上和轮椅上熬过了整整一季。
也有无数个涨奶痛醒的清晨,她开着机器嗡嗡滋滋地拔着母乳,所有人都在安睡吧,灌满铅似的头疼带得困意也没了。
拔完了,鸟儿刚刚苏醒,婉转清脆得互相唤醒、问候、歌唱。天空一片幽蓝,似乎总在吸引她走近、腾空、融入。
这疲惫到透支却幸福的几年里,覃玥从未与任何旧友再碰面。
没有母亲帮衬,如果不是找了阿姨,一边读书一边生养的消耗,当真不知该如何熬得过来。
钱确实能解决很多现实的问题,只有钱才能让人安身立命。
那几年,适逢疫情严峻,地产行业同样在房住不炒的大潮下陷入低迷。
转眼,疫情已经结束,她也快毕业了。
楼市见暖复苏,进入新一轮的发展周期。
她有几分恍惚,总觉得外面的世界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却又好像什么都没变,只是她自己变了。那个情感长期停滞在 15 岁小女孩水平的人终于在自己成为母亲后,真正地成长了。
决绝逃离反而令她得到了心灵的自由。她最喜欢的就是一个“新”字。她最厌憎的就是沉沦的自己。
世界那样宽广,寸碧遥岑怎及星辰大海呢?
她收到了婷婷和韩琛微信发来的婚礼请帖,此时,即将重回社会的覃玥终于笑着敲字:我这个红娘说什么也要到场。
婷婷:“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来!”
动身出发时覃玥才知道,韩琛也是建东云耀长滩的业主。
或许对于年轻人来说,几年倒像是过了一生。
那时建东售楼处路边干瘪的小树早已枝繁叶茂,壮大了好几圈,不知名的草本香气在一片苍翠中扑面而来。
当年由于施工而沙土凌乱的道路早已经整洁有序。
“妈妈,我想吃果果~”潇潇抱着妈妈的膝盖,甜甜地叫。
路边有一市政公园,长椅旁,年轻的妈妈削着果皮,电话响了,是婷婷的声音,“你和宝宝到哪啦?”
覃玥抬头,曾经区位模型上没被命名的“规划路”也有了路牌,“映玥路”。
她一失神,手指被割出了丝丝殷红。
后来娘俩转了个弯,路牌写着“印玥路”。 她们又手拉手穿过这个路口,路牌显示,“望玥路。”
潇潇摸到妈妈手上新鲜的伤疤,覃玥痛得一缩,潇潇马上歪着小脑袋问,“妈妈,这啥?”
妈妈蹭了蹭宝贝香香的小脸,柔声道,“这是伤口。”
潇潇黑亮亮的眼睛好像会笑,一脸骄傲的小表情教她妈妈,“不对,这是好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