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奕泪湿眼眶,“你这又是何苦。”
温婉露出一抹苦笑,“李郎待我不薄,若连一点儿皮肉之苦不受就把他行踪泄露了,我于心不安。”
她现在俨然废人一个,闭春馆不肯再要她,谢奕带她回外宅养伤,之后又为她脱籍的事四处奔走,求到沈溟沐面前,沈溟沐帮了他们一把。
那之后谢奕将温婉收入房中,纳为妾室,据说过得十分和谐。
赵绥绥给班雀写信告知她近来发生的事。班雀来信渐渐少了,初初嫁过去那几日,她几乎日日能收到她的信,后来十天一封,半月一封,对归成杰的称呼也从归家那小子变成了归成杰再变为阿杰,赵绥绥便知他们夫妇感情和谐,她过得十分好。
班雀回信说近日京城里发生的事她有从公公嘴里听说,并不怎样吃惊,只暗暗庆幸赵绥绥和钱若眉无碍。另问赵绥绥,怎么就要和岑彧成亲了,不应该是沈溟沐吗?
赵绥绥又气又笑,平时揶揄她就算了,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和小舅舅成亲,哪里可能的事呢!
闲处光阴易过,一百日,也不过是一晃神儿的功夫就从指缝间溜走。眼看葡萄将要成熟。那架葡萄去岁未曾结果,今岁倒是结了好几串,葡萄粒子龙眼大小,密密挨挤成一串,绿油油的隐在葡萄叶子后面。
前日进宫里,钱若眉隐隐约约向她透露不出几日钱相会上门提亲。
赵绥绥心脏骤然一紧。即使隔了三个月,她还是没有准备好嫁人。年龄又实在不等人,周围相熟的姐妹们皆出嫁了,剩她一个,孤零零,名声也不好。
紧接着钱若眉又向她透露,提亲那日如果钱相提出一些非礼的要求,希望赵绥绥勿要介意,答应下来。
赵绥绥问是什么非礼的要求,钱若眉又避而不谈了。
为着避嫌,岑彧不能再与她私下相见,赵绥绥无从探问,一心等着钱相上门提亲。
岑彧无父,钱相算是代替他的父亲前来。那日是个阴天,天空飘着乌云,酝酿着雨丝。赵绥绥的心也和那天空一样,黑沉的,不见底。焦灼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小姐,没什么好焦急的,不妨坐下来绣绣花,定定心神。”
“阴天里绣花多伤眼睛!”锦豹儿反对,“我来给小姐熏香,用哪种呢,哦对了,沉水香,沉水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使人平心静气。”
“小蹄子,哪里懂这些!”小狐笑骂。
“庆风教我的,沈大人爱熏香,庆风常年给他熏,懂得可多了。香料也是他从沈大人那边拿过来的。”
锦豹儿爇上一块,放在兽金炉里慢慢的熏。不移时,香雾充盈房间,赵绥绥仿佛真的镇定下来许多。叫小狐去园子里剪些花,她们插花玩。
小狐剪来一挎篮,她们插了三大瓶三小瓶,或浓艳或素雅,被赵绥绥分别摆在房间不同位置,剩下两瓶无处安放,赵绥绥决意给沈溟沐送去。
路过中庭,看到花厅里钱相和沈溟沐不约而同站起身,朝门外走去,知他们聊完了,不由心跳加剧,加快脚步走到沈溟沐房间。进屋后背靠在门板上深呼吸,定了定神后方想起来此的目的。
放在哪里呢?赵绥绥环顾一圈,深以为床对面的橱柜最合适,不高不矮的,又是视线所及之处,便于赏玩。至于另一瓶小的则放在了窗下。
赵绥绥刚刚摆放好,沈溟沐就回来了。她对着他笑靥深深,“小舅舅,我给你送来两瓶插花。”
沈溟沐噢了声,“你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你。”
赵绥绥知道沈溟沐要说亲事,呆呆不动等他说。沈溟沐叫她先坐下,说着自己也坐了下来。
“钱相来提亲的事你也知道,然而我既没答应也没不答应,具体答不答应还得看你的想法。”
赵绥绥惊讶道:“小舅舅这是何意?”
“钱相很认可这门亲事,岑家也没有异议,只要你答应一件事,婚期不日即可定下。”
“什么事?”赵绥绥屏住呼吸。
大概觉得难以启齿,沈溟沐过了很久才说,久到赵绥绥几乎窒息了。
“他们想验明你的处子之身。”
“什么?!”赵绥绥惊而起身。本就圆润的杏眸瞪得更加浑圆,身上一阵阵地发抖,寒意透脊而出,迫使ʟᴇxɪ她重新坐了回去,“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羞辱我……”
粉泪盈盈而落,滚过她脸上的胭脂,转瞬悄无声息地湮灭于花纱裙上。
沈溟沐装模作样地叹息,“都怪舅舅,是舅舅连累了你。”
“又关舅舅什么,分明是他岑家,欺负我赵家无人。”
赵绥绥拈起帕子拭泪,楚楚可怜的模样,犹似蔷薇濯露。
沈溟沐走过去安慰她,她扑到他怀里哭了一场,末了,对他说:“小舅舅,我要见岑彧,我非要听他解释个清楚明白!”
这次见面的地点不是闺房也不是花园,而是花厅,专门招待客人的地方。
赵绥绥冷着颜面,头扭向一边,等岑彧解释。
岑彧叹息道:“绥绥,你不能迁怒我,这是我母亲和舅舅的意思,我也无能为力。”
“只有放荡人家的女儿才会被要求验明正身,如今我们小姐清清白白,岑公子做这等无礼要求,传出去叫我们小姐以后怎么做人?纵是嫁过去了以后在姑婆面前也抬不起头。岑公子莫不是欺负我家小姐无人撑腰。”
赵绥绥口齿上不伶俐,特意带上小狐,叫小狐和岑彧对嘴。
岑彧见赵绥绥一言不发,一味叫个丫鬟出来应答,心里也不大高兴。
“我母亲和舅父并非无理取闹,只是那坊间流言不能不顾。我早相劝小姐不要和沈大人同住,小姐不肯听罢了。”
赵绥绥听见这话,心突突地跳,“什么流言,你……你说给我听?”
“小姐猜得到,何苦逼我复述那些下流言语。”
赵绥绥手撑着太阳穴,哀哀泣泪。过半晌问岑彧,“其他人我不管,我只问你,你也是这样想我的吗?”
“我当然相信你。”赵绥绥刚刚拨云见日的心情又因他的下一句话乌云密布,“既然你是清白的,又何惧给她们验。给她们验去好了,过了一关咱们便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赵绥绥气煞,“归根结底,你还是不信任我!”
岑彧脾气也大,“小姐说我不信任你,那么我问小姐,心里可曾有我,若有我,为何连这点委屈也不愿为我忍受?我一心盼着与小姐成亲,小姐呢,恕我直言我看不出来有半分诚意!”
赵绥绥站起身,愤怒到不顾仪态,“你说我没有诚意,好,我就是没有诚意,这亲我不成了!”
赵绥绥说完这句话,摔了帕子,愤而离厅。
岑彧骤然慌神,急急忙忙追出去,然而任他怎么哀求怎么道歉也于事无补。赵绥绥的心突然硬得像石头,再也不是那软绵绵的样子。
赵老夫人有句话说对了,赵绥绥外表柔软,骨子里像她娘,认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苦苦求了一个时辰无果,岑彧被庆风请出去。
赵绥绥心里窝着一股火,无处发泄,寻出信笺给班雀写信,写一个字落一滴泪,没等信写完,信笺湿得一塌糊涂,早已不能用了。
岑彧被请出来时路过中庭看到沈溟沐躺在太师椅上闲闲的晒太阳,那条招人恨的黑犬趴在他脚下。岑彧不顾庆风的阻拦闯过去。
“一切都是你的阴谋,你散布那些流言,为了能够霸占绥绥!”
“是我散布的吗?难道不是从你心里流出来的?”沈溟沐眸子半睁半闭,惬意地享受阳光挥洒在脸上的感觉,仅从眼缝里睨他。
岑彧激动上前,他才动了一步,苍猊突然站起来,喉咙里发出低吼,摆出攻击的架势。
“放松,放松。”沈溟沐拿手摩挲苍猊脑袋,同时对岑彧道,“岑公子,我看你还是趁早离开为好,我家苍猊性子不稳定,万一把你咬了我怕不好向钱相交待。”
僵持一会儿,岑彧恨恨离去。
他去后不久,沈溟沐拍拍苍猊脑袋,“绥绥现在指不定哭得多惨,等她哭完该饿了,走,咱们去做饭给她吃。”
59.燕好
绿釉方炉放置在风凉的葡萄架旁,槽形炉身里铺满火炭,上方即可烤炙食物。
庆风从厨房端来许多签子,有兔签、鸡签、鸭签、羊签……沈溟沐随便抓取几样,拿去炙烤,烤得外焦里嫩了,撒上椒盐芝麻,叫小狐去请赵绥绥出来吃。
赵绥绥不情不愿的来了,顶着红肿的眼圈说:“小舅舅,我不想吃东西。”
“不吃也坐下来,陪我说说话。”说着把烤好的一把杂签放到她面前瓷碟里。
赵绥绥不忍拂沈溟沐面子,乖乖坐下。沈溟沐望着她笑,“瞧你哭的,都不水灵了,小狐赶紧给小姐倒杯水,趁早把流出去的补回来。”
“人家这般伤心,小舅舅还取笑我。看我嫁不成,你高兴吗?”
沈溟沐笑而不语。
小狐问:“这里有漉梨汁、木瓜汁、紫苏饮、甘豆汤,小姐想喝哪种?”
“先来一碗漉梨汁。”
小狐于是舀了一勺漉梨汁到琉璃碗中递给赵绥绥。
喝了甜汁儿,开了胃,再看眼前的鲜香流油的各种肉签不觉食指大动。拣起一根细嚼慢咽。
“吃得出什么肉吗?”
“只吃得出羊肉,其他的不太吃得出。”
沈溟沐笑。抬手又给她倒了一杯木瓜汁儿。
赵绥绥就着木瓜汁儿又吃了几根。方才出来时她还是抽泣的,勉强止住眼泪的模样,这会儿除了眼睛有几分红完全看不出哭过的痕迹。食物的力量过于强大,让人把伤心也抛诸脑后。
“怎的不做些素签,光是肉签太腻了。”刚刚还扬言不吃的人这会反提起要求来了。
不待沈溟沐发言,小狐主动道:“小姐慢慢吃,我去厨房要些素签。”
赵绥绥肉签吃够了,只等素签回来。须臾,小狐带回来了藕签、韭签、还有豆腐签、香蕈签。赵绥绥大爱豆腐签,一气吃了两根,其他素签各取一根。
吃完由小狐锦豹儿苍猊陪着,园子里散步。
庆风看沈溟沐盯着赵绥绥离开的方向出神,说:“小姐好像没事了。”
见沈溟沐不答话,得寸进尺道:“大人什么时候对小姐表明心迹?”
沈溟沐白他一眼,扔下一句话,“把东西收拾了。”
庆风看着一片狼藉,咕哝道:“把我当丫鬟使了……”
大抵吃的过于饱的缘故,赵绥绥走了好几圈,把小狐锦豹溜得腿都酸了,赵绥绥便打发她们休息,独自在园子里闲逛。
不知不觉逛到沈溟沐的书房外,见他伏案疾书着什么,不禁扒窗细看。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沈溟沐无需抬头也知是她。
赵绥绥蹭进来,蹭进来什么也不干,只在门框上倚着,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半晌没见沈溟沐有动静,便欲走。
沈溟沐忽然说:“坐。”
声音羽毛似的飘到耳朵里,赵绥绥顷刻不走了,搬来一把椅子,坐他身旁,看他写字。
他似乎在写奏章,内容她看不懂,只觉得字迹好看,清丽、苍劲、有梅花风骨。待写完了,折子放一边晾着,目光转顾她,“找我有事?”
“没事。”赵绥绥低头摆弄衣带子。
隔了半晌又问他,“小舅舅你说,我是不是一辈子也嫁不出去了?”
“笑话,想娶你的人可以从咱们家门口一直排到北城门。”
赵绥绥“嗤”地一笑,“小舅舅净会安慰我,哪里有那么多人。”
时值黄昏,金光透窗而入,打在人身上,映得他们一双人儿光辉熠熠,仿若金玉。
“那么想成亲?”
“嗯……我成亲了小舅舅好成亲啊,小舅舅不是说等我的终身大事有了着落才会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么,我不想耽搁小舅舅。”
沈溟沐取来纸,欲再写些什么,闻言笔尖微顿,清冷的声线先于意识出口:“那我娶你好不好?”
他突然这样问她。
赵绥绥以为自己听岔了,半天缓不过神儿,“咦……咦?!”
“你把自己嫁给我,不就解决了我的终身大事?”沈溟沐又补充一句。
赵绥绥受惊吓不浅,僵在椅上。
“不用急着回答。回去慢慢考虑。”沈溟沐心神专注回纸上,“我还有事忙,你去吧。”
赵绥绥完全没了主张,听见沈溟沐叫她出去,便站起身,木偶般走了出去。假如她不是那么的心神不定,歪头看一眼,一定会发现沈溟沐的字迹歪歪扭扭,虫爬一样。
他把这件事想简单了,事到临头,不料慌成这样。沈溟沐不断搓着冰凉的手指,使它们回温。越看纸上的字越不顺眼,揉成团,丢进竹篓。掩盖他片刻之前的慌神。
第二天午后沈溟沐给赵绥绥端来一盘洗干净的葡萄。赵绥绥看到他进来心慌意乱,一双眼完全不知道看哪里,东瞅瞅,西顾顾。
沈溟沐把葡萄放她面前,“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吃葡萄么,葡萄熟了又不吃。”
“是我们家的葡萄吗?”
“嗯,我们家的葡萄。”沈溟沐很满意“我们家”三个字,重重的重复一遍。
一样的字意思却不一样,赵绥绥垂首抿唇。她脸红的功夫沈溟沐早已剥ʟᴇxɪ好一粒葡萄,剥一半儿皮留一半儿皮,擎着那一半儿剩的皮送到赵绥绥嘴边。
紫皮下的淡绿果肉晶莹剔透,赵绥绥就着他的手吸溜到口中,咀嚼之下汁水化开,酸甜爽口,赵绥绥露出笑容。
“看来是好吃的。”
“小舅舅没吃吗?”
“还没。”沈溟沐说,“剪下来洗干净立刻给你送来了。”
“小舅舅也尝一颗。”如法炮制地剥开一粒葡萄送到沈溟沐面前。
沈溟沐吞掉,甜到了心坎里。
“昨晚问你的事,考虑得怎么样?”
赵绥绥拈着葡萄吃得正高兴,忽听沈溟沐问。当下只顾品葡萄,不回他的话。
她都喂他葡萄了,他怎么还来问这些?
沈溟沐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故作叹息道:“看来是不同意,不同意罢了,我再替你选个如意郎君。”
赵绥绥急了:“你昨天跟我说了那样的话今天怎么还能跟我说这样的话。”
“那你叫我怎么办,你又不肯给我答覆。”
“我……我的心思小舅舅不明白吗?”
“不明白。”他非要她亲口说出来。
赵绥绥脸涨通红,头愈发埋到膝盖里。含糊不清咕哝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沈溟沐俯下身。
她声音小小,不留神听压根听不见:“我……答应……”
沈溟沐一条手臂忽从她背后横伸过去,一搂紧接着一抱,赵绥绥便猝不及防地从座椅里转移到了他怀中。面庞对着面庞,呼吸彼此相闻,赵绥绥刹那慌了神,眼睛像头惊慌失措的小鹿,四下逃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