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不大的空间里,磨砂的屏风后,开始回荡起他的声音。
“许雾,你总是骗我。”
“说好我们要在一个城市读大学,怕你不适应环境,想着就去你的家乡徽南,你去读你最爱的天文,我读我的警校,可你没来。”
“你知道那年开学后,我跑遍了整个徽南所有开设天文学的大学,都没有找到你时的心情么?”
“那么多人,那么多学生,却没有一个是你。”
“我本想着,既然你可以提分手,那我同样也有权力提复合,可你连机会都没给我。”
“电话、短信全部拉黑消失,我问遍了周围的人,都没人知道,直到越米乐在大学毕业时,告诉我,你去念ᴶˢᴳ了师范,我才想着你会不会留在徽南任教。”
“所以,我才主动申请留在了徽南。”
“我总想着,留在徽南好好工作,说不定在哪个转角遇见你的时候,我还能因为变好而扬眉吐气一点。”
“可谁知道就算是重逢后,你根本不愿意见我。”
他随手端起一杯放在桌边的梅子酒,轻抿一口,用着自嘲的语气,缓缓开口: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啊。”
“能让你在遇到需要舍弃的时候,第一个选择放弃我,让你在重新遇见我的时候,选择避而不见。”
“我真的…就这么差劲么?”
说完,他便不再开口,只继续喝着梅子酒,等待许雾的回话。
许雾静静地听完这些,鼻头已然酸涩到不行,半响说不出话,努力深呼吸克制着自己。
看着她低头沉默的样子,池煜自嘲地摇摇头,拿起公筷,夹了一片牛肉放进她的碗里,接着说:
“吃点东西吧,这些话我憋了太久,需要抒发一下,你可以当是我喝了酒说的胡话,不用放在心上,吃完这顿饭,你走你的就行。”
他还能说什么,那些他来之前专门请教队里已婚的过来人如何复合的方法,在真正面对许雾的时候,都会失效。
还不如直接了当地说开,来得直接。
窗外是静谧的夏夜,他们的位置二楼,底下是川流不息的密集车流,车灯与路灯相辉映,拉出一道道光束。
许雾抬起头,脸颊上不知何时挂上泪痕,池煜还在给自己夹菜,静静地望了池煜两秒,忽然伸手,拿过桌边的梅子酒瓶,仰头就往嘴里灌。
“你做什么!”
池煜被她吓到,伸手拦下来时,透明玻璃瓶里已经少了一大半黄褐色的酒液。
许雾用手背擦擦嘴角,知道酒意上头还需要一会儿,但还是觉得自己胆子会因此大一点。
“不干嘛…酒壮怂人胆,嗝…”她打出一个酒嗝,看着眼前的人,眼眶发红。
池煜敛着眉,正欲开口说话,就被她打断。
“我不是不愿意见你,是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而且我也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优秀那么好。”
池煜一愣,望着她的眉眼,触及到那泪痕,心头一软。
许雾明白,即使这些年分开,他也依旧遵守着当初的约定,坚定着自己的理想,为之付出努力,不顾一切地向前冲。
他即使是抛去家世带给他的光环,也是最好的池煜。
可她不一样了。
她没有去学自己最喜欢的天文,这些年在不断地打工还债中度过,她在满地的鸡毛中,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成为了现在的许雾。
他很好,可她不是。
他放下手里的筷子,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看着我,许雾。”
闻声她抬眼看他,仅一眼,鼻头就又开始发酸。
她极力忍着自己想要继续流泪的冲动,轻声应,“嗯。”
“你很好,无人能及。”
瞬间,她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第四十三章:可以么(双更合一)
随着他话音落下的,还有她的泪水。
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终于是忍不住,一颗颗越出,向下坠落,划出一道道泪痕,而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也被染湿润,连鼻头都微微发红。
可她却连一点哭声都没有。
池煜望着她,面色凝重地沉默着,不知道再该说些什么,只抬手轻轻取了她的眼镜,扯了一旁的纸巾一点点擦拭着。
不管她流下多少,他都不厌其烦地用纸巾拭去。
十分钟后,她泪意渐止, 池煜也停下为她拭泪的动作。
见她此刻仍不愿细说当年的事情,池煜也不催她,只放下浸湿的纸巾,拿起筷子递给她,“吃点东西吧。”
“空腹喝酒不好,哭一场也累,你吃一点胃里会舒服点。”
她细细鼻子,接过筷子,心里还在担心自己眼睛会不会哭成两个核桃,吃饭哭成这样真的好尴尬,太丢人了。
但这样的念头却只是一闪而过。
侧头望向旁边为自己仔细布菜的人,心里忽的放松。
这不是别人。
是池煜啊。
是曾在地震丧失双亲后陪伴过她,也见过她被赶出家门,最后依旧捧着一颗心放到她面前的池煜。
虽然在她最狼狈最艰难的岁月里,他并不在自己的身边,但那是她造成的结果。
是她迫不得已放开了他。
可他却从来都没有,放弃过,寻找自己。
许雾垂眼看着碗里的肉,轻轻弯起嘴角,夹起含在嘴里咬着,脑袋却渐渐昏沉。
梅子酒度数不算高,但架不住许雾是个常年不喝酒的,且酒量本身就不好,迷蒙的酒意逐渐上头,脸颊和耳朵都悄悄染上绯红。
坐在一旁的池煜很快发现了她的不对劲,顾不上自己吃,赶忙要了一杯蜂蜜水。
喂下去一杯水,看她连拿筷子都颤巍巍地晃着,池煜接过来,干脆让她靠在沙发上,自己喂她吃一点。
许雾醉了也不闹,乖的不行,喂来什么都张口吃,只是一直睁着双眼,大眼睛牢牢盯着眼前的人,像是怕他消失似的。
直到池煜夹起一口粉丝,送到她的嘴边,她才猛地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拦住他。
“怎么了,不想吃这个?那咱们换一个?”池煜诱哄着开口。
许雾却摇了摇头,红扑扑的脸蛋看着想让人咬一口。
她指着池煜,又指了指粉丝,“我只吃池煜做的面条。”
闻言他一愣,想起那几年在一起时,她过生日,必须要吃他做的长寿面才算完整。
看着筷子上酷似细面的粉丝,又看看睁着眼睛偏头看他的小醉鬼,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真的池煜么?”某个小醉鬼接着问。
“我要是假的,那前面吃得那些怎么算?”他故意逗她。
“那我…那我吐了!”她挥挥手,作势要起身。
池煜赶忙拦住人,无奈道,“我是真的,你放心好不好?”
“真的?”
“嗯,真的。”
“…那好吧,我接着吃。”
一顿饭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吃了大半,出来时已经快要九点。
外面是徽南静谧的夏夜,夜幕中盛满了闪烁晶亮的星,伴在一轮皎月周围,预示着第二天将会是一个大晴天。
他没有见过许雾醉了的样子,头一次见,还是有些手足无措的。
此时的许雾已经彻底醉了,进入到嘴里嘀咕着想要睡觉的阶段。
池煜揽着人站在街边,轻轻拨开她粘在嘴角的碎发,别到耳后。
他一边伸直胳膊拦出租车,一边轻声问道:
“还能站住吗?”
“想…睡觉。”她歪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答非所问。
但看起来却乖得不行。
望着她红红的耳朵,他头一次后悔自己昨天把车借给了郭子,早知道不借了,这样就方便很多。
私房菜馆周围有个中心公园,晚上八九点正是人们然后散步消食的时间点,人群熙熙攘攘地分散在其中。
所以出租车相对还算多,很快,一辆蓝白相间的出租车停在了他们的面前。
池煜搂着人上车坐在后排,报了地址,车子缓缓开起来。
因着旁边是公园的原因,街道上有不少情侣、互相陪伴的老两口、带孩子的年轻父母,更有十几岁的少年。
这些人声,混在蝉鸣声里,为两侧高大的树木和灯火通明的店铺,平添出几分烟火气。
到许雾家的时,许雾已经彻底睡过去,整个人牢牢趴在池煜身上,埋首在他的颈侧缓缓吐着气。
气息中带着一股梅子酒的香气。
他轻轻吞了下喉咙。
付了钱,池煜直接将人横抱着出来,许雾微微睁眼,只揪着他的衣领闻了闻,嗅到自己熟悉的松木香,便放心地继续靠在他怀里睡过去。
池煜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勾起她的小包站直身子。
前方的司机大叔看到他们互动,笑着打趣,“小两口感情真好。”
闻言,本欲转身离开的男人步子一顿,回头朝大叔点头笑了笑,缓缓开口,“今天没带喜糖,不然分您一点,辛苦了。”
“哟,新婚的小两口啊,怪不得这么亲密,长长久久噢!”
随后大叔笑着挥挥手,启动车子离开。
坐上电梯时,许雾半梦半醒间又睁开眼,揪着他的衬衣,突然开口:
“谁…新婚啊?”
“嗯?”池煜看了眼电梯示数。
电梯正在一层层上行。
然后偏头看这个醉得满脸通红的小醉鬼。
忽的轻笑了下,薄唇贴上她的额头,缓缓落下一吻。
“以后的我们。”
-
如果要问起许雾和池煜的第一次正式碰面,那一定是 2010 年夏天的那场地震。
一场天灾,让年少的他们相遇。
那年夏天,徽南市发生了七级地震,短短半天,就近乎将整座城市摧毁成一片废墟。
满目苍夷,处处皆是生灵涂炭的痕迹。
徽南自地震后第一天开始,就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天气。
因为事发突然,交通和电路系统在一开始就受到了破坏,除了本市的救援力量,周ᴶˢᴳ边救援队伍即使得到了消息,也没办法在第一时间赶到受灾地区。
所以十六岁的许雾,是在地震发生后第二天下午被人发现的。
那时的她,已经是体力的极限,在昏睡和醒来之间徘徊数次,才听到耳边呼唤和石板松动的声音。
离自己最近的那块石板被人搬开时,许雾下意识地抬眼。
额角被砸伤的口子顺势崩裂,鲜红的血液淌过沾上灰尘的肌肤,渐渐滑至眼尾,顺着脸颊下移,坠落进她身侧碎裂的石块间。
眼皮掀起的一瞬间,她便望进一双黑眸。
这双眼睛,便是许雾失去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再次转醒时,触目间便是一片深蓝色的帐篷顶。
许雾眨眨眼,缓了缓,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处,偏头右侧立着一个输液架,上面悬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盛着澄清的液体。
手背微动,一阵轻微的刺痛传来,视线下移,她看见自己埋在青色血管上的输液针头和白色胶布。
“啊!好痛啊呜呜呜…”
听见声音,她才像是重新启动了耳朵,周围闹哄哄的动静也一一传入耳中。
她侧头看去,微微敛眉,前面叫喊的是对面楼上的惠茹,年纪与她差不多,但性子跋扈的不行。
可此刻却失了一条腿,躺坐在单人床上,半边胳膊上被划伤了一道大口子,看着就疼,怪不得刚刚叫唤的声音那么大。
她也是这时才发现,一方不大的帐篷里,挤着躺了六个人。
她是靠近门口的第二位。
像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惠茹眉头一皱,瞪她一眼,“看什么看!你爹妈外婆都没了,还看我一个瘸子准备笑话我吗?!”
许雾一愣,爸爸妈妈和外婆怎么…怎么没了呢。
她浑身血液瞬间冰冷,耳边嗡鸣声响起,惠茹的话都变得有些遥远模糊。
“张姨为了你也没了命!就是个扫把星!”
“好了,惠茹你少说一点…”
“就是啊,阿雾刚醒来你怎么…”
周围人和处理伤口的医生劝住情绪激动的惠茹,都不忍去看许雾。
她的眼前视线逐渐模糊,有清亮的液体从眼眶里划出,一滴滴砸在她身上单薄的被子上,洇出一个个深色的圆形痕迹。
沉默几秒,许雾望了眼还剩下五分之一的液体,猛地拔掉自己手背上的针头。
伴着旁边人的一声惊呼,有滴滴答答的液体从针头流出。
许雾随意趿上脏了的鞋子,快步往外走,她要去找外公。
身后那位年轻的医生追过来正欲拦她,门口的帘子忽然被人从外面掀开,紧跟着步子一顿。
一道光线从门口射进来,照在许雾的脚尖上。
“瞎跑什么。”一道略带冷意的男声响起。
这人谁啊。
背着光,许雾看不清人,只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微微皱着眉,挥手欲推开他,却不料被他一把握住手。
“嘶…”
手背上传来一阵刺痛,她低呼出声。
被他攥着的右手手背上,针刺出的伤口出凝着一颗血珠,此刻正挤压晕染在他的掌心中。
“还知道疼啊,脑袋好了吗你就瞎跑?”
“松手。”她懒得跟他废话。
“松开可以,你躺回去。”
这人真的是奇奇怪怪,暗骂了声奇葩,她又挣了挣手腕,脑袋却忽的一阵眩晕,紧跟着的眼前一黑。
池煜抱着昏过去的人离开前,瞥了眼她扯下的针头和输液管,又看了下一旁紧张的医生。
轻啧一声,“你们怎么还没我爸找来的医生靠谱。”
许雾再次醒来时,还是在临时搭建的防灾帐篷里。
但明显宽敞了许多。好像就只有她一个人。
“醒了?”
又是那个声音。
她朝声源看去,一个穿着黑色 T 恤的少年正坐在床边。
他理着干净利落的寸头,侧脸轮廓清晰流畅,鼻梁高挺,眼睫很长。
她抓着被子直起身,却不小心扯到他的衣摆,黑色的领口瞬间歪斜。
许雾急忙松开手,开口时声音略微沙哑,忍不住清了清嗓子。
“你是?”
少年扭头看着她,理了理衣服;挑挑眉,“怎么,不记得了?”
许雾微愣,她记得的,她记得这双眼睛。
“记得的。”她点点头。
池煜点点头,“记得就好,看来脑子不傻,不然我妈白牺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