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止说她是他的毕生杰作,那她的所有成绩,他都应该有份。
她所有的建筑都知道他的名字。
舒澄澄做到这里,才发觉自己成了变态。
变态不要紧,她安之若素,一直到“雁”第二期竣工的这个春天。
“雁”第二期的小标签还没有打。山顶的坐标建筑还没有完成,她打算把标签打在那座建筑上,但是说不上来为什么,从这个春天开始,她整个人突然懒下去了,图也懒得画,也不愿意去想山顶那座建筑要怎么做。
偏执终于反噬了,她变得满心戾气,开始仇恨霍止留下自己,后悔没有控制他,后悔没有欺骗他,后悔没有趁机享受他,嫉妒更早地遇ᴶˢᴳ到他的人,嫉妒如今能够见到他的人,想到他对别人说话而她听不到,她百爪挠心,她想要占有不属于自己的霍止、想要亵渎不能接近的霍止,甚至想把他毁掉,也许把他毁掉他才会属于她。
这些欲念在血液里生根发芽,长出藤蔓,捆住心脏,濒临窒息,再也无法摆脱。
原来霍止是这样生活的,一直。
竣工仪式这天,杜宾洗完澡,舒澄澄带他回家,他巡逻完房子,自己去玩球,她在床上摊开四肢,读《百年孤独》,第一千次看开头那页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行刑。
杜宾放下球,踱过来把鼻子搭在她腰上,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消沉。
舒澄澄摸摸他湿漉漉的鼻子,问他:“如果他还是不要我呢?”
杜宾不说话,只望着她。
她不问他了。
真正的那个霍止没有眼前这只车座子好说服,他有颗心脏天生在日光之外,不愿意带她下地狱,执着至死,颠扑不破。
她还是把山顶那座建筑继续一点一点做下去了,迟迟没有打标签。她揣着一点希望,如果霍止回来,那这次的标签就不打了。
但霍止真的没有回来见她。
第三年夏末秋初,他出来了,消息是几个月后舒澄澄从厉而川嘴里听到的。
那天她去东仕开会,就在开放式露天的那一层,会后别人都走了,她还在整理笔记,这时候厉而川和厉而璟走进来。
舒澄澄想打个招呼,但傍晚光线暗,桌上的竹柏掩映着人,他们没看见她,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厉而璟跳起来往台子上一坐,吃着饼干,开始跟厉而川商量下个月回苏黎世去见见霍止,她说,钱他依然有的是,但好心情可能没多少。
“可是小止他也不在家啊。他回家待了两天就走了。”厉而川说。
舒澄澄把灯打开,厉而川和厉而璟都回头看过来。
舒澄澄吐了一口气,把笔轻轻搁到桌上,“……他去哪了?”
“我不知道。”厉而川说。
静默了半晌,舒澄澄快步上前,把他领子里那根项链用力拽出来,上面挂着一枚戒指,还有一块红玉雕的小兔子。
兔子是那年厉而璟高价买的那块红玉雕成的,因为厉而川属兔,厉而璟雕了只兔子给他,他一直贴身戴在脖子上。
还有厉而璟的雕塑作品《只在镜中》,她把那颗跟自己相像的头颅做成雌雄莫辨的样子,其实既是厉而璟,也是厉而川,头颅凝视着的镜子之所以不反光,是因为那面镜子里投射出的影子是个只有他们能看到的秘密,秘密太沉,满心愧疚,甚至不敢让神明知情。
这兄妹两人的关系瞒天过海,舒澄澄一直当看不见,现在终于忍不下去了。
她攥着那只红玉兔子,确认了自己的猜测,然后仰头看着厉而川,一字一顿,“他去哪了?”
威胁性的,带着疯劲,他敢说谎,她就敢把他们俩全毁了。
“舒老师,关于他,我骗谁都不能骗你。我不知道。”厉而川叹气,拍拍她的肩膀。
他说的是实话。没人知道霍止去了哪里。
深冬,施工的项目一一停了。
千秋清闲下来,李总组织了团建,一群人像候鸟一样飞去温暖的南方度假,今年选的地方是苏镇。
老板就没有不剥削的,李箬衡借度假之名,带员工们看古建筑、逛舒澄澄设计的城市公园,还要去看博物馆。
小林等人怨声载道,舒澄澄倒是想去看看,但是昨晚聊得一高兴,喝米酒喝多了,冷风还吹了脑袋,晚上头疼,早上睡过了头,睁眼时他们已经走光了。
古色古香的民宿里空荡荡,她趴在窗沿看,外面下着雾霭重重的小雨,满城风绿。
舒澄澄突然想回榕城看看。
不远处就是客运站,她上了大巴。
今天大雾弥漫,高速封了,车绕路走低速路,车开到榕城远郊的山间,路过村子里的集市,司机下车去买炒饭,舒澄澄也下了车,司机以为她是要催他,说:“马上就走。”
她说:“我不走了。”
她刚才想去榕城,现在在车上抬头看见山里树林中深深掩映的十字架,又想去教堂。
今天她心脏里有种奇怪的方向感,有块磁极在冥冥无声地牵引她。
集市蒙着一层氤氲渺茫的雾气,米面和酱油的香味里混着一股花香,走近了看,是有个小男孩在路边提着篮子卖花。
舒澄澄买下了他的花,让他带路去看看教堂。
小男孩带着她走山路,一边给她讲今晚小学的饭堂吃栗子鸡,她可以一起去吃。
“你在上学,怎么出来卖花?”
“教室漏雨,今天修屋顶。”
“老师修屋顶?”
“嗯,还有哥哥。”
“你的哥哥?”
“不是,是我们的哥哥。”
舒澄澄自己有哥哥,跟他说:“谁跟你‘我们’啦?”
小男孩跟她说不清哥哥是谁,“别问了。你要去教堂?教堂很远的,吃完饭再去吧。”
“你就是怕错过栗子鸡嘛。”
小男孩嘿嘿笑,“哥哥做饭好吃。他什么都会,给我们家都修了房子,补了墙,修好了断桥,我们上学方便多了,还有这棵大树,树快要倒了,他把大树救活了,鸟巢还在,冬天到了,鸟还回来。”
舒澄澄走上山坡路过那棵树,它被虫子蛀空的部分填满了水泥,创面抹上了石灰,这是民间常用来救树的手法。树站直了,翠盖亭亭,鸟在树顶筑巢。
舒澄澄扶住水泥树爬上陡坡,黑色的群鸟呼啦啦离开大树。
天色不早了,教堂确实还很远,她跟着小男孩回学校。
村子在山里,交通不便,很不富裕,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只剩下留守老人和儿童,学校的老师们也都不年轻,好在孩子们很乖,在饭堂排排坐,舒澄澄帮着老师一起分了菜,坐下吃饭。
听老师说了几句,她明白了,每年都有不少人死于农村危房倒塌事件,有个公益组织专门做落后地区建筑的修复工作,这半年就有个志愿者来村里修补危房,同时也帮他们做点别的事,偶尔还替老师上课,“哥哥”是孩子们对他的称呼。
老师听说舒澄澄要看教堂,有点惊讶。村里是有个教堂,本省沿海,海运发达,明清时期开始就有传教士坐船来布道,现在村里的老人柜子里还有用粤语白话编写的圣经,偶尔有老人去教堂做礼拜,但越来越少,他们现在只把那个地方当村里土大夫的办公室,都快忘了那是个古老的小教堂了。
老师也是一样的话,“明天去吧,挺远的。今晚你在这住,跟女老师住值班宿舍,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不嫌弃。”是她打扰他们。
天快黑了,修屋顶的工作还在继续,天下着雨,今天是修不好了,只能铺上防水布暂时将就,希望尽量不影响明天教学,等到天晴再继续修。
老师快速吃完了饭,出去一起干活,舒澄澄也三两口吃完栗子鸡,戴上小男孩的斗笠出去帮忙。
小操场对面就是教室,老师在帮着屋顶上的人递板材,屋顶上的人没顾得上接。
舒澄澄踩上梯子,老师让她别冒险,她说:“我是做这行的。”
她稳稳当当爬上教室屋顶,接过板材。屋顶上的人正忙着铺防水布,她抱着板材踩着屋脊走过去,对方看她是个女人,怕她抱不动,腾出手来接,“来,给我。”
三个字清清淡淡,但舒澄澄耳朵里轰然一静,一片潮湿。
她抬起头,斗笠缘抬高,露出视野,隔着绵绵细雨,霍止就在她面前。
他披着透明雨衣,里面是很简单的白衬衫,洗得有点皱,袖子挽到小臂。人分明是瘦了,但结实了一些,脸上手上都沾着泥,但不显得脏。
这个人站在黑沉沉的细雨里,依旧白皙洁净,愕然望着她。
舒澄澄抱着板材,嫌斗笠边缘掉落的雨水淅沥不断,总遮挡一部分视线,打扰她把霍止看全,看着看着,有滴豆大的眼泪忽然砸到板材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学生们在地下喊:“哥哥,饭要凉了,你不先吃饭吗?”
霍止处理好了屋顶下来的时候,舒澄澄在他对面坐着,看着他脱掉雨衣,擦净手上和脸上的泥泞,坐下吃饭。
米饭凉了,她拿走碗,给他重新装了一碗热的。
霍止接过碗,“怎么来这了?”
“命中注定。”舒澄澄擦掉自己眉梢的一滴雨。
第86章 第三个春天(3)
老师和小孩们都看出他们早就认识,小男孩率先起哄,饭堂里“哗”的一下炸了,所有小学生都凑过来看他们,热闹得像过年,老师试图组织秩序,但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霍止和舒澄澄谁都没反应,旁若无人,舒澄澄还看着他,目不转睛。
霍止低头吃完饭,站起来冲她一招手,“走吧。”
他拿了件老师的外套给她,撑着伞带她去女老师的宿舍,舒澄澄ᴶˢᴳ没进去,“你住哪?”
“我?”
“你。你住哪,我要跟你住。”
舒澄澄在伞下仰头望着他,目光宁静。
霍止其实没听懂她问什么,米饭凉热他也没吃出来,脑子里全是舒澄澄打湿的肩头。
上次这样时他们才十八岁,在几十公里外的榕城小巷子里,他攥着她的手腕,她在数他的心跳,摩托车开走了,刮起一阵风,校服裙摆随风飘起来擦过他的膝盖,伞檐下都是花香。
太阳雨,初升的情欲,当头棒喝。
“我住隔壁,跟老师们一起。”霍止说。
舒澄澄住进了女老师的宿舍,晚上女老师听见她下了床,出了门。女老师迷迷糊糊跟出去,舒澄澄蹲在门口干呕,手按着脑袋,脸色煞白。
女老师吓得不轻,去另一边敲门,霍止大步过来,蹲下来看见舒澄澄额头上不起眼的小伤疤,想起他给她的那一巴掌。
手枪枪托冻得像冰,她脸上当时血就流下来了,也许现在还在疼。
霍止什么都没想,胡乱蹲下,搓热手掌按住她的太阳穴,“头疼?”
舒澄澄从他手里抬起头,涩声安慰他:“是昨天喝酒了。”
学校里没有止痛药,霍止骑自行车带她去教堂。山路颠簸,舒澄澄在后座上坐不稳,右手撑着伞,左手小心地箍住他的腰。
路很远,穿树林,涉小河,过桥梁,山风荡荡。霍止载着她骑上山坡,微湿的衬衫迎风鼓起,她鼻子里又有玫瑰花香。
教堂的十字架在林间看起来醒目,实际破败灰黑,体积很小,前面是教堂,后半部分干脆充当了村里的小诊所,霍止开门进去,在里面睡觉的老医生被惊醒了,出来看见来人是霍止,放下心来,“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了。”
舒澄澄叹口气。果然又在骗人,他明明平时都住在教堂。
霍止拿钥匙开药柜,“拿药。你睡吧。”
老医生趿拉着回去睡觉,又说:“礼拜天我得去霍家祠堂那开摊子看诊,你帮忙抬一下桌子吧。回来再做礼拜也来得及,不会耽误你。”
“好,礼拜天见。”
霍止拿了药,舒澄澄跟他回房间。
房间很简素老旧,烧着炉子,墙上还贴着几十年前的年历,除此之外就是一张床一张桌子,桌上放着本圣经,还有村里要修缮的场所清单。电路很老旧,烧水壶一开,烧得短路了,灯泡也熄了。
霍止只好又带她出了房间,进教堂去。
教堂里点着灯烛,耶稣受难像在中央,油漆剥落了,依旧威严,雕像微微倾斜,在用压迫感恐吓凡人。
霍止在神像旁的插座烧水,舒澄澄等不及,干吃了药,仰靠在长椅上缓了五分钟。
霍止擦拭干净水杯,注入热水,放在她手边的长椅上,自己也在长椅上坐下,烧旺一旁的炭火,“喝了多少?”
舒澄澄想起刚才撒的谎,继续编了下去,“一点点。”她朝他比了个“一”。
她在很轻的年纪透支了健康,但偏偏是一个依赖肾上腺素的小孩,酒精和尼古丁是必须的消遣。霍止比较不喜欢她抽烟,最不喜欢她喝酒,摇摇头,不太赞许,但没指摘。
舒澄澄调整好呼吸,想起刚才老医生说“霍家祠堂”,“这是那个卖花女的村子?”
“是。”
“你做礼拜?每周都做?”
“是。”
他回到这个地方,像是赎罪,像是求救,向历史和神灵告解,想要拔除骨血里的妄念。亵渎、独占、嫉妒、仇恨、控制、蒙骗,等等,全部拔除。
否则他的爱人永远没有自由,他的妄念像把刀悬在她头上。
他就在身边,舒澄澄望着他的侧脸,“有用吗?”
她依旧直觉尖锐,很会提问。霍止对着炉子里的火苗微笑,“完全没有。”
她没再质询。现在她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路西法生出邪念,再也回不到天堂,永堕无间,欲火焦灼,至死方休。
霍止整理着炭火,“你的建筑我看到了。你过得怎么样?”
“我不好。”舒澄澄望着教堂黑漆漆的尖顶。
炭火热起来了,霍止想要把她的湿外套拧干烤火,伸手到她另一边拿外套。
距离近了,舒澄澄的气味近在咫尺,头发,睫毛,脖子,好看的嘴唇,柔软的耳垂,都近在咫尺,是他梦里才允许自己见到的人。
花了无数时间堪堪展平的心脏,又被她揉搓得皱巴巴的。
霍止没来由地放轻口吻,“你怎么不好?”
舒澄澄定定望着霍止,忽然觉得自己一直泡在灭顶的水里快要淹死,她不想再撒谎,她溺水了,想要求救,握住他的小臂,五指用尽全部力气,紧紧握住,恨不得即刻蒸发融化,和他血管里的血液合二为一,好让霍止把她带出黑色的水底,或者拉他下来一起沉溺。
“我变成你了。”她说。
又一年春天,江城东山山顶上的白色婚礼堂落成了。
它体积不大,只能容纳不到百人,形态没有传统教堂的高耸压迫感,实际上也不是教堂,里面没有神像和十字架,只是一座剥除宗教意味的礼堂,谦卑静穆,门外种满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