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菀柔第一次注意到,原来陆迦南笑起来时弯弯的眼睛弧度是随了云芝兰。
望着云芝兰不容抗拒的眼神,她几乎下意识就要点头的时候,传菜员放在桌子正中央的暖炉刚好挡住了两人的半张脸。
陆家和江家都是老派的海州人,对这样的暖锅并不陌生。
不过,曾经在海州人家年夜饭里不可或缺的暖炉现在差不多快要销声匿迹,全海州还能吃到正宗暖锅的地方几乎只剩下如园酒楼了。
至于二食堂的暖锅,似乎是经师生提议,才有幸登上了今年的新版菜单。
陆迦南上次回家时听爸妈提到过,记在心里,刚好今天路过可以一探究竟。
传统的暖炉在外观上和北方涮羊肉的铜锅差不多,紫铜为上,黄铜其次。有炉膛、有烟囱,锅盖中间给烟囱留洞,酒精灯,不烧炭。外形扁圆扁圆的像个大元宝,因此也叫“聚宝盆”。
海州人口味清淡,吃不了川渝和北方重油重辣的锅,汤底一般用的都是提前几个小时熬好的老母鸡汤或猪骨浓汤。
冬天的黄芽菜最是霜甜可口,和清汤相得益彰,再加上龙须粉丝,作为聚宝盆里打底的金银丝儿。圆乎乎的面筋塞肉和肉圆在滚烫的汤底里上下翻腾,寓意团团圆圆。
重中之重的金元宝则是金黄色的蛋皮肉饺,虽然制作难度不高,却是一道费时间的功夫菜。
一根大汤勺支在灶头上调小火,先在汤勺内均匀地刷上一层薄油,倒入适量的蛋液,摇晃、旋转、加热,蛋皮成型后填入肉馅儿,待边沿翘起后迅速离火,用筷子挑起一半蛋皮内扣对折。待边沿缓慢流淌的蛋液两相闭合后,再轻轻翻面儿煎一下。
这时候的蛋饺还是生肉馅儿,等到要吃的时候取出来,或煮或烩或蒸,才算是成品菜。
食材的搭配和调味都有讲究,提鲜用熏鱼或爆鱼,增咸用笋干或咸肉,出油用炸好的肉皮或馓子,不单加腥膻的牛肉和羊肉,要的就是清清亮亮的甘爽。
在升腾的雾气里,三个人的注意力渐渐集中到了滚烫的暖锅上。
当蛋饺接二连三地浮出汤面时,陆迦南拿起汤勺和小碗先盛了一碗放到了云芝兰面前,“你先吃。”
第二碗递给了江菀柔,“小心烫。”
味道比不上自家做的,要是放低标准,还算正常发挥。不过,热乎乎一碗下去,身体里游走的寒气散了不少。
“对了,我爸呢?”陆迦南骤然想起,“已经吃过了?”
“嗯,让他自己先吃了。”
饭已经吃得差不多的云芝兰被提醒到,拿出手机给陆启光打了一个电话,“喂,老公,已经吃过饭了吧?我和儿子他们现在在二食堂呢。什么?医院?你慢慢讲。”
云芝兰的眉头又皱起来了。
挂了电话之后,她看了看陆迦南和江菀柔的碗,抬头问两个人,“还来不来得及跟我去一趟医院?”
“怎么了?”两个人立马放下了手里的碗筷,江菀柔抽了两张纸巾递给了陆迦南。
“说你们爷爷忽然痛风,现在在医院呢。”
“那赶紧走吧。”
最近不仅派出所跑得勤,医院也跑得勤。
江菀柔跟在大步流星的陆迦南后面走进特护病房,一闻到消毒水的味道,心脏就突突地跳。
陆迦南的爸爸和小叔都在,还有保姆徐阿姨。
“情况怎么样了?”陆迦南抬头看了看输液袋上贴的药名。
“急性痛风发作,有点儿发烧,不过没什么大碍。”陆启光小声回答。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江菀柔总觉得才半个月没见的爷爷似乎消瘦了一圈,原本厚实富态的脸上带着一股暗色,不难看出憔悴的病容。
爷爷听到声音,缓缓地睁开眼,“你们怎么都来了?”
声音亦是老气萎靡,没了平日的大嗓门。
“最近我都没去看你。”陆迦南面有愧色地握住了爷爷干瘦的手,“身上不疼吧?”
“不疼,”爷爷强打起精神,“就是正月里吃得太多了。”
痛风病人有很多不能吃的东西,平时徐阿姨给爷爷奶奶做饭的时候十分注意,正月里休息了几天,结果家里人没把好关,他自己嘴巴上也没注意。
“爷爷要在医院住几天?”江菀柔问一旁的徐阿姨。
“明天就回。”爷爷一边抢着回答,一边嗔怪地看了大儿子一眼,“把孩子们叫到医院里来干嘛呢?我又不是人快不行了,你们一个个地都不用上班哪?快回去。”
“我有让他们不要来,问题是你家孙子听吗?”两个亲爸对儿子毫不留情的腔调如出一辙。
“菀柔,你怎么跟过来了?是不是今天在帮阿园做实验呀?”爷爷的目光落在江菀柔脸上,似乎明亮起来,显得格外真挚。
“爷爷,我今天在外面有点儿事,让阿园陪我的。”被喊到的江菀柔立即闪身从陆迦南背后露出了脸,“他马上就回去上班,您别担心。”
“不担心,你俩一起我最放心。”爷爷转向其他人继续说道,“我这边没什么大事儿,你们快散了让我睡午觉,密密麻麻站一大屋子吓唬人呢。”
徐阿姨点点头,“这边有我和医生护士在,没关系的,各位先去忙吧。”
“那我等下班再来看你。”陆迦南帮爷爷把被子掖好,将他露在外面的手臂盖到了被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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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什锦暖锅(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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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医院,陆迦南送江菀柔去厂里上剩下的半天班。
她坐在车里面无表情,一路沉默。
“被我妈念了几句,不开心了?”眼看再拐两个弯就要到江南稻厂区的大门口,陆迦南终于忍不住问江菀柔。
“没有。”江菀柔侧过头望向窗外,喃喃道。
“我妈就那么随便一说,你别真的放在心上。”
“嗯。”
“她就是不想让你太辛苦。”
“嗯。”午后的冬日暖阳温度正好,江菀柔抬头遮住眼睛,轻轻揉了揉眼角。
陆迦南在厂区的拐角处停下了车,解开安全带,轻声唤她,“团团。”
江菀柔有些紧张地回头。
陆迦南的指尖轻轻拂过她的嘴角和面颊,停在了她的耳后。
他一向温暖的手指和掌心都罕见地透着寒意,沁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一个激灵。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江菀柔捂住了他的手,原来平时他被自己碰到时是这样的感觉。
陆迦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上身微微前倾,另一只手从她的腰侧伸向后背,轻轻抱住了她。
江菀柔伏到他的肩上,轻轻回抱住他。
还是熟悉的温度,“你身上好暖。”
“今天累了吧。”陆迦南的声音明明听起来有些许疲惫。
“嗯。”
“没事的。”
“嗯。”
“有我在。”
“嗯。”
“我爱你。”一字一句,像雨水落在柔软的泥土里,立刻就被吸收了。
“我也爱你。”
“嗯,我知道。”
“阿园,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吗?”江菀柔的鼻音越来越重。
“当然,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江菀柔松开了一只手,将陆迦南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小腹上。
车厢里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外面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
“阿园。”刚喊出名字,泪水就决堤而出,江菀柔再也说不出连贯的话语来,只能不受控制地放声大哭。
“对不起,是我不好。”陆迦南抚摸着她的头发,细微的静电顺着指尖刺激到神经,最终感受到疼痛的却是心脏。
江菀柔的哭声敲在他的心上,那根绷着的弦终于发出了断裂的声响。
他沉默地抱紧了怀里的江菀柔,目光投向了窗外。
江南稻厂区里生长的一排梅花正挨着栅栏,未经修建的枝桠肆意地伸了出来,粉白如雪,艳红如绯。
一阵劲风吹过,地上的落叶转着圈儿冲向远方。梅树枝头的花团却只是颤颤地抖了几下,安然无恙,依然热烈地绽放。
江菀柔抽噎的声音渐渐止息,呼吸越来越平缓。
“团团,你下午能不能再请半天假?”陆迦南开口打破了一片静默。
“嗯?”江菀柔起身,抬头看他,眼神里却是不解。
明明已经到了江南稻厂区门口了。
她用纸巾擦了擦眼角,又吸了吸鼻子,“没事,我已经没事了。我这就走,你也去上班吧。”
“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陆迦南灼灼的目光吸引了江菀柔的注意,“好不好?”
“你这个样子,就像要跷课的高中生。”江菀柔的嘴角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容,“是想要带我逃课,去哪栋教学楼的天台散心吗?”
“要跷课吗?”陆迦南发动引擎,调转了车头,重新驶向了大路。
江菀柔回头看了一眼渐渐远去的工厂大门,“好像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吧。”
“顺便说一下,我下午原计划就是要外出的,所以我不算跷班哦。”
“啊?那只有我?”
“赶紧请假吧,还来得及。我保证,你不会后悔的。”
“那就相信你一次吧。”江菀柔打开车窗,风从缝隙里吹进来,很快就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只是干燥的痛感依然残留在肌肤上。
“对不起。”陆迦南的道歉在风声里响起。
“没事啦,我请假,不算跷班。”
陆迦南见她露出似有若无的笑容,心脏又疼了一下。
女孩子早晚要当妈。陆迦南知道,是妈妈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如同一把利剑穿透了她。
归根结底,却是他的责任。
还是他追到伦敦的时候,酒店里激情上头而没能抑制住的一晌贪欢,没有采取任何保护措施。
那天,江菀柔风寒初愈又经过了长途奔波和日夜颠倒,并没有料想到安全期的意外着床。
但是一切并非无迹可寻,江菀柔当时推迟的生理期和短暂消失的味觉大概都暗示了身体里正在悄然发生的巨大又隐秘的变化。
又或许,种种征兆早就显明了这个计划之外悄然受孕又匆匆消失的孩子从一开始就过于孱弱,以至于无法在妈妈的腹中健康地长大。
年关前后,无论在江南稻还是如园,骤增的工作都积压得跟小山似的。
起初,江菀柔以为自己又是因为过度疲劳、内分泌失调而推迟了例假。
等到第二个月依旧如故,她意识到需要抽空去检查一下的时候,例假不期而至。
但是出血量和以往相比并不正常。
在去医院的路上,她从后视镜里瞥到了自己因为坠痛的小腹而一片惨白,似乎有力量从自己的身体里不断涌流出去。
如果这一切只是一个梦就好了。
可是,医院开具的诊断证明书不会骗人,白纸黑字打印出来的“妊娠早期自然流产”如同五雷轰顶,让她瞬间希望自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文盲。
说不定真的只是一个梦,否则,她怎么会完全没有住院期间和那一周的记忆呢,身体上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确凿的痕迹。
直到一个月后,她在家里帮陆迦南整理书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他锁在抽屉里的诊断书,被极力扼杀的回忆才如山洪一般冲破了防护的大坝。
那个周末,陆迦南加班回到家里。明明江菀柔在家里,到处却安静得令人生疑。
他在书房里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地板上望着窗外早就暗沉下来的天色发愣。
“地上凉,你不能坐在地上。”陆迦南赶紧将失神的江菀柔从地上一把拉起,“医生说了,你不能着凉。”
“阿园,”江菀柔泛红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陆迦南,“阿园,你喜欢小孩子吗?”
“你怎么了?”陆迦南扶住她肩膀的双手不自觉地加紧了力道。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小孩子。我觉得小孩子很吵,我只要一听到他们的哭声,就会头疼得像要爆炸。”江菀柔移开了目光,就像在自言自语似的絮叨起来,“我也不是很想生孩子,我的朋友们生完孩子之后有漏尿的,还有脱发的,我不想那样。”
“不喜欢的话我们就不生,”陆迦南不由分说一把将她搂进了怀抱,“我有你就够了。”
“你说,是不是因为这个孩子知道我的心思,”江菀柔的泪水像冬天里的冰雨,无声地穿透了陆迦南肩膀处的衬衫布料,“才选择离开我的呢?”
“不是你的错。”
“你说,他本来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呢?怎么一开始就这么懂事?”
“不要说了。”
“你说,我是不是傻子?怎么会有人像我这么后知后觉呢?”
“不要再说了,不是你的错。”陆迦南严厉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可是,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江菀柔的声音回响在陆迦南的耳边,两颗心脏隔着毛衣和衬衣同时发出阵痛。
陆迦南紧紧抱住了全身脱力几乎要跌坐在地的江菀柔。
“这次本来就没有做好准备,是我疏忽了,对不起。”
“我们还会有孩子吗?”
“你想要,我们就再生。你不想要,我们就不要。”
沉默了两秒后,江菀柔挣开他的臂膀,捧住他的脸庞,双唇寻了过来,“我要。”
她的牙齿如同小兽一般咬疼了他,没有平日的甜香,只有泪水尚未干透的咸涩味道。
她的双手急不可待地去摸索他的腰带,忙乱地如同在被人追赶。
陆迦南试着推了推她让她冷静,她却用力扣住了他的腰。
仿佛饮下了一杯令人沉醉迷幻却有毒的鸩酒,不计后果。
陆迦南脑袋发热,无奈之下也稍稍用力,咬到了江菀柔的舌尖。
果然,痛感敏锐的她像触电一般一下子停住了。
“团团,”陆迦南借机扳直了她的双肩,“我们都冷静一点。”
江菀柔睫毛湿答答地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
“我不是说现在,”陆迦南小心地用手指拭去了她脸上涟涟的泪水,“是等你真的想要当妈妈的时候。”
江菀柔举起手,用手背掩住了半张脸。
“不是说孩子是爱的礼物吗?”陆迦南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呜呜呜。”
“我爱你。”
“爱不会消失吗?”江菀柔断断续续地发出声音。
“我们不是已经在婚礼上宣誓了吗?”陆迦南的下巴摩挲着她的额角,“我们彼此敬重、彼此忠诚、彼此相爱,从今时到永远。”
“人真的能做到吗?”
“凭着人或许做不到,”陆迦南低头,柔软温暖的双唇如同蝴蝶停在鲜花上一般轻盈地落下,“但是这是我的决心,也是我的承诺,我会全力以赴地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