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久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是一位同事告诉他的。
“那估计是他编的。”美玲说。
“不不……不是他编的。”
“那是你编的?”
“不不……也不是我编的。”
“那是谁编的?”
“不是编的……”
“你有啥证据?”
“嗯……”
铭久说不出来——能说的都已经说了。
“我有证据。”
不知何时,冬融已经来到众人跟前。
“吓我一跳!都弄干净了?”美玲盯着冬融头上的毛巾问。
“嗯。”
“最大的那块也洗掉了?”
“没洗掉,我把那几绺头发剪掉了。”
“你早就应该那么办。”罗昊说。
美玲又给了他一脚:“你不是有条件吗,还心疼那点儿汽油钱?”
罗昊嘿嘿一笑,问冬融:“你刚才说你有证据,啥证据?”
冬融微微低下头,头顶的灯光立刻被遮住,脸上蒙了一层阴影。
“证据就是我爸。”她缓缓道。
“你爸?”罗昊显得有些惊讶。
铭久看了冬融一眼,手上的活儿并未停下。
只不过,三轮车上的油漆似乎越擦越模糊了。
美玲问:“你是说,你爸去世,是因为别人的‘咒怨’?”
“嗯。”
“他跟谁有仇吗?”
“不清楚,但至少有一个人向他施加过咒怨。”
“谁?”
“我。”
在冬融的印象里,她爸是个忙碌的男人,仅此而已。
上幼儿园的时候,她总是全班第一个到,有时候比老师去的都早。没办法,她上的是机关幼儿园,离她爸的单位近,可是由于她爸经常要提前到单位忙工作,所以无论她爸多早出门,她都得跟着。
“为什么我非要上那个幼儿园呢?咱家跟前儿不是也有个幼儿园吗?”
小时候的冬融,经常这样问母亲。
“唉……”每次回答,母亲总是会先叹口气,“咱家跟前儿那个是民办的,费用高,而且那儿的条件也不比你这个幼儿园更好。”
“那为什么非得让爸爸送我呢?你送不行吗?你上班又不像爸爸那么早。”
“唉……”母亲又叹口气,“妈妈要送你的话,也得赶早。不然的话,妈妈上班就得绕一个大弯儿,容易迟到。”
“迟到就迟到呗!”
“迟到的话,该扣妈妈工资了。”
“扣就扣呗!”
“傻孩子,要是工资少了,给你买衣服和零食的机会就更少了。”
于是冬融只能继续跟着爸爸早早出门。提前沐浴晨光并未让她获得比同龄人更多的快乐,小朋友们嬉笑打闹的时候,她常常在一旁犯困。
假如晚上能够早点儿上床休息,倒也可以保证睡眠时间,可她总是很晚才离园。她爸经常忙得忘记接她——不止她和她妈,就连幼儿园老师也对此颇有怨言——即便按时接了她,也不会很早回家,她爸会把她带回单位,忙到很晚很晚。
“你都忙的什么呀?”
冬融记得她曾这样问过她爸。
“写材料啊。”
她爸一边答话,一边用两根食指不停地戳着键盘,每戳几下,便抬头朝电脑屏幕上看一眼。
当时她爸有位同事逗冬融,说你爸这种输入法叫“一指禅”。
现在想想,她爸总是起早贪晚,打字不够熟练或许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相比之下,他大概更擅长使用相机。冬融至今还记得他常念叨的那些专有名词,变焦、广角、光圈、景深,对各个品牌型号的相机更是如数家珍。
“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材料要写?”
“因为……因为有需要啊。”
“谁需要?”
“很多人。上面的人需要了解下面的情况,下面的人需要听到上面的回音。”
几天之后,冬融在母亲的帮助下,用铅笔和彩纸完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份“材料”,上面只有一句话:
“爸爸,我希望你不工作,多陪陪我。”
然而她一直没能得到回音。
讲到这里,冬融的眼眶已经湿润。美玲走过去,搂住她的肩。
“你爸走的时候,是在西岭村吧?我记得好像是我爸开车拉你和你妈去的。”
“是西岭村。他在那儿挂职。”
“唉……一晃十多年了。”
罗昊问:“咋没的?”
美玲看了一眼冬融。
“失足落水。”冬融说。
“因公殉职吗?”
冬融轻轻摇了摇头。
铭久注意到,有那么一瞬间,冬融的表情似笑似哭。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人类做这样的表情。
罗昊还想继续问下去,却被美玲打断:“你觉得这和你有关?”
冬融点点头:“那时候我气他不陪我,就知道忙工作,所以有过‘他再也别回来了’这样的想法。有时候别人问我,‘你爸呢?’我会说,‘我没爸。’”
“可你并不希望他真有事啊。”
“但是……”冬融望向铭久,“按照他刚才说的,我的那些想法,不也算是对我爸这条生命的否定吗?”
“算吗?”美玲和罗昊一齐问铭久。
铭久挨个儿看了看三人的表情,然后很郑重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静默之后,美玲笑道:“算个屁,净瞎扯。”
铭久刚要辩解,美玲又对冬融道:“这咒怨要真好使,你应该把老齐、老齐他媳妇儿,还有打你、朝你泼油漆那帮人全都施上咒怨。”
没等铭久反应过来,罗昊立刻道:“就她自己的话,要等七年呢!”
“傻呀,咱们不会帮她呀?算上这大哥就四个人了,再找仨人儿不就结了?”
“哪那么容易找……再说,无冤无仇的,我凭什么朝那些人施怨?”
“嘿你这话说的,他们不是欺负我俩了吗?你不心疼我?”
“心疼倒是心疼,有机会我肯定替你报仇,问题是,犯不上咒人家死啊……”
美玲气得又踢了罗昊一脚。
“昊哥说的对,”冬融说,“不应该咒人家。”
美玲把水泥地面跺得啪啪响:“你咋这么窝囊?挨欺负了就自己憋屈着啊?”
“不怨人家,都是我自找的,我活该。”
两行清泪从冬融的眼角滑落,美玲顿时消气,走过去把冬融拥进怀里。
看来,开展新业务的希望还是不大啊,铭久暗想。
四人离开仓库时,天色已经发亮。原本他们可以再早点儿离开,但因为冬融舍不得将那些只有外壳被油漆污染的椰青丢掉,所以铭久和罗昊将三轮车上的油漆大致清理干净后,又帮冬融和美玲把那些椰青的果肉和果汁取了出来。
“我请你们吃早餐吧。”冬融说。
美玲摆摆手:“吃个屁,我得回家睡觉了,今晚请我们吃宵夜吧。”
“行,”冬融晃了晃装着椰肉和椰汁的袋子,“我给你们做椰子鸡吧。”
罗昊“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美玲照着他后背擂了一拳。
铭久一头雾水,但他隐约记得,他曾在公交车上看到过类似的场景。
四人走到冬融家楼下。
“路上小心。”冬融说。
“等你进屋了我们再走。”美玲说。
冬融转身上楼,两步之后又退了回来。
“谢谢你。”她对铭久说。
“啊……不客气。”
“哎,”冬融走后,美玲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儿看着铭久,“你真的只是觉得她可怜?”
冬融轻轻关上家门,刚要换鞋,却发现母亲从卧室里摸索着走了出来。
她连忙放下手中的袋子,跑过去扶住母亲。
“又这么晚才回来啊。”
母亲一边叹气,一边抽动着鼻子:“怎么这么大汽油味儿啊?”
“哦……美玲她对象的摩托车漏油,蹭衣服上了。”
冬融轻车熟路地撒了个小谎,心想,盲人的嗅觉果然无法用洗发水糊弄。
简单聊了几句之后,母亲空洞的两眼渐渐转向窗口,表情欲言又止。
“怎么了?”冬融问。
“好像……好像你爸回来了。”
冬融觉得,这应该是她爸去世后,母亲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但这怎么可能呢?她想,根本就不可能。
“我先和美玲他们打个招呼。”
冬融一边说,一边开了窗。
“我到家了,拜拜。”
“拜拜。”
美玲和罗昊坐上摩托车,朝冬融和铭久摆了摆手,先走了。
“拜拜。”铭久也准备离开。
“拜拜。”
冬融缩回身,刚要关窗,母亲却忽然扑到跟前,一脸惊惶:
“刚才是谁说话?是谁?是不是你爸?”
第16章 母亲(上)
“不好意思,让你折腾这一趟”。
进门之前,冬融再次向铭久致歉。
“没什么。”
尽管并不能完全理解冬融母亲坚持要见自己的理由,但他不排斥帮冬融这个小忙。
冬融刚要用钥匙开门,门却自己开了。
一个衣着素净、形貌枯瘦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内,蒙着灰翳的眼睛直视着铭久。
冬融连忙介绍:“这就是我妈。妈,这就是我跟您说的那位大哥。”
女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
冬融告诉铭久:“她看不见你,但是能感觉到。”
“哦……您好。”铭久朝女人打招呼。
只一瞬间,女人努力保持着的镇静便溃散开来。她的嘴唇开始颤抖,手也开始颤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冬融连忙过去扶住她。
“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女人朝着冬融喃喃道,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冬融皱皱眉头:“有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走的时候,你还小。”
“都十三了,还小?”冬融用力将母亲的身体扶稳,然后向铭久解释道:
“她觉得你的声音和我爸的很像。”
“不……不是很像,”女人的激动难以自抑,“那就是你爸的声音……”
“怎么可能!”冬融似乎有些生气。
女人止住眼泪,问铭久:“我能不能……我能不能摸摸你?”
“妈——”冬融的表情更加不快。
然而女人还是坚定地朝铭久伸出了双手。
铭久看了看这娘俩儿,稍稍犹豫了一下,随后抬起右手。
刚一摸到铭久粗糙的手背,女人的手立刻往回缩了一下。随后,她再次将手伸出,将铭久的手牢牢握住。
当她抚过铭久手掌上的老茧之后,脸上的期待开始渐渐退却。
“妈——”冬融低声催促道。
可是女人似乎仍不死心,她忽然松开铭久的手,顺着铭久的两臂双肩一路摸索上去,最后一把捧住了铭久的脸。
“妈,你别这样……”
冬融的脸颊涨得通红,她试图阻拦,却终究没拗过母亲。
铭久眼睁睁地看着女人瘦长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游移。那些手指没有任何气味,也没有任何温度,却让铭久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觉。
仔仔细细摸过铭久的五官后,女人的两手一下子垂了下来。
“对不起……”
她瘫在冬融的怀里,仿佛刚才的举动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就说嘛!”
冬融埋怨过母亲,又连连向铭久道歉。
“啊……没什么,别介意。”
铭久一开口,女人的泪水又开始止不住地流。
她问铭久:“你……你是不是认识我爱人?他叫冬柏。”
“不认识。”
“真不认识?”
“真不认识。”
铭久从冬融家出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走在又脏又破的砖石路上,松动的砖块不时发出声响,两只流浪猫警惕地看着他走远,这才重新钻进垃圾箱。
铭久注意到,不过三四小时的光景,街边的大排档便全部换成了早点摊,烟火气再次升腾起来,形形色色的人类又投入到新一天的忙碌中。
刚刚过去的一天里,虽然我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忙了不少事,却没办成哪怕一单业务,这样的效率,实在是太低啦。
正这样边走边想的时候,一个矮矮胖胖的蘑菇头女孩忽然出现在他面前。
“总算碰到你啦!”女孩说。
“哦哦……是您啊……”
原来是曾有过一次合作的恶欲死神苏萼。与铭久不同,她的衣着随季节做了变化,宽松的T恤被肥大的连帽衫取代,只是衣服正面同样印着卡通动物形象。
苏萼问:“你还记得我?”
“当然。”
铭久心想,我怎么会忘呢?我认识的所有死神里,就属您的性子最慢了。
“这么长时间没联系我,我还以为你把我给忘了呢。”
“当然不是,只是没有太多业务。”
“现在也没有?”
“没有。”
铭久之所以回答得这样干脆,是怕像上次一样,被苏萼缠着讲故事,那样的话会很耽误时间。
可苏萼似乎并无此意。
“要不要尝尝这个炸糕?”
苏萼捧起手中纸袋,露出两个圆鼓鼓的炸糕,深棕色的外壳上泛着油的光泽。
“不了。”
铭久摆摆手。他觉得苏萼也多此一举。
苏萼不再客气,立刻捏起一个炸糕咬了一口,发出干脆的“咔嚓”声。
“这个是豆沙馅儿的,”苏萼看着被咬过的炸糕嘀咕道,“那另一个就是红糖花生的了。”
铭久对此并无兴趣,他只想尽快离开。他不希望今天依然无法取得工作进展。
“那么,我先……”
“你不是没有业务要忙吗?”苏萼嚼着炸糕问道,她脸上沾了一粒油渣。
“呃……就因为没有,所以才要去找业务嘛。”
“哦。”苏萼慢吞吞地将嘴里的炸糕咽下。
“我先走了,有机会再聊。”
铭久抬腿便要离开,却被苏萼叫住。
“我这里倒是有一单业务,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业务?”
“嗯……一两句话说不明白,我们去那边坐下说吧。那家粥铺看起来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