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觉得有困难,不如转交给我做吧。”成杰说。
“这……”
“我会还你一单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那就转给你好了。”
两人正要打开设备转交业务,街对面忽然传来一阵叫骂声:
“打她!往死里打!”
“年纪轻轻的就会偷人老公,臭不要脸!”
“把她扒光了,让我看看她到底哪儿那么招人!”
成杰一边饶有兴味地看着街对面,一边问铭久:
“好像又要收到新的咒怨了,可能还不止一单——要不要一起做?”
“呃……”
正犹豫间,对面的人丛中忽然露出一张脸。
尽管这张脸因殴打而扭曲,还被血迹污染,尽管这张脸只匆匆露了一下,便被揪回到人丛中间,但铭久认出了这张脸。
他自己也没想到竟还记得这张脸。
第13章 冬融
雪白的衣衫被撕成碎片,光洁的身体立刻堕入尘泥之间。恶毒的谩骂和无情的拳脚如急雨般劈头砸下,女孩虽然蜷成一团,却并未摇尾乞怜。
于是施暴者变本加厉,揪住她的头发,踩住她的身体,强行剥掉了她的长裤。
围观者越聚越多,没人上前劝阻,有的还拿出手机拍摄,手快的那几位,甚至已经把照片和视频传至网络,还加了实时定位。
当文胸也被扯下之后,女孩把所有气力都用来护住内裤,那是她最后的尊严。
泪水无声地划落,白皙的面庞上,血迹、唾液和泥污加速融合。女孩漠然地垂着眼帘,紧咬牙关,不发出一声叫唤。
铭久记得,那天凌晨,在翠薇花园外的夜市上第一次看见这女孩时,她也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铭久还记得,那天她穿着一条洁白的连衣裙,她卖的椰青很受欢迎。
成杰忽然问他:“哎,你打算要正面还是反面?”
“什么意思?”
“人类之间有很多怨气都是相互的。正面就是诱使那些打人者向被打的女孩施加咒怨,反面就是让那女孩向打她的人施加咒怨——我猜正面可能更容易一些,因为极有可能已经有人向那女孩施加过咒怨了。”
“呃……”
“这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因为你刚才转给我一单业务,我才想要还你一单,不然的话,无论正面反面,都是我自己选。”
这时,街对面忽然安静下来,一个留着长发的高个子男青年将人群分开,护住那女孩。
铭久定睛一看,竟是伊郎。
“他就是那位受怨者?”成杰盯着设备上的业务信息问。
“嗯。”
“这么说那女孩就是‘玫姐’?”
“不是。”
铭久扫视着众人的面孔,之前与伊郎耳鬓厮磨那位女人并不在其中。
“那这男的挺博爱啊。”成杰的微笑中现出一丝讥讽。
带头打人的女人指着女孩问伊郎:“你是她什么人?”
“路人。”
“路人凑什么热闹?”
“路人凑热闹无非两种原因,一是看得下去,二是看不下去,我属于后者。”
“别说那些没用的。”
伊郎不再理会那些人,直接脱下棉麻衬衫和白T恤,露出纹着玫瑰花图案的精瘦的上身。
倘若只纹了一朵玫瑰花,倒也不足为奇,可伊郎身上的却是一簇玫瑰花丛。朵朵玫瑰沿着花藤自腰间攀援而上,绕过两肋和双肩,其中最大的一朵则绽放在左胸前。整个纹身既像是炫目的护甲,又像是滴血的枷锁,围观者无不震撼。
伊郎用T恤罩住女孩上身,衬衫则扎在她的腰间。见女孩无意与施暴者纠缠,他也不多言,只是帮女孩收拾了散落的随身物品,然后扶她起身,准备离开。
领头的施暴者虚张声势地拦在两人面前,被伊郎瞪了一眼之后,立刻闪到一边,直到伊郎和女孩稍稍走远,她才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我知道你叫冬融,这事儿没完!”
女孩一步未停,依旧是一副冷漠的表情。
“要是你实在没有想法的话,我就要正面了。”成杰说。
“好。”
“真的?你同意要反面?”
“嗯,同意。”
成杰盯着铭久看了一会儿,确定铭久是真的同意,这才联系统计执事。
“其实反面也未必不好。”
结束通话后,成杰向铭久讲述了他上午做的那单业务——一个被人类称之为“老赖”的男人,已经被六人施加咒怨,成杰希望将被其弃养的老母亲发展为第七位施怨者,可无论怎样诱导,那位患有老年痴呆、整天守着垃圾堆过活的老太太都不肯向儿子施加咒怨——不要说施怨,就连一句关于儿子的坏话都不肯说。于是成杰反向操作,把老太太作为受怨者来发展,结果不到一上午就集齐了七位施怨者,其中有些人是因为被老太太得罪过,比如她的邻居、清洁工、社区工作者;还有些只是路人甲乙,与老太太并无瓜葛。
铭久不解:“没有瓜葛,为什么还……”
“似乎只是因为讨厌老太太邋遢迟钝的样子——人类的想法的确很难懂。”
“连陌生人都讨厌的话,肯定不会有人爱她了。”
“那当然。你知道最后一位施怨者是谁吗?”
“谁?”
“她儿子,亲生儿子,唯一的儿子!”
“那她现在……”
“已经执行死亡了。”
“这么快?”
“本来还可以再快点。”
铭久暗想,即便业务对象是一位已经满足条件的受怨者,要确认其身份,再联系死神为其执行死亡,也要花费相当长的时间——如果联系的是苏萼那种慢性子死神,时间就更长。可成杰只用了不到一上午的时间,便重新发展了一位受怨者、并为其执行死亡,真不知该说是成杰的效率太高,还是人类太容易向同类施加咒怨。
“那就这么说定了,伊郎这单业务归我,那个女孩——刚才那女的说她叫什么来着,是叫‘冬融’吧?”
“好像是。”
“嗯,她作为受怨者的这单业务也归我,你可以用她当施怨者发展新业务。”
“好。”
“不过你要抓紧,要是我先为她执行了死亡,你的新业务就做不成了。”
“好。”
黄昏时分,铭久尾随冬融来到一条逼仄的胡同里。随后冬融进了一间像是仓库的屋子,铭久便候在屋子斜对面的五金店门前,装模作样地打量着放在门口的水管和阀门等物品。
“靠!你这脸咋整的?”一个女孩的声音从仓库里传来。
冬融似乎没说话,也可能是说话声太小,铭久没有听到。
那女孩又问:“老齐呢?他就没拦着?”
铭久还是没有听到冬融说话。
“我早就劝你别跟他好,这种有老婆还偷吃的男人最靠不住……”
铭久朝屋子里望去,里面黑乎乎的,冬融因为罩着伊郎的白T恤和浅色衬衫,所以身影依稀可辨;和她说话的那女孩就看得不太分明,铭久猜大概是那女孩穿着黑色衣裤的缘故。
“你都伤成这样了,今晚还出个屁摊啊?再说都入秋了,没几个人买椰青。”
冬融似乎坚持要去,女孩的火气更大了:
“靠,给你妈挣钱看病还差这一晚上啊?”
安静了好一会,女孩的口气终于缓和下来:
“算了,你要去就去吧,不过我得和你一起去。”
“你今天不是要和昊哥去看电影吗?”冬融的声音终于大了一些。
“电影哪天不能看?要走就赶紧的,先把你那造的埋了吧汰的小脸儿洗洗。”
“你这儿还有衣服吗?”冬融问。
“有套干活穿的衣服,脏了还没洗——等会儿,你这穿的是谁的衣服?”
冬融回答后,女孩忽然兴奋起来:“靠,英雄救美啊?”
十几分钟后,摆摊儿用的三轮车从仓库里开了出来。冬融坐在驾驶位右侧,一套深蓝色的工装将肤色衬得更加白皙;左侧负责开车的女孩则穿着短袖衬衫和短裤,衣裤颜色果然是黑色——她的肤色也很黑,难怪她能隐身于仓库的黑暗中。
铭久抬脚就要跟上,却忽然被人叫住:“哎,还没给钱哪!”
一个脸颊泛红的老头从五金店里慢悠悠地走了出来,大概是老板。
“那管子,你还没给钱哪!”老头又说了一遍。
原来铭久刚才假装挑选五金店外的商品,把一根一米多长的不锈钢编织管拿在手里,临走时却忘了放下。
“哦……”
铭久正准备把水管放回原位,老头忽然问道:
“你不是来买管子的?”
铭久的第一反应,便是刚才自己窥望仓库的举动被老头发现了。为了掩饰,他只好把那根编织管紧紧拿在手里,然后掏出钱包。
“你真要买?”
见老头的眼神里满是怀疑,铭久赶紧点了点头。
于是当铭久一路追着三轮车大步奔跑时,卷在提包里的编织管便随着他的脚步,颠起来又落下去,与包里其他物品擦碰出有节奏的轻响。
秋天日短,当铭久追到翠薇花园旁的夜市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中午还穿着单衣的人们,此时又像早上那样,加了外套,并裹紧衣装。
椰青摊前果然无人光顾,多数顾客都聚在烟火气更足的摊位上。
与冬融搭伴的女孩翘着脚,大大咧咧地坐在三轮车驾驶位上,穿着短袖和短裤的她似乎完全体会不到天气转凉,这让铭久不禁怀疑偏黑色的人类皮肤是否保暖性更强。
“我就说吧,这个季节哪有人买椰青?”
自从三轮车停下,她的嘴就没合上过。
“哎,”她又说,“不如你改卖炸串吧?只要好吃,无论哪个季节都会火。”
冬融没接话。不知是广告灯箱的色调偏冷,还是其他缘故,她的脸色显得十分苍白。
“哎,借你衣服穿那男的,长得帅吗?”
黑女孩换了个话题,但冬融依然不打算接茬儿。
无奈之下,黑女孩只好跳下车:“我去买点儿吃的,你想吃啥?”
冬融还是没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黑女孩走后,铭久终于等到了独自接近冬融的机会。
他虽然不知忐忑为何物,但对他来说,像这样带着目的性地主动接近人类毕竟是第一次,因此多少显得有些不够自信。
“您好……”他迟疑着开了口。
冬融正坐在摊位后面想心事,听见声音立刻抬头,似乎有些意外。
大概是没想到会有顾客吧,铭久想。
待看清铭久后,冬融站起身,像以前那样垂着眼帘,漠然地站在摊位后面。
铭久注意到,尽管冬融今天没扎马尾辫,长长的刘海依然盖在额前,但白天留下的伤痕并未被完全遮掩。
正出神间,冬融再次抬起眼帘,看着铭久。
铭久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要买吗?”冬融问。
“嗯?”
“你是要买椰青吗?”
“哦哦……是要买……”
“要几个?”
“呃……一个……不,两个吧。”
“要打开吗?”
“要。”
冬融熟练地打开椰壳,递上吸管,同时报上价格,铭久付了钱。
沉甸甸的椰青捧在手里,朝开口里望去,可见几乎透明的椰汁上摇曳着光影,铭久将吸管插入,轻轻吸了一口,然后又吸了一大口,果然——
还是什么味道也没有。
冬融又坐回原位,似乎又回到了刚才的思绪当中。
要怎样开口呢?铭久犹豫着,不知不觉,手中的椰壳已经被吸空了。
干脆单刀直入,从她挨打的那件事说起吧——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捧起第二个椰青。
“那个……”
还没等他把开场白说完整,一直低着头的冬融忽然开口道:
“我就知道你不是单纯来买椰青的。”
“嗯?”
冬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铭久:
“我说你不是单纯来买椰青的。从今天中午开始,你就一直跟着我。”
第14章 夜斗
“你为什么跟着我?”冬融问。
“因为……”
铭久答不上来。冬融出人意料的反应打乱了他准备好的开场白。
“我只是觉得……”
他正吞吞吐吐着,却忽然被人狠狠推了一把,手里的椰青差点儿掉到地上。
“你跟老齐媳妇是一伙的吧?”
推他的是那个和冬融搭伴的黑女孩。此时她一手拎着两个冒着热气的塑料袋,一手指着铭久的鼻子。尽管铭久比她高出将近两个脑袋,她却没有丝毫畏惧。
“不是,我……”
“不是个屁!”黑女孩打断了铭久的话。
幸好这时冬融开口道:“他应该不是。”
“你咋知道?”黑女孩问。
“感觉。”
“感觉个屁!你还感觉老齐是个好男人呢!”
铭久连忙道:“我真的不是,我只是觉得……”
“觉得啥?”
黑女孩迎上几步,仰着脸与铭久对视,铭久被迫低下了头。
“我只是觉得,她很可怜。”
“为啥觉得她可怜?”
“因为被好多人打……”
“你怎么知道她被人打?”
“我当时就在街对面。”
“哦——原来是个看热闹的!”
“不,我不是……”
“不是个屁!你当时干啥了?帮她打人了还是替她挨揍了?还是报警了?”
铭久无言以对。
“光觉得她可怜有啥用,她用得着你可怜?”
“美玲,”冬融叫黑女孩,“行了。”
“我就是看不惯他这种人,挺大个子光会看热闹,一点儿不像个老爷们儿!”
“行啦,本来也跟他没关系。”
冬融走出摊位,好不容易才把美玲拉到一边。
还真是不顺利呢,铭久暗想,从下午跟到现在,这单业务还一点儿进展都没有——与其说没进展,还不如说尚未开始——假如是成杰来做,必定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这时冬融走到他跟前:“因为觉得我可怜,所以才来我这儿买东西?”
“那倒不是……”
“我不需要你可怜。”
说完,冬融转身回到摊位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