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杰到底想说什么呢?铭久望着周瑗的背影,他觉得成杰马上就会和自己一样,被勒令提前下台。
可成杰却依旧侃侃而谈,且嗓音更加清晰洪亮:
“尽管就施怨者人数而言,‘七年之怨’比‘七人之怨’更容易实现,可从形成周期来看,‘七年之怨’的形成周期是固定的,至少要等七年;‘七人之怨’则不然,只要能凑够七名施怨者,可能一天之内就能满足为受怨者执行死亡的条件。也就是说,只要能破解‘七人之怨’的施怨者人数达标难题,我们就能大大提高单位时间里的业务量。”
成杰稍稍顿了一下,重新露出微笑:
“所以,对于本季度的工作打算——”
“时间到。”主持人机械地发出提醒。
成杰的微笑僵在脸上。三分钟的发言时间显然让他的发挥受限。
主持人瞄了一眼名单,然后叫道:“下一位——”
“慢!”
铭久朝前望去,只见周瑗朝主持人摆了摆手,然后把脸转向成杰:
“你继续。”
笑容就像被解冻的水一样,立刻又在成杰的脸上荡漾起来。
“对于本季度的工作打算——目前,我们都是根据人间咒怨的多少和长短,被动地开展业务。如果想变被动为主动,就要转变观念、调整思路。虽然咒怨的时长我们没有权限改变,但咒怨的多少我们却有机会做主。咒怨来自于人,人即是增加咒怨的关键。我打算将‘七人之怨’作为本季度的工作重点,主动接近人类,围绕已经形成、或接近形成的咒怨做文章,努力推动人类施加更多的咒怨,以此增加我们的业务量。”
“具体要怎样做?”周瑗问。
成杰将嗓音又抬高了一些,用手势配合着阐述道:
“先利用我们的咒怨统计系统,找出那些尚未满足执行死亡条件的受怨者。比如,与某位受怨者对应的施怨者只有一位,那么就以这位受怨者为目标,调查他的家庭和社会关系,找出曾与其结怨、却尚未对其施加咒怨的人,以及可能与其结怨、并施加咒怨的人,采取适当手段——比如人类所谓的‘挑唆’‘怂恿’‘煽动’等等——诱使这些人提前向受怨者施加更多咒怨。其实也不用太多,只要再有六个不同的人向其施加咒怨即可。假如我们不采取任何行动,只是被动地等,要想让那位受怨者被执行死亡,至少要等七年。可如果主动出击,我想要凑够另外六位施怨者并不会花去太多时间。”
周瑗微微点头:“这样一来,我们单位时间的业务量就会大大增加。”
“是的。另外,在选择劝诱对象时,我将以女性人类为重点。因为刚才那位同事的分析数据显示,女性施怨者的占比相对更高,这说明女性更容易对人产生怨恨。”
周瑗不住地点头:“如果按照这个思路,统计系统中那些积压的咒怨,将很快被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业务。”
“统计系统中的咒怨毕竟有限,人类内心深处的怨意却是无限的。只要我们肯留心、肯用心,即便是一个从未被人施加过咒怨的人,也可能会在短时间内成为一位满足执行死亡条件的受怨者。正如人间所言:‘没有机会,可以创造机会’。”
“说得好!”
周瑗起身走上台,面向台下众执事:
“我认为,以上不应该仅仅是成杰个人的工作打算,而应该是你们全体执事的工作打算;也不应该仅仅是本季度的工作打算,而应该是今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的工作打算!”
众执事俯仰之间,成杰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第11章 劝诱
一片树叶从铭久的眼前缓缓飘落,掉在雨水积成的浅洼里,悄无声息。
铭久看了看那片树叶,然后抬头。
季节的变化似乎只在一夜之间。一场持续了整晚的细雨过后,路两侧的树叶都已开始泛黄,行人们也纷纷换了衣装。
“天气开始凉了啊。”
“是啊,气温好像一下子就掉下来了。”
耳边不时听到这样的对话,说话者往往缩着脖子,或者用手拢紧外套的衣襟。
铭久自然无法从体感上感知天气的变化。他还是一身西装,和夏天时一样。
一辆有客状态的出租车擦着路边飞驰而过,浅洼里的雨水立刻腾起,化成一面水幕。铭久未作躲闪,一大片水花溅到了他的皮鞋上。
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密集的车流中,铭久收回视线,盯着水滴在鞋面上化开、汇聚,然后又变成一条条流动的水线,像是在描绘某种奇妙的图案。
正出神间,一叠纸巾递到眼前。
铭久连忙抬头,立刻看到一张笑脸。
“擦擦吧。”成杰说。
“嗯?”铭久还没反应过来。
“你的鞋,”成杰的眼睛朝两旁扫了扫,“如果不擦的话,会显得很奇怪。”
铭久随着成杰的目光看了看,果然发现有行人注意到他。
他连忙去接纸巾,成杰却不撒手。
“说‘谢谢’。”成杰小声提醒道。
“什么?”
“和我说‘谢谢’。人类遇到这种情况,都会这样说。”
“谢谢。”铭久也压低了声音。
“这一句可以大点儿声。”
“谢谢!”
“不客气!”
有那么一瞬间,铭久觉得自己仍处于见习阶段,而成杰则是为自己提供指导的资深咒怨执事。
“你这是要去哪儿?”成杰问。
“秀水街。”
“那里有业务吗?”
“或许吧……”
“或许?”
“昨天你不是提议,要‘围绕已经形成、或接近形成的咒怨做文章’……”
“哦哦,”成杰的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两排又齐又白的牙齿,“这么说,秀水街那里有已经形成的咒怨了?”
“嗯。”
“还差几位施怨者?”
“六位。”
“那你要稍稍花些时间了。你干嘛不先从那些只差一两位的入手呢?”
“这个……我没有考虑到……”
“其实我也要去秀水街,不过我这单业务只要再凑一位施怨者就够了。”
“哦。”
“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尽管联系我。”
成杰一边说,一边将他的通讯号码写在便笺上,递给铭久。
“好。”
“不过,业务完成后,业绩指标要按比例分给我哟!”
正说着,一辆尚未载客的出租车驶近,成杰连忙招手。
“一起吧,”他招呼铭久,“反正顺路。”
“好。”
“不过车费得平摊。”
“好。”
出租车停稳,成杰坐进副驾驶,铭久在后。
“你是他领导?”
开出一段距离之后,司机问成杰。
“嗯?”成杰颇感意外,“不是啊,我们是同事。为什么这么问?”
铭久也觉得司机问得奇怪,同时觉得司机的声音有些耳熟。
“你那位小领导呢?”司机朝车内后视镜里的铭久问道。
“哎?”
“就那个小姑娘,她不是你的领导吗?”
见铭久仍然一头雾水,司机迅速转了下脸,朝铭久笑笑:“不认得我啦?”
恰在此时,前车突然减速。
“我操!”
司机一个急刹车,随后寻机绕到前车侧面,朝正在接电话的前车司机骂道:
“会开车吗,傻逼?”
“哦哦,你是……”
看到这一幕,铭久才终于想起,见习期第一天去公墓时,他和晴夏坐的正是这辆出租车。
见铭久终于认出自己,司机立刻忘掉刚才差点儿撞车的不快,继续搭话:
“上次那小姑娘说她是你领导,所以今天你们一上来,我就以为这小伙儿也是你领导。其实要看岁数的话,你更像个领导……”
“哪里,我才不像……”
“那小姑娘呢?她不领导你了?”
“她……算是吧。”
铭久嘴上敷衍着,心里却再次生出疑惑:晴夏到底去哪儿了,怎么一直都没见到她?
“时间真不禁过,上次拉你的时候还是夏天,刚开始热的时候。我还记得你和那小姑娘都穿着西装——好像你穿的就是现在这身儿——我当时就想,你们难道不热吗?”
明明此前只有一面之缘,司机却像见到老熟人一样,唠叨起来就没完,直到左前方一辆面包车稍稍偏出了右边的虚线。
“嘀——嘀——”
司机猛拍两下喇叭。面包车刚刚缩回虚线以内,他便一脚油门超了过去,还特意变道,切到面包车的前面。
成杰用余光瞄了瞄司机的绷紧的脸,忽然挑起话头:
“现在的蠢司机可真多啊,看着就来气。”
司机立刻涨红了脸:“谁说不是呢!有时候把我气得……”
“气得怎样?”
“气得真想……”
“真想怎样?”
铭久朝中间歪歪头,看到成杰紧盯着司机的嘴,眼神里充满期待。
“真想不干了。可是没办法,还得给儿子攒钱。”
这显然不是成杰期待的答案。可他不死心,没等多久便再次挑起话头:
“像您这样天天在道儿上跑,那样的蠢司机一天怎么也得碰上两三个吧?”
“两三个?”司机把眼睛瞪得溜圆,“哪止两三个?”
“能有多少?”
“这么跟你说吧,我一天要干将近十六个小时,至少开三百公里,那种开车不看道儿的二逼司机,一天碰见二十个都算少的!”
“这么多?”成杰故作感慨,“果然有驾照不一定有素质啊。”
司机冷笑一声:“驾照也不一定有啊。”
“还有没驾照的?没驾照不是不能开车上路吗?”
“法律是那么规定的,可就是有不守法的人。无证驾驶的多着呢!”
“那也太不负责任了!”成杰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谁说不是呢!去年百货大楼那个事儿,你知道吧?”
一瞬间,成杰的眼神便陷入空洞状态,就像是机器人被关掉了开关。
一直留意着两人对话的铭久立刻明白,成杰和他一样,对“去年百货大楼那个事儿”毫无印象。这当然不是因为他们记性不好或是信息闭塞,而是因为他们的记忆都只能追溯到刚成为咒怨执事的那一刻。
想必此时的成杰也和那次在公交车上的我一样,正为找不出更早之前的记忆而困惑不已吧,铭久想。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看了看成杰,大概是觉得这人怎么突然就愣住了,有些莫名其妙。
铭久及时插话道:“什么事儿啊?”
后视镜里立刻现出司机难以置信的表情:
“百货大楼那事儿,你不知道?一下撞死三个人,你居然不知道?”
成杰这才从迷茫中回过神来:“怎么撞的?”
“这么大事儿你们俩居然不知道,”司机的表情由难以置信转为鄙夷,“去年,大概是五六月份吧,有天晚上,就在百货大楼那个路口,四十多岁一个女的,无证驾驶,把油门当刹车,冲了一百多米,一直冲到百货大楼里。楼里的人正购物呢,结果飞来横祸,三死十一伤。你说这女司机多缺德?太他妈缺德了!”
“就是,真缺德,至少毁了三个家庭啊!”
“哪止三个?伤者里还有重伤致残的。”
“啧啧,造孽啊!”
“谁说不是呢!我在网上看死者家属录的视频,有的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有的是还在吃奶的小孩儿没了妈妈……唉,看着就揪心!”
“太可恨了!要我说,这女司机就该死!”
说到这里,成杰瞟了司机一眼。
“已经死了。”
“啊?怎、怎么死的?”
“不清楚,反正法院还没开始审理就死了。”
看来成杰的劝诱计划落空了啊,铭久暗想,不过,犯下那样罪行的女司机,就算早早死去也不稀奇。说不定就是那些死伤者家属的咒怨,让她赔上了性命呢。
眼看下个路口就要进入秀水街,路面却开始拥堵,好半天也无法前进一步。司机忍不住又开始骂骂咧咧起来。
成杰见缝插针,问道:
“您刚才说,那种‘开车不看道儿的二逼司机’,一天能碰见二十个?”
“至少。”
“那这些‘二逼司机’里,有没有特别特别招人恨的呢?”
“什么意思?”
“就是说,有没有像那个无证驾驶的女司机一样缺德的呢?”
“那倒没有。她那样的毕竟是极少数。要是一天遇上二十个那样的,我得命多大才能活到现在啊?”
“那倒是……不过,有时候遇到那种强行加塞儿、动不动就溜号儿,或者故意压着速度跑的,肯定也会特别生气吧?”
“那当然。不都跟你说了嘛,有时候我真不想干了,谁愿意天天跟这帮二逼打交道?不过为了儿子,我还得继续干啊。”
“是,再怎样您也得继续干下去,毕竟开车有问题的又不是您。”
“就是。”
“不过我觉得,要是只有您生气上火,而那些‘二逼司机’却没有受到惩罚,那就太不公平了。”
“我才不生闷气,我从来不惯着他们!急眼了我就骂他们两句,或者别他们一下。那帮二逼,一吓唬就老实了。”
“可光这样,那些司机还是受不到实质性的惩罚啊。”
都说旁观者清,坐在后排的铭久,此时明显察觉到成杰急于诱使司机施加咒怨,以至于步步紧逼,几乎露出马脚。
幸好司机并未在意这一点,仍然顺着成杰的思路往下说道:
“确实,吓唬他们一下只能让我自己解气,他们该什么样还什么样。”
“所以……”成杰似乎看到了希望。
“所以,什么时候刮一次、撞一次,或者让交警狠狠收拾一次,他们可能才会真正长记性。”
尽管看不见成杰的表情,可铭久知道,司机的答案一定又让成杰失望了。
“您就没想过,让他们翻车、或者追尾,被撞死或者轧死?”成杰还不死心。
“没有啊,”司机一脸狐疑地看着成杰,“你这小伙儿,心理有点儿阴暗啊。”
好半天,成杰再没说话。
施加咒怨这种事儿,果然还得顺其自然啊,铭久想。
与此同时,路面解除拥堵,车流又畅通起来。
出租车刚刚起步,却立刻刹住。铭久朝前一看,原来是一个老太太没牵住孩子,让孩子自己跑进了机动车道,差点儿酿成大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