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铭久回忆道,“刚才光头上楼前,老板和他有过互动。”
“嗯,我也看到了,但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联系的光头。”
“好像是两拨人打得最凶的时候,我看见他用过手机。”
“是吗?我都没注意到,幸亏有你。场面这么乱,一不留神就会忽略掉关键的情节和画面。”
铭久想了想,说:“也许您需要一台摄像机。”
“好主意。不过我还不会使那种东西。”
“挺简单的。”
铭久说完,便拿出自己的拍照设备做示范。
“您要不要试一下?”他问。
“嗯……好吧。”
苏萼一边将记录文档保存、最小化,一边接过拍照设备。
不料手一滑,拍照设备砸在笔记本设备的键盘上,还翻了几个跟头。
“立即执行。”笔记本设备响起提示音。
铭久茫然地看着苏萼。苏萼看看屏幕,再看看铭久,最后望向二楼的窗户:
“看来死亡执行要提前了。”
话音刚落,重物倒地的闷响和桌椅碰撞、杯盘碎裂的声音便从二楼传出,伴随着众人的惊呼:
“曲总?曲总!快,叫救护车!”
“所以,最后选择的执行方式,是激发了他自身的恶欲?”铭久问。
“嗯,激发的是酒色欲。不过做出选择的不是我,是你的拍照设备。”
这段对话稍早之前,曲忠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铭久从急救人员不甚清晰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死因大概是饮酒过量造成的脑出血。
由于金街本就是一条步行街,加之建设年代较早、设施更新不够及时,街口用来阻挡车辆进入的石墩尚未被更智能、也更便捷的自动升降柱替代,因此尽管瘦子等人第一时间拨打了急救电话,救护车却未能及时驶入,急救人员则因要从密集的人流中穿行而耽误了最佳抢救时机。
此时瘦子站在烧烤店外,梗着脖子朝身边人嚷嚷着,喉结蹦得越发激烈:
“没人逼他喝,是他自己非要喝的。一开始是因为高兴,因为挣了六十万……”
“是省了六十万!”同桌喝酒的人中,有一位大着舌头喊道。
马上又有一个打着酒嗝的加入进来:“不对!是只掏了六十万!”
“反正就是因为这六十万,挺高兴,所以没少喝。后来见着斌哥,又非要给斌哥敬酒,拦都拦不住……”瘦子接着嚷嚷道。
斌子从后面挤上前来,把瘦子撞到一旁:“说什么都没用,等着赔钱吧。操,早知道我就不上去了。”
说罢朝地上啐了口痰,兀自离去,留下瘦子等人呆在原地。
围观者聚了又散。死亡不过一瞬间,何况死者又是一个于此处无关紧要的人,金街几乎立刻就恢复了之前的热闹。只有那家烧烤店冷清下来,老板像只被烤瘪了的茄子,瘫坐在椅子上,脸上黯无光彩。
“虽然结束得有些匆忙,但整个合作过程还是挺不错的,很顺利,很有效率,也很充实。”
离开金街的路上,苏萼这样总结她与铭久的第一次合作。
“嗯。”
铭久嘴上敷衍着,心里却想:看来咱俩对于“效率”这个词的理解存在相当大的差别。
“希望下次还有机会一起合作。”
“嗯……好。”
虽然此时的应允并非违心,但当铭久第二次接到周瑗直接下达的业务指令后,他立刻改了主意——至少是将与苏萼的第二次合作延期。
“执行的过程没有纰漏,调查确认和监督等环节也合乎标准,只是效率偏低。假如你再慢一点儿,拖到今天,受怨者坐高铁回到Q市,这单业务也就跑了。”
对于铭久第一单业务的完成情况,周瑗如此评价道。
“是……”
“死神界和人间一样讲求效率。我们死神讲效率,你们咒怨执事更要讲效率。没有效率就没有业绩,没有业绩就要被淘汰。我们不会被淘汰,但你们会。”
“我知道了。”
“既然你是新手,我就再多给你一次锻炼机会。”
话音刚落,铭久的移动通讯器便响起了提示音——连续响了两次。
“这……”
“没错,”周瑗说,“机会是一次,受怨者却是两位。他们不仅同时满足了被执行死亡的条件,而且还住在一起,所以你完全有机会用完成一单业务的时间同时完成这两单业务——当然,我所说的‘完成一单业务的时间’,绝不是像你昨天那一单那么长的时间。”
“是。我这就去。”
一个半小时后,他和霍来站在了一栋写字楼的天台上。
幸亏这次的两位受怨者是一男一女,尚未将手中死者性别比例完全追平的霍来这才没有拒绝。
霍来将铭久设备中的受怨者信息同步到死神操作系统,然后便开始选择执行死亡的方式。
“他们如果一直待在家里的话,就没办法使用‘车祸’了,”霍来望着对面的高层居民楼说道,“在我常用的几种执行方式里,‘车祸’的效率最高,一眨眼的工夫,别说同时执行两个,就是二十个也没问题。”
“哦。”
铭久心想,还不是你出门前化妆和搭配衣裤鞋袜耽误了时间?要是你在那两人回家之前就出来,没准儿现在我已经回去和经理交差了。
“‘坠亡’?好像不太合适……”
眼看霍来又要陷入选择困难,铭久忍不住插话:
“‘坠亡’为什么不合适?他们家在十八楼。”
“他们都是成年人,头脑正常,身体健康,很难出现那样的意外,除非……”
“除非?”
“除非他们自愿从楼上跳下来。”
“那也行啊。”
“可那是恶欲死神的执行方式,灾祸死神没有这样的选项。”
一说到恶欲死神,铭久眼前便立刻浮现出苏萼的雀斑脸。假如让她来为这两个人执行死亡的话,他想,或许至少要用上两天。
“算了,就用‘火灾’吧。这天台上一点儿阴凉也没有,再这么选下去,我的皮肤都该晒老化了。”
“可我记得您说过,您不喜欢消防车的声音。”
“是不喜欢,所以我最近买了这个。”霍来从包里掏出一副样式新潮的耳麦。
霍来按下确认键。“立即执行”的提示音响过两分钟之后,对面的高层居民楼上渐渐冒出了浓烟。
霍来小心翼翼地将耳麦戴在头上,头带搭在后颈,以免压坏发型。他跟着耳麦里的音乐哼唱着,铭久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
远处响起了火警声。铭久循着声音眺望,消防车离这里大概还隔着好几条街。
但就算此时消防车已经开始救火,铭久也大可放心。只要死神经手,两位受怨者便绝不可能获救。
附近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铭久朝天台下看了看,围观者人头攒动,一齐望向十八楼,那里有一扇刚刚打开的窗口。
一男一女正在那里大声呼救。黑色的烟尘如同火兽的爪牙,正狂暴地钳住他们的身体,封住他们的眼睛,扼住他们的鼻喉。橘黄色的火舌随即带着高温而焦臭的口气蠕动过来,想要立刻将他们卷入深渊巨口。
消防车已经驶入小区,但因消防通道上尽是违停车辆,急切间开不到发生火灾的那栋楼。
铭久一边盯着十八楼,一边盘算着距死亡执行结束还有多长时间。
火舌已经舔到窗口,那对男女停止呼救,开始争吵、推搡,甚至大打出手。
楼下的围观者不明就里,距窗口相对较近的铭久却听得真切、看得分明。当他发现,那两人之所以争执,竟是为了将最后的生还希望推给对方时,他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受怨者信息,找错了死亡执行对象。
因为,向这对男女施加咒怨长达七年,并最终让他们陷入今天这般绝境的那两位施怨者,正是他们彼此。
第9章 同林鸟
与高木的初次见面,陈鲁的想法是:还不算太差。
看到陈鲁的第一眼,高木的想法是:就这样吧,就她了。
牵线搭桥的人走后,两人简单聊了聊,迅速统一了阶段性人生目标。
回家后,陈妈评价高木:看着挺稳当,工作也不错,但是个子太矮,长得还显老,目测三五年之内发际线必定退到后脑勺。她劝女儿别着急,再找找。
陈鲁说,我从来都不着急,着急的是你。我已经找累了。
高妈也不希望儿子将就:那女孩模样不算俊,看着不待亲,而且她妈一看就是个小市民,你要跟她结婚,将来肯定闹心。
高木说,你和我爸也是小市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于是没过多久,两人便在一个飘着雾霾的日子去民政局登了记,又在一个阴雨天办了婚礼。
新婚当晚,喜气由浓转淡。两人躺在床上,一个望着吊顶,一个看着吊灯。
陈鲁说:我一直觉得婚礼很麻烦,但没想到这么麻烦。
高木说:结完婚更麻烦。
陈鲁问:那你为啥还结?
高木说:不结也挺麻烦。
陈鲁说:还真是。
高木说:其实问题不在于为啥结婚,而在于为啥是咱俩结婚。
陈鲁问:这个问题不应该在结婚前就搞明白吗?
高木说:我想听听你的答案。
陈鲁说:因为咱俩价值观相同,目标一致,都怕麻烦。
高木问:反正和爱情无关。
陈鲁说:我受过情伤,对爱情不抱希望。
高木说:我也一样。
陈鲁问:你也有过情伤?
高木说:我现在也有情商。
陈鲁笑:所以你的答案应该也和爱情无关。
高木说:但既然咱俩搭了伙,这日子就算不往好了奔,至少也不能往差了过。
陈鲁说:不错。
然后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完成了结合。虽说当初他们是和各自的原生家庭赌气,将就着走到一起,但没准儿假以时日,彼此之间也能磨合出亲情和爱意。
结婚那年,陈鲁三十四,高木三十三。
婚后头两年,两人的生活比较平淡,大部分时间都是各忙各事、各上各班。虽然独处时间有限,却无碍彼此之间提升默契、增进好感。高木心细,便负责刷碗擦地洗衣,也不劳陈鲁操心检车缴费之类的鸡毛蒜皮;陈鲁爱吃,便负责三餐,一周煮七次面条,一个月做三十回炒饭,高木不但不挑,腰围还粗了两圈。
转折出现在婚后第三年。
早在与陈鲁结婚前,高木就已经对他那份体制内的工作产生了厌烦。他与陈鲁讨论过辞职创业的想法,陈鲁不仅理解,还给他提供了不少宝贵意见。那一年高木感到时机已经成熟,便毅然丢掉了铁饭碗。陈妈知道后,自然要和女儿抱怨一番,说本以为他是个稳当人儿,没想到竟看走了眼,这么大事儿不跟老人商量,简直无法无天。陈鲁说这是我们两口子的事儿,我同意就行,不用你们拍板。陈妈一听更来气,说不用我管,好,等他创业不成,挣不着钱还赔钱,看你咋办。陈鲁笑,说那怕啥,毕竟我收入稳定,且数额可观。陈妈气得直跳脚,说他要是赔得大,你那点儿收入哪够填?陈鲁翻翻白眼,说显然我没有遗传你的悲观。
陈鲁并非只是嘴硬,她打心眼儿里觉得高木的创业一定能成。
一开始,高木的创业的确很顺利,与人合伙成立的公司在短时间内就取得了不错的业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部环境出现变化,公司的收入和利润增速逐步放缓,有两个月还呈现小幅下降。
高木认为这样的浮动很正常,他主张稳扎稳打,只要各项经营指标还处在合理区间,就继续以不变应万变。可他的合伙人们却不这么想,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做出调整,以适应无法预测的外部环境。
于是就有了分歧,有了叛离。
那一年正好是高木的本命年,他第一次觉得,本命年犯小人,这话很有道理。
公司的框架崩散,投资锐减,业务中断,稳定不变的只有房租和贷款。
还不到年底,高木就将公司关了门,躲在家里,筹划着东山再起。
这期间,陈鲁也承受着巨大压力,但她没有说——这对于一向嘴快的她很难得。她只是默默收敛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不再计较吃穿,不再讲究妆扮。
高木在家一待就是俩月,他的事业一直没有重启的迹象。
他越来越消极,无论对什么事都消极。创业初期,即便比辞职前更忙碌,他也能做到内外兼顾,一点儿也没撂下分内的家务。可这俩月,他得了闲,却开始犯懒,家务活越干越少,精细程度也不如从前。
陈鲁几次话到嘴边,又咽回肚里,怕对高木形成刺激。
都是暂时的,她想,很快就会好起来。
然而现实却像是故意和她的愿望作对,没过多久,她便在一次外出中遭遇了意外。由于下雪结冰,她在下过街天桥时滑倒,从高高的台阶上跌落,头上磕了一个大口子,右臂和右腿都严重骨折。
单纯从经济的角度看,这次意外并未给她和高木造成损失。因公外出,又有保险,再加上亲戚朋友的礼品和红包,不仅医药费一分未掏,还多得了不少。
从身体健康的角度看,尽管伤势严重,但好在医学发达,陈鲁的自身体质也不差,因此虽然要忍受很长一段时间的疼痛和不便,倒也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只是经此一事,高木的情绪变得愈加烦躁。最开始,他对陈鲁当然是心疼的,恨不能替她承受那些疼痛。可是时间一长,陪床的辛苦和单调,以及对事业的担忧和焦虑,便纷纷将他笼罩。
我也知道你疼,但你就非得出声吗——有时候,他正沉浸在对事业的构想中,或是正在和潜在的客户通话,陈鲁不合时宜的呻吟会惹他懊恼。
白天一趟洗手间也不上,晚上却要上两三趟,这是想折腾死我呀——每当不得不从睡梦中挣扎起身,他的心里都满满的负能量。
某天晚上,他帮陈鲁解完手后,辗转半天都无法继续入眠,头脑又昏又沉,仿佛在一刻不停地旋转,一个念头就在这种不受控制的混乱中忽然闪现:
要是她那天摔得再严重一些的话,或许我现在就轻松了吧……
只一瞬间,他便在脑海中用力抹去了那冰冷的画面。
只一瞬间,他的这个怨念就被咒怨死神感应到,并记录在案。
陈鲁也有相似的咒怨。
受伤以来,她的身体和心理都备受熬煎,唯有高木的体贴能给她宽慰和温暖,因此她也能够理解并原谅高木偶尔表现出的、一点点的不耐烦。
但当有天高木去找大学同学商讨二次创业事宜,不但归家甚晚,还醉态毕现,这就难免会让在孤寂和痛痒不便中苦撑了一天的陈鲁心生埋怨,一时口无遮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