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应该再自信一点儿,他想。
可惜他不再有机会。他刚刚关掉电瓶车的警报,一阵强风便呼啸而过,紧接着,立于楼顶的“C”如同一把巨大的镰刀,飞速斩落。
第6章 女孩
铭久、晴夏和霍来经地下车库溜出翠薇花园时,刚好是零点一刻。
街边仍有不少小吃摊在营业,远远看去,明明暗暗的灯光裹在浓郁的烟火气里,如同夜雾中点缀着繁星。
三人沿街走过,立刻引来摊主们热情的吆喝声。
“鲜虾馅儿的大馄饨,进来尝尝吧,来吧!”
在一家不大的馄饨摊前,霍来刚瞄了一眼滚沸的汤锅,矮墩墩的女摊主立刻满脸堆笑,从锅后闪出。那架势与其说是揽客,倒不如说是拦路打劫。
霍来马上跳到一旁,生怕衣服被女摊主手上沾的面粉和馅料弄脏。
“您的反应有点儿夸张了。”晴夏提醒道。
“他们才夸张。以后你们要是再大半夜的找我来这种地方,我坚决不来,哪怕完不成业绩我也不来。”
霍来一边嘟囔着,一边接连闪过炸串摊油锅里迸出的油星和烧烤摊老板热情洋溢的口水沫。
在一家卖烤猪脑花的摊位前,铭久突然停下脚步。
“来一份?”
摊主是个面容清秀的男青年,倒是没有表现出过分的热情。
铭久摇摇头,临走时还努力调动僵硬的面部肌肉,给了摊主一个微笑——至少他自己觉得是微笑。
“为什么停下来看那个?”晴夏问。
“我觉得很像刚才那个人的……”
晴夏立刻会意:“是很像。”
霍来瞥了一眼那些正品尝着猪脑花的食客:“我猜那些人肯定没见过他们的同类被高空坠物砸破头的样子。”
临近路口,气氛开始冷清起来,食客寥寥无几,有几家摊位已经开始收摊。
稀稀落落的摊位之间,有一家卖椰青的小摊生意倒还相对可观,但凡有年轻女孩经过,基本都会买上一个。铭久朝摊位里面望去,只见一位扎着马尾、留着长刘海的女孩正麻利地撬开椰壳,插上吸管,然后将椰青递给顾客。
她大概二十出头,圆脸蛋儿,个子不矮,肤色很白,即便穿着一条白色连衣裙,还是显得很白,和一排排去了外皮的椰青站在一起,让人觉得格外清新。
不过,她身上最吸引铭久注意的一点,也是她与其他摊主相比最不同的一点,并不是那雪白的肤色和纤尘不染的连衣裙,而是无论面对什么样的顾客,她都无半点儿笑意,也不怎么说话,长长的睫毛一直低垂着,神情冷漠。
“她不会是我们的同行吧?”铭久轻声问晴夏。
“不会。她刚才抹了一把汗,像我们身上的这种躯壳,是不会流汗的。”
“哦。”
“长得不算好看,但很白。”霍来说。
铭久转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霍来的手里多了个开好口的椰青,此时正一边吸椰汁,一边分享着他对卖椰青女孩的观察所得:
“我本以为她化了妆,特意走到跟前去看了看,没想到竟是天然肤色。”
“可能是椰汁的作用,”晴夏说,“据说椰汁能美白。”
“是吗?”霍来立刻吸了一大口椰汁。
“不过……应该只是对人类的皮肤才有作用吧。”
霍来盯了晴夏一眼,默默地吐出吸管。
三人在路口分开,霍来拿着吸光了汁水的椰青消失在夜色中,铭久和晴夏则要回到各自的寓所。
“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位正式的咒怨执事了。”晴夏说。
“嗯。”
假如是人类之间的对话,就算并非完全出自真心,一般也会以“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或“这段时间,多谢您的提点”作为回应,可咒怨执事的体内并不具备客套的本能。
“希望你还记得我昨天说的那些话。”
铭久怔了怔,随即想起:“‘不要为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本职工作’。”
“嗯。如果实在有需要,你可以申请找其他执事帮忙,找我也可以。”
“好。”
“不过我们很有可能会拒绝,所以分内的事,你最好还是争取自己解决。”
“嗯……知道了。”
“那么,再见了。”
“再见。”
铭久目送晴夏瘦小的背影渐渐远去。此时的他绝想不到,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样的晴夏。
万祥殡葬服务公司今天有两个大单要忙。本市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和一位知名企业家于近日先后去世,两场葬礼赶在同一天,且都由万祥公司承办。因此,今天的公司记录板上,一多半职员的工作状态栏都挂着“外勤”标签。
因为是转正的第一天,在公司留守的铭久暂未接到具体的工作指令,于是他在工位上打开平板设备,登录咒怨统计系统,打算做一个工作表。
说来还要感谢晴夏的指点——所有被咒怨死神感知到的人间咒怨,都会被负责统计的咒怨执事录入系统(由于公司实行轮岗制,负责统计的执事并不固定),一旦咒怨累积的人数或时长达到为受怨者执行死亡的标准,咒怨死神便会根据系统提示,将调查和监督死亡执行的业务分派给执事们。不过,由于统计工作经常滞后,咒怨死神(特别是周瑗)又总是习惯性地将业务分派给常在自己眼前晃的那几位执事,像铭久这样刚刚转正、没有给死神留过半点儿印象的新人,如果只是被动等待工作指令,恐怕机会寥寥,所以最好自己提前准备一份工作表,把那些接近达标、调查难度相对较小的咒怨筛选出来,主动申请,这样才可能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创造更大的业绩。
系统内的咒怨信息密密麻麻,难以计数。虽然铭久知道该如何利用姓名等条件检索,尽可能快地生成自己想要的工作表,但对他来说,那些形形色色的施(受)怨者信息和千奇百怪的咒怨理由实在太有吸引力。他逐一查看那些咒怨信息。他是如此专注,以至于主管他的咒怨死神周瑗已经站在他身边,他都丝毫没有察觉。
“你叫什么名字?”周瑗问。
“伊郎。”铭久紧盯着设备屏幕,脱口而出。
周瑗瞥了一眼设备上显示的受怨者信息,加重了语气:“我是问你的名字。”
铭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回头,旋即呆住。
岗前培训时,周瑗曾在培训班短暂地露过一面。由于铭久个高,坐在后排,只远远地看了一眼,无非觉得她身材高挑,有几分威严。今天离近了再看,才知道先前他对周瑗的印象太过简单。
“铭久。”他轻声答道。
周瑗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照在他的脸上。她的眉毛和眼线都画得很长,与高高挽起的黑发连在一起,就像是人类世界里的女王。
“你是刚转正的?”青白色的方脸上,葡萄色的阔唇动了动。
“是。”
铭久从工位上站起身。他注意到她的牙齿很不齐整,与脸上的妆容搭配在一起,显得有几分狰狞。
“看起来你手头没有要立刻开展的业务。”
“是,我正打算……”
“这是你的第一单。”
她是带着平板设备过来的。分派业务时,暗色系的雕花指甲在设备屏幕上划出轻响。
很快,铭久的移动通讯器和平板设备同时响起了提示音。
还没等他打开详细信息,周瑗已经转身离开。
铭久注视着顶头上司远去的背影。她的背影是黑色的,长而宽阔,移动时迅速且有力。若非铭久不具备人类的任何情感,他现在一定会满怀敬畏之意。
城铁西站广场上,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宝宝,正坐在背阴的路椅上乘凉,一个留着圆寸头、挺着啤酒肚的男人忽然坐到她身旁,两腿大大岔开,一边抽烟,一边旁若无人地打着电话。
“六十万确实少,这点我承认。你们家人在我这儿上班我承认,他死在上班时间我也承认,但我就出六十万,你们要就要,不要拉倒——你不用跟我说什么一次性工亡补助金,又是国家规定又是统一标准的,都没有用。我就出六十万,多一分我也不掏,听明白了吗?你们要想多要,那就走法律程序……”
虽然隔着些距离,躲在暗处的铭久却能听清圆寸头说的每一个字。他还看见笑容灿烂的圆寸头往地上吐了口痰。旁边那女人忙不迭地抱着小孩离开时,圆寸头的目光似乎缠在了她纤细的腰肢上,被牵出去好远好远。
“不过,你们有告我的权利,我也有上诉的权利。法院判一次,我上诉一次,反正我有律师,反正我有的是时间,陪你们玩儿呗!我知道我知道,要让法院判,肯定不止六十万。法院判多少我都认,一百万我也认,两百万我也认,但是我可以拖着给呀,今年心情好,给你们十万,明年心情不好,给你们两万,或者一分钱都不给,你们能把我怎么的?我就说我拿不出钱来,法院能把我怎么的?我实话告诉你,一百万也好,两百万也好,在你们手里,这钱就是死钱;可在我手里,它能生钱,能生钱你懂吗?我拖个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到时候一百万可能滚成一千万,两百万可能滚成两个亿,到那时候,那点儿赔偿金也就相当于这几年的利息……”
圆寸头的腿又往两边岔了岔,整张路椅都被他那身疙瘩肉占住,时有行人路过,无不侧目。
“你别跟我说那些,没有用。还是那句话,你要想跟我谈,那就六十万,不同意你就上法院,别在这儿跟我没完没了——我就是赔你们一百万,能怎么的?你告诉我能怎么的?还他妈能改变人生啊?我告诉你,奴就是奴,赔一百万你们也是奴!这辈子是奴,下辈子也是奴,你们天生就是给人使唤的命!”
铭久不动声色地完成拍摄和信息比对,随后掏出通讯器,拨通霍来的号码。
眼前这个名叫曲忠的男人,大概就是人类所谓的“恶人”吧,铭久暗想,这样的人,无论被多少人施怨都不稀奇,无论多么不被人爱都不稀奇。只是不知道,霍来会用什么样的“灾祸”来为他执行死亡呢?
“你找其他死神吧。”霍来说。
“哎?为什么?”
“因为又是个男的,如果是女的我就接了。”
“这和性别……”
“其他死神或许觉得无所谓,但我执行死亡一向注重男女比例均衡,这是我的原则。”
“这样啊……”
铭久只好联系温义。
“不行啊,我已经休假啦……今年的指标我已经提前完成了,当然要放松一下啦,我可不像别的死神那么‘卷’……那得看这波疫情什么时候被人类控制住,对,什么时候控制住,我什么时候结束休假……”
第一次独立开展业务便遇到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出乎铭久的意料。
还能找谁来执行呢?他一时没有答案,毕竟此前晴夏只带他接触过霍来和温义这两位死神。
正准备结束通话,温义却忽然道:
“你要是找不到其他死神合作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你推荐一位。”
黄昏时分,铭久尾随曲忠行至金街。金街是一条商业步行街,人气很旺。铭久见曲忠进了一间店铺,与老板一边喝茶一边聊天,似乎一时半刻不会离开,便将店铺位置发给了温义推荐的“恶欲死神”。
大约十分钟后,街口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身影大步流星,直奔铭久而来,宽阔的街面瞬间变窄。
铭久定睛一看,竟是一位绣着花臂、脸上带疤的光头大汉,面相十分凶恶。
铭久心想,这样的形象,倒是和“恶欲死神”之名再贴切不过。
他小心翼翼地迎上去,正要打招呼——
谁知那恶汉对他看也不看,径直从旁穿过。两人唯一的交集,便是恶汉裹起的旋风将铭久的领带卷起。
正当他望着恶汉的背影、原地发呆时,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就是铭久吧?”
他连忙回头,眼前是一位矮矮胖胖、满脸雀斑的蘑菇头女孩,宽松T恤上印着一只吐着舌头的卡通狗。
“我叫苏萼,叫我‘小萼’就行。”那女孩说。
第7章 恶欲
“所谓的‘恶欲’,究竟是指……”
金街北端的一处廊檐下,铭久与苏萼一边监视曲忠,一边说着闲话。
“人类的一切欲望、情绪和心理,比如食欲、情欲、物欲,愤怒、悲伤,贪婪、虚荣、仇恨、嫉妒……都是有正反两面的,其中,能够让人变得消极、产生邪念和恶意的‘反面’,在死神界统称为‘恶欲’。”苏萼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
这时,对面店铺里的曲忠拿起手机,瓮声瓮气的通话声立刻冲过街面,撞进铭久和苏萼的耳朵里。
“他们同意六十万啦?怎么样,我就说这帮人耗不起吧?对付这种人,你得有耐心……咱不给他写协议,让他们自己写去……对了,签协议的时候,有个地方你得注意一下——那个尸体送去太平间的时候,什么抬尸费、清洗费什么的,可都是咱们公司出的钱,这钱得从那六十万里扣出去……总共好像不到一万块钱吧,具体金额你问问康总,他都有收据……当然得扣了!别说不到一万块钱,就是不到一百块钱,该扣也得扣,我凭什么多掏……”
苏萼似乎对这通电话很感兴趣,她拉着铭久到一旁的小桌前坐下,打算多观察一会儿曲忠。
铭久以前遇到的那几位死神,做事不说雷厉风行,至少也是干脆利落,今天这位“恶欲死神”却与他们迥然不同。
两人刚坐下没多久,一个服务员打扮的尖嘴女孩忽然出现,冷着一张脸。
“这是我们店的座位,消费才能坐。”尖嘴女孩说。
铭久下意识要起身,苏萼却微笑道:“那我们消费就是了。”
说着,她瞄了一眼尖嘴女孩制服上的logo,看出这里是家冷饮店。
“你这里有‘朗姆冰糕’吗?”
“我不负责点餐。”
尖嘴女孩丢下这句话,便把两人晾在一边,自己则靠在阴凉处玩起了手机。
苏萼朝店内望去,有个男人正在吧台里忙活,大概是老板或店长。
“你想吃什么?我请客。”苏萼问铭久。
“我……就要和你一样的吧。”
苏萼进店后,尖嘴女孩朝铭久斜了一眼,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
铭久看出这表情不太友好,却不知原因为何。
“必要时,你也应该笑一笑。”
昨天,他在翠薇花园遭遇保安冷眼之后,晴夏曾给过他这样的建议。
于是他一边回想晴夏的笑容,一边努力调动那些本不属于他的面部肌肉,朝尖嘴女孩挤出了一个他自认为还算完美的笑容。
结果——
尖嘴女孩白了他一眼:“有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