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至于只用功能机吧?”
话一出口,坐在铭久对面的一个体力劳动者模样的黑脸汉子立刻笑出了声。
司机便重问了一遍:
“那也不至于只用功能机——吧?”
说完,他朝那黑脸汉子挤了挤眼,两人都在笑。
他为什么要重说一遍,并且还将最后两个字之间拉了长音呢?他们又为什么要笑呢?
铭久想不明白。
不过,司机却忽然转移了话题:
“开过大车?”
“没有。”黑脸汉子答道。
“我问他。”
“嗯?我吗?”
铭久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不记得自己开过什么大车。不只是大车,他任何车都没开过。
“你手上那些老茧,不是握方向盘磨出来的吗?”司机问。
铭久盯着自己的手掌。他一直很好奇自己的手为何比身边其他执事的手要粗糙许多。
原来是被方向盘磨出来的吗?可我什么时候摸过方向盘呢?
晴夏又轻轻咳了一声,然而铭久却完全没注意到。
司机打趣道:“开没开过车都想不起来,难道失忆了?”
“失忆……”
铭久倒不觉得自己失忆,与晴夏的初见,以及更早的咒怨执事岗前培训班,一景一物、一言一语,他都记得十分清楚。然而,似乎他所有记忆的起点,就是岗前培训的第一天。从那天起,他便一直套着这副中年男性人类的皮囊,而那天之前,自己究竟来自何方,又为何会被选做咒怨执事,对于这些,他满心迷茫。
“完了完了,这人真失忆了。”
铭久老实木讷的样子惹得黑脸汉子大笑,司机也笑。笑着笑着,公交车忽然朝路边一闪,黑脸汉子的后脑勺撞到了车窗,铭久差点儿扑到他身上。
“快……帮我拉一下……”
只是短短的一瞬,司机却像变了个人一样,他一手揪着胸口,一手勉强控制着方向,将车紧靠路边停下。然而在拉手刹的时候,他似乎已经使不上力气,表情十分痛苦。
铭久只是怔怔地看着。
咒怨执事原本就不具备人类的情感,自然也不会对人类产生共情,更没有向人类伸出援手的义务。
何况,铭久根本不知道司机想让他帮忙做什么。
倒是那黑脸汉子反应快,立刻跳过去拉起手刹,然后根据司机的提示,打开双闪,按下开门键。
车里仅有的几位乘客,有些直接下了车,却并不走远,而是踮着脚,伸长脖子朝车里看。只有一两位来到司机跟前。此时司机已经失去意识,有人立刻拨打了急救电话。
黑脸汉子似乎懂一些急救措施,他和一位乘客合力将司机抱出驾驶座,放到外面的空地躺下。这期间,他朝一直杵在一旁的铭久狠狠瞪了一眼。
众人将司机从车内移出后,铭久的视线也跟着转向窗外。
“快走。”
要不是晴夏使劲拽他的衣襟,他还没意识到自己正迎着围观者的手机镜头。
“明天就是见习期的最后一天了。”晴夏说。
“嗯……”铭久心不在焉地回道。
晴夏看了一眼和自己并肩走在回公司路上的铭久,问他:
“你在想什么?”
“呃……我在想,刚才那个公交司机突然心脏不舒服,会不会是那位叫温义的疾疫死神做的。”
“不一定。这要看那个司机最后是死是活。”
“如果是活……”
“如果是活,那就一定没有疾疫死神的参与。”
“有没有这种可能——疾疫死神参与了,但是因为那些人及时施救……”
“绝对没有这种可能。”
“绝对没有?”
晴夏又看了一眼铭久:“只要有死神的参与,无论怎样的施救都是没用的。”
“这样啊……”
默默地走了一段路,晴夏又说:“明天就是见习期的最后一天了。”
“嗯……你说,那些人为什么要救那个司机呢?”
晴夏没接话。
“人类真的很有意思……可以对至亲之人轻而易举地施加咒怨,却又能在危难之际向陌生之人伸出援手……”
晴夏还是没接话。
“还有上午那个男人,幼年时亲生父亲便弃他而去,他却为父亲的骨灰盒纠结半天……他母亲似乎也对那位薄情丈夫的葬礼格外关心……而且他们还极有可能在死者生前施加过咒怨……”
晴夏依然没接话。
“我想把这些事记录下来,然后……”
晴夏停下脚步:“你真的应该去当记者。”
铭久也跟着停下,一脸茫然。
倘若此时有人注意到他们的表情,大概会以为是迟钝的父亲面对着使性子的女儿,正束手无策吧。
“虽然没有任何规定指出我对你有这样的义务或责任,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你现在所考虑的那些,无论和咒怨执事,还是殡葬公司职员,都没有半点儿关系。”
铭久似乎用了很长时间才理解这段话的意思。
“明天就是你见习期的最后一天,明天之后,我不会再有机会提醒你这一点,所以我希望你能记住我的话。”
“嗯,我记下了。”
“不要被为那些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你的本职工作——哪个是本职,殡葬公司职员还是咒怨执事?”
“咒怨执事。”
“那么你唯一应该关心的,就是咒怨死神转办的人间咒怨是否都得到了有效落实。”
话音刚落,西装口袋里就响起了急促的提示音。
铭久掏出移动通讯器,打开。
“翠薇花园6号楼504室的男人……”
这还是铭久第一次遇到咒怨对象没有姓名的情况。
第4章 秘密(上)
几乎每个人的心里都有秘密,或大或小,或多或少,周骞也不例外。
幼年时,他的秘密大抵如此——
某天在路边捡了50块钱,偷偷买了一把气弹枪,怕父母被发现,玩够了就埋在菜窖里的沙堆下面。
因为玩火不小心烧坏了家里的小物件,就干脆把那些物件丢掉,父母问起时便装作从未留意到。
少年时的秘密则是这样的——
喜欢班里的某位女生却不敢说,为了能多看对方几眼,每天放学都特意绕路回家。
不止一次朝恶邻家的腌菜坛子里吐痰,有一次还挤了几滴尿。
年少时的秘密,过了一定的“时效性”之后,大多可资怀旧或自嘲,即便与人分享也没什么大不了。成年后的秘密则不然,几乎每一个都不敢让人知晓。
比如他患有股癣,比如他那500G容量的笔记本电脑硬盘里存放了超过200G的黄片儿,那些黄片儿分散于二十个文件夹中,每个文件夹又像俄罗斯套娃一样,以一层又一层儿文件夹作伪装。再比如他的人事档案里,有一条工作履历与实际不符;他偶尔还偷看同事的“飞秋”聊天记录——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要偷看些什么。
世间任何事物都是分正反两面的。秘密能给人带来心理上的刺激和愉悦,同时也能剥夺人享受百分百轻松的权利。
不过,对周骞来说,以上这些秘密,至多只能让他产生暂时的惶恐和担心,无法形成真正的压力。
所谓“真正的压力”,是指无论如何都不能被他人知道、只能烂在心底直至自己死去的秘密却偏偏被他人窥到,每当想起此事就如芒在背的感觉。
这样的秘密,他有一个。
事情还要追溯到十一年前。那一年周骞十三岁,刚刚随父母搬到翠薇花园。当时的翠薇花园是新楼盘,有在这座城市里刚刚流行起的小高层和花园洋房,还有大量别致的人工景观。在周骞的眼里,这里的一切都是新的、时尚的,远非他家之前住的那栋矗立在平房区的老楼可比。新家在4号楼的405,一百二十平米,有露天阳台,卫生间和浴室分开,全新的家具散发着光彩,连没散尽的油漆味都透着可爱。
周骞就是在这里开启了他的青春期。青春期意味着反叛,意味着躁动不安,也意味着甚于以往的好奇。于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炎热夏日的上午,周骞鬼使神差地盯上了母亲的内衣。
时至今日,周骞仍能忆起当时的感觉——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尽管十分担心父母会在上班时间突然回家,却仍被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笨拙地将母亲的内衣穿在自己身上。他从没想过要这样做,也从未看过别人这样做,一切都仿佛出于本能。他被那些衣物束缚着、摩擦着,身体就像着了火一样,下面硬得像根铁棒。他在母亲的衣柜里继续翻找,丝袜、塑身衣、连衣裙……凡是能让他感到兴奋的,他全都往身上套。他在高度的紧张和忙碌中体会着这些衣物的触感和味道,这种感觉无比美妙,很快,他迎来了人生中第一次生理高潮。
接下来的大半天里,周骞在惶惶不安中度过。不止担心这件事会被母亲发现,也担心自己的身体。那时的他还完全不知道高潮是怎么一回事。
虽有不安,可那种美妙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在他心间。第二天,他在窗前看着父母出了小区,便迫不及待地冲到母亲的衣柜前,喘着粗气滴着汗,找出让他更加兴奋的内衣和裙衫。虽然事后他有了更深的负罪感,在心里骂自己是变态,发誓这种事以后再也不干,但到了第三天、第四天,他依然如此。一天天过去,他挂胸罩搭钩的动作越发熟练,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自慰,母亲却从未对她的衣物产生过任何怀疑,这一切让他满怀成就感,负罪感随之变淡。
直到有一天——
假如不是从小就住在那栋傲视周边平房群落的三层小楼的顶层,或许周骞会养成拉窗帘的习惯。
尽管新家的每个房间都安了十分精美的窗帘,他却视而不见,晚上睡觉也不拉上,只把它们当作某种带褶皱的妆点。
既然晚上都不拉窗帘,白天当然更不会。
于是,某天他穿着母亲的内衣,正沉浸在高潮的余韵之中,却忽然瞥见窗外斜对面靠上一点的位置,有什么东西闪了一闪。定睛望去,一个男人端着望远镜,似乎正朝他这边看。
激情的余温霎时化作冷汗,他立刻拽过毛巾被钻了进去。
窗外阳光灿烂,不时传来少年们呼朋唤友的声音,他却像一条湿答答的沾满不洁之物的蚯蚓一般,紧紧地蜷在黑暗中,心惊胆战。
保安盯着铭久,问:“6号楼的几零几?”
“504。”晴夏抢到铭久身前,还朝保安挤出一个笑脸。
保安立刻换了一副面孔,开了门。
“他好像很怀疑我的样子。”
走出一段距离后,铭久忍不住朝保安室看了一眼。
“或许是觉得你这张脸和身上的西装不太协调吧。”晴夏随口答道。
“这样啊……那以后不穿西装好了。”
“那你准备穿什么?”
“暂时没有想法,或许简单一点儿、随便一点儿……”
“那他一定会更怀疑你。”
“也是。”
由于开盘超过十年,翠薇花园已显露出老旧的痕迹,有几栋楼更是不见了号牌,所以铭久和晴夏稍稍花了一些时间,才终于确认了6号楼的位置。
立于6号楼楼顶的大型广告字已经残缺,以“翠薇”的拼音首字母为原型设计的logo,只剩下“C”在高空中颤抖。
铭久按下楼宇门上的呼叫按钮,504室无应答。
两人只好守在楼宇门前,等待进楼的机会。
“对了,我看你刚才朝他笑了。”铭久说。
“谁?”
“你。”
“我是问‘他’是谁。”
“那个保安。”
铭久这样问,并不是因为晴夏平时不爱笑。事实上,所有咒怨执事都不会笑,至少不会人类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当然他们也不会哭,更不会伤心、嫉妒、惊惧和愤怒,就像他们品尝不出人间食物味道,感觉不出冷热疼痛一样。正因为他们没有人类的情感和欲望,咒怨死神才会放心让他们去调查人间的咒怨,并监督人类的死亡执行情况。
“那也是一种伪装,”晴夏说,“必要时,你也应该笑一笑。”
“可我不会……”
“慢慢就会了。虽然明天你就成为正式的咒怨执事,但你要学的还有很多,我也一样。”
正说着,一个又黑又胖还扎着小辫儿的大男孩骑着电瓶车,从远处缓缓驶来。
铭久和晴夏自然而然地分开。
黑胖男孩一手握着车把,一手拿着手机,小眼睛一直盯着手机屏,电瓶车如同蛇行。
守在他对面的铭久瞅准时机,不动声色地用小手指按下了拍摄按钮。
黑胖男孩把车停到楼宇门一侧,上好锁,然后一边看着手机,一边从大短裤里费劲地掏出门禁卡,似乎并没注意到候在门口的晴夏。
铭久朝晴夏摇了摇头。刚刚,平板设备里的“受怨者信息对比程序”已经作出提示,“翠薇花园6号楼504室的男人”并不是那个黑胖男孩。
晴夏点点头,等黑胖男孩一进楼,她便立刻拽住楼宇门,不让它关上。
“进去等吧。”晴夏招呼铭久。
周骞从毛巾被里钻出来的时候,母亲的内衣早已被他的汗水浸透。他顾不上这些。他像蛇一样缩进墙角,贴着墙壁,缓缓靠近窗口,朝外探头。
他不确定刚才那男人是出现在哪个窗口,然而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好几遍,都没见那男人的影子。
他不想自欺欺人,他确定那男人出现过。他只能安慰自己,也许那男人不是在看他。
假如经此一事,周骞得到的启示并不只是要养成拉窗帘的习惯的话,他肯定不会再而三地因对面楼的男人而受到惊吓。
半年之后的除夕夜,他强压心中的悸动,一直捱到吃完饺子、父母也准备睡下,这才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房间,插上门,拉好窗帘,把提前从母亲衣柜里偷来的衣物从床下翻出,借着台灯的光亮穿上。窗外不时传来烟花升腾和绽放的声响,但他无心观赏。
这次总算能从容些了,他想,以前白天做这种事,总担心外出的父母会杀个回马枪,现在父母虽然在家,却绝不可能闯进自己的卧房。
他又检查了一下窗帘。窗帘虽不遮光,却严丝合缝,偷窥者除非有透视眼,否则休想看到房中情景。
于是他彻底放松下来。他模仿女人走路的样子,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还摆出各种放荡的姿势……
最后他来到床前,躺下,将双腿高高抬起,一边欣赏着昏暗灯光下丝袜泛出的淡淡光泽,一边忘情地抚摸。
就在欲火喷薄将出的那一刻,他却忽然发现,自己的肢体在窗帘上留下了影子,无比清晰。
只一瞬间,冷汗便覆盖全身,他连忙翻身下床,关掉台灯,然后喘着粗气,将窗帘轻轻地拉开了一条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