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怨者——射手作【完结】
时间:2024-05-06 14:42:49

  “老实说,我不理解为什么要有‘咒怨死神’这个群体。有点儿多余。”霍来说。
  凄厉的哭声骤然爆响。三人转头看去,马路中央,一个年轻女人正抱着林海汐的尸体,悲恸欲绝。
  “呃……那个女人,不也是这次的七位施怨者之一吗?”铭久问。
  “嗯,她是受怨者的妈妈。”晴夏说。
  “人类的身心总是自相矛盾,搞不懂它们。”霍来喝了一口奶昔。
  晴夏问铭久:“你还记得咒怨规则中,那条关于‘爱’的唯一否决条件吗?”
  “‘爱’?”
  “看来,不是你没学好,就是你们的培训老师没教好。我再给你讲一遍,你要记好:只要人间还有完完全全地爱着受怨者、从来不曾对受怨者有过任何怨意的人类,哪怕只有一个这样的人,那么即便受怨者同时满足之前提到过的被执行死亡的所有条件,也绝不能对其执行死亡。”
  “我记下了,”铭久连连点头,“可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对于张洁来说,无论生下来的是男是女,都是从她身上分离出的骨肉。虽然她也期望过这一胎能是男孩,但早在备孕之初,她便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并与丈夫林栋约定,无论如何,都会将这个孩子与大女儿林海泓同等珍爱。
  “不是男孩也没关系,妈妈一样爱你。妈妈会一直爱你。”
  她曾轻抚孕肚,这样说道。
  然而,就仿佛为了验证她的真心和决意一样,林海汐一降生,命运便接连向她摆出难题。
  与姐姐林海泓完全不同,襁褓中的林海汐异常难哄,动辄哭闹,似乎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安全或满足。对此毫无经验的张洁辗转了多家医院的儿科和儿保科,求助过多位相熟或素未谋面的宝妈,非但没让林海汐的状况明显改善,自己反而因此生活失衡、生理失调,一只乳头还险些被贪嘴的林海汐咬掉。
  但即便如此,即便大多数时间里受累吃痛的只有她自己,张洁依然包容着幼小的林海汐。
  “你还听不懂话呢……等你能听懂了,妈妈要把你现在做的‘坏事’好好讲给你听……”
  某天,林海汐终于睡下后,张洁一边清理着乳头上被撕裂的骇人的伤口,一边对着那张小小的脸蛋儿这样低语。
  林栋本该是张洁最忠实可靠的战友。大女儿出生前后,他的表现趋近完美,那曾是张洁心目中最理想的丈夫形象,也是他自己最希望成为的模样。然而这次,他的表现却与之前判若两人。因林家独生子身份而在娇宠中长大成人的他,在与小女儿日复一日且愈演愈烈的缠斗中,终于放弃了成为贤夫慈父的努力。还没等张洁出月子,他就已经习惯性地避难就易、避重就轻,无论对小女儿还是妻子,都缺乏耐心和宽容。
  “死崽子,掐死你得了……”
  某天深夜,林栋加班回来,身心俱疲,却因林海汐的哭闹无法休息。他狠狠地丢下这句话,然后独自去了次卧。从此,他再没回主卧睡过。
  林栋可以置身事外,张洁却不能。再累再难,她也得咬牙坚持。产假结束后,她又陷入家庭和工作双线作战的艰难局面。她勉强维持着,升职加薪已成奢望,女儿一晚不闹即是对她不辞辛劳的最大褒奖。
  可是很快又有了新的难题,更大的难题。
  林海汐五岁那年,被确诊为多动症。
  婴儿期种种熬人的表现,一下子都有了合理的解释。拿到医生诊断的那一刻,张洁的心是崩溃的。
  幸好有母亲宽慰她、鼓励她。母亲没什么文化,说不出哲理格言,却让她心安,更感到温暖。
  “又不是治不好,怕啥?治不好也不怕,有妈。”母亲这样告诉张洁。
  张洁记得,从小到大,每次她遇到挫折和困难,母亲都会说,“不怕,有妈”。不是因为母亲足够强大,只因为她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的妈。
  “汐汐是我的女儿,我是汐汐的妈。”
  张洁用这句话提醒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无论公婆如何冷眼相待,无论丈夫如何袖手旁观,她都毫不在意。她比以前更加用心地呵护着林海汐,也因此披上了敏感而强硬的外衣。
  某天,她发现大女儿林海泓毁掉了一张照片。那是一张合照,林海泓把有自己的那一部分剪下,用笔尖戳烂了照片上的妹妹的脸。她不由分说,一个巴掌过去,林海泓的脸肿了半边。
  某天,她被老师叫到幼儿园。此前她也曾多次被叫到幼儿园,都是因为林海汐捣乱。这一次尤其严重,一个小男孩差点儿被林海汐戳瞎眼。她表示会尽全力赔偿,却不卑不亢,对方家长怎么贬损她都没关系,但决不能冒犯她的女儿。为此,她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和对方家长撕打起来,变成了她最不喜欢的泼妇模样。
  后来,她发现林海汐居然挨过老师的打,虽然可能只挨过一次,但无论老师如何解释、如何道歉、如何哀求,她还是闹到了幼儿园和教育局,直至那位老师被开除才罢休。
  假如张洁一直保持这样的姿态,毫无疑问,她便是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
  只可惜,她最终还是对林海汐产生了怨意。
  某天,她带着两个女儿回娘家,一眼没照看到,林海汐便打翻了熬制中的汤药。张洁的母亲及时护住林海汐,却被沸滚的汤药烫伤了脚。母亲强忍疼痛,林海汐却看着受伤的姥姥,一脸傻笑。
  那一瞬间,张洁终于忍无可忍,狠狠地把林海汐推到一边。
  “我真不该把你生出来。”
  如果把这个怨念换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或是“你真是太气人了”“你实在太让我失望了”之类的,便不会成为实质性的“咒怨”,不过张洁不可能知道这一点。
  她更不可能知道,尽管这个咒怨只是一闪而过,却立刻被死神记录在册。无论她以后再怎么后悔、再怎么爱护林海汐,直至她们中的一方死去,这个咒怨都不会被更改,更不会被撤销。
  就这样,因为一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怨念,张洁非但没有成为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反而继公婆、丈夫、大女儿、差点儿被戳瞎眼的小男孩的家长、被开除的幼儿园老师之后,成了针对林海汐的第七位施怨者。
  “像这种有毛病的小孩,大概也很难被人‘完完全全地爱着’吧?”铭久自言自语道。
  “本来还有一个人的。”
  一个穿着长风衣、面戴大口罩的秃顶男人来到咖啡座前。他又高又瘦,像一具骷髅。
  “离我远点儿!”霍来一下子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别那么紧张。刻意和我保持距离,会引起人类注意的。”秃顶男说。
  “不和你保持距离才会引人注意。”霍来从包里掏出一瓶酒精消毒液,对着秃顶男喷个不停。
  晴夏低声告诉铭久,来者名叫温义,是一位“疾疫死神”。
  “你只有这件风衣可穿吗?现在可是夏天哎。”霍来说。
  “死神又不知道冷热。”
  晴夏问温义:“您刚才说,还有一个人?”
  “嗯。”温义从风衣里掏出一个平板设备,调出一张照片。
  “啊……原来是她……”铭久记起,今天上午,他曾在那座新立的墓碑上看见过这张照片。
  “她是那个女人的母亲,也就是刚刚被撞死的那个小女孩的姥姥。”温义说。
  “她就是那个‘完完全全地爱着’林海汐的人?”铭久问。
  “嗯。如果她没去世,那小女孩就不会被你们执行死亡,至少现在不会。”
  “那……她是自然死亡的吗?”
  “如果是自然死亡,他就不会特意跑来告诉我们了。”霍来插嘴道。
  “还是你了解我。”温义拍拍霍来的肩膀。
  “你毁了我一件衣服。”霍来说。
  “我赔你两件。”
  “我穿的可都是名牌货。”
  “没问题。今年我的考核奖高,多贵的名牌都买得起。”
  “因为疫情吗?”晴夏问。
  “你真聪明。这个月我完成的指标都快赶上过去二十年的总和了,那老太太就是其中一个。”
  “作弊。”霍来嘟囔道。
  “这哪叫作弊?我们已经不引发大规模疫病好多年,人类都快意识不到它们所谓‘瘟神’的存在了。”
  “引发了人类也不一定能意识到。人类缺少敬畏。”
  晴夏望着车祸现场,张洁正对着粗心的肇事司机和冷漠的丈夫不依不饶,极端之语不绝于耳。
  “就像它们意识不到,自己随时可能向身边人施加咒怨一样。”
第3章 职业
  男人坐在对面,低垂着头。铭久只能看见他的头顶,看不见他的表情。
  “随便选一个吧,差不多就行。”
  许久,男人身边的女人开了口。男人没有吭声。
  女人又说:“要不就选木头的吧,就算是实木的,也比玉石的要轻得多。出殡的时候,你捧着也轻松些。”
  铭久盯着茶几上的宣传册,那上面的骨灰盒图样超过三十种,木质和玉石质的各占一半。从目前的销量来看,的确是选择木质骨灰盒的客户更多。
  男人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样抬起头来,问道:
  “木头的,时间长了会不会烂?”
  “这个嘛……”
  铭久对这个问题毫无准备,幸好晴夏就坐在旁边。
  “我们公司推出的这几款,防腐防潮性都比较好,特别是乌木的那两款。如果您有需要,我们还可以在外面加一个罩子,不仅能防腐防潮,还能防尘防蛀。不过,毕竟您是要将骨灰盒埋进墓地,而不是存放在殡仪馆,这样一来,时间、环境这些不确定因素就不能不考虑,所以我们没办法说得太绝对。”
  听晴夏这么一说,男人又有些犹豫。
  女人忙说:“就算烂,起码也得等个二三十年。再说,烂不烂的,谁没事儿还掀开墓盖儿看看?”
  男人没吭声。
  女人凑过去,压低声音:“等你妈老了,应该不会想和他放在一起吧?”
  男人还是没吭声。
  女人看了看晴夏和铭久,似乎有些过意不去:
  “我老公就这样,选择恐惧症。要不这样,你们先去忙,等我们定下来再联系你们。”
  “也好。”
  晴夏起身告辞,带铭久出了门。
  虽然咒怨执事的本职工作是调查咒怨信息、监督受怨者的死亡执行,但由于他们要在人间游走,常常与人类密切接触,单单裹着人类的躯壳显然不够,拥有一份人间的职业会更安稳灵活。
  可如果让他们去人类的企业、单位或部门机构应聘,恐怕会有诸多不便,于是,负责管理他们的咒怨死神们便干脆在人间发展起了产业,以提供就业岗位。有了实实在在的产业,自然多多少少会有些利润,为了不在人类面前失掉自尊,咒怨死神们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自己的买卖出现亏损。
  有了利润,咒怨死神们的钱包就鼓了起来,让其他死神们看着眼馋。人间的钱虽然只能用在人间,但死神们喜欢在人间花钱。小到街边的小吃、冷饮、盗版光盘,大到珠宝、名车、房产,没有他们不想买的;无论游戏厅、按摩院,还是艺术展、歌剧院,没有他们不想体验的。他们一边买、一边体验,一边享受着戏弄人类的快感。他们当然可以凭借法力,得到想要的却不花一分钱,但不花钱多没意思呀。
  于是,其他死神虽然没有咒怨执事这样的下属需要养活,却也纷纷活跃起来。比如疾疫死神,他们与咒怨死神合资开办了药店,而且是连锁药店。灾祸死神则吸引咒怨死神入股,开办的产业五花八门,多与人间高危行业相关。
  与其他咒怨死神的产业相比,周瑗开办的“万祥殡葬服务公司”相对低调。虽然低调,利润却实在不少,很少有人会舍不得为死人花钱。何况对于咒怨执事们来说,没有比殡葬服务业从业者更贴切的身份了。
  正因如此,晴夏和铭久都从事着双重职业——既是咒怨执事,又是殡葬服务公司职员;既要完成死神界的调查工作,还要处理人间的殡葬业务。刚才会面的那对男女,便是他们最近的一对客户。
  “那男人的父亲和母亲,似乎关系不大好啊。”
  等车的间隙,铭久挑起了话头。
  “嗯。”晴夏应道。
  “据说是那位父亲年轻时风流成性,为了一个有夫之妇,坚持和原配——也就是那男人的母亲离婚……”
  “哦。”
  “不过那个有夫之妇并没有和他在一起,于是他又和原配复婚,等再遇到中意的女人,便又离婚,反反复复。他似乎大半生都在外面鬼混,对曾经的家庭不闻不问。直到近两年,他得了绝症,无依无靠,这才可怜巴巴地回到原配和儿子身边……”
  “我觉得,”晴夏打断铭久的话,“你应该去当记者。”
  “记者?”
  “也是人间的一种职业。当记者的人都善于挖掘隐秘的事,爱打听。”
  铭久反应了片刻,然后辩解道:“我没打听,是无意中听那女人说的。”
  晴夏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铭久忽然道:“那位父亲,会不会是被原配或是儿子咒怨而死的呢?”
  晴夏看了铭久一眼,还是没说话。
  已过正午,街上看不到出租车,公交车倒是有几趟。晴夏让铭久看了一下站牌,最后选定坐K6路公交车。
  直到上了车,两人才发现随身只有整票,没有零钱。
  “手机不能支付吗?”司机问。
  “手机……”
  铭久迟疑着掏出咒怨执事标配的移动通讯器,翻开机盖,露出不大的显示屏和键盘。
  “功能机啊?”司机疑惑地看了看铭久。
  最后还是豪爽的司机用自己的零钱替他俩投了币。司机说,如果是以前,他肯定会让铭久先把整钱放进投币箱,再用后上的乘客车费抵找零。不过现在,学生有月卡,老人有老年卡,年轻人则多用手机支付,以前的办法肯定行不通了。
  铭久将一张整票递给司机。司机一边将车驶离站点,一边笑着推开铭久的手。
  “等有零钱的时候再还我。”
  “可是……不一定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碰着什么时候算,”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同坐在身后的铭久搭话,“不过,你们俩也真够怪的,都什么时代了,居然不用智能手机。”
  “不好意思。干我们这行的,都用这个……”
  铭久把通讯器放进西装口袋,与此同时,他听到晴夏轻轻咳了一声。他连忙转头,却发现晴夏并未坐在他身边,而是去了后排,此时正盯着他。
  是在提醒我不要说漏嘴吧,铭久想。
  “你们是做什么的?”司机问。
  铭久当然不会说他们是在死神界打工的咒怨执事。他只会告诉司机他们在人间的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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