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刷地一下拽开店门,进去了。
铭久挠挠头,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要是有一面镜子就好了,他想。
苏萼端了两份朗姆冰糕出来,铭久第一次见这种冷饮,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但是,就像此前他和晴夏一起吃过的所有人间食物一样,这冰糕也没有任何味道。
他抬头看向桌对面的苏萼,她正用勺子接连不断地将冰糕送进嘴里,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
“那个……”铭久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怎么了?”
铭久压低声音问道:“您……能尝出这东西的味道?”
“当然不能。”
苏萼收起满足的表情,迅速朝邻桌的顾客和附近的行人扫了几眼,悄声道:
“这只不过是一种伪装,你应该知道的。”
“嗯,知道。”
“不过,我真的很希望我能尝出味道来。”
苏萼将最后一口冰糕吞下,留下一个干净的空碗。
铭久犹豫了一下,然后把自己那份冰糕朝前推了推:“要不您把这份也……”
“不用了,”苏萼摆摆手,“吃多少都一样。”
是啊,吃多少都一样,我也一样,铭久想。
死神界的主神决定将死神下属们派往人间时,似乎是担心他们抵不住诱惑,便在他们用作伪装的人类躯壳上做了手脚,把嗅觉和味觉的感知功能都关闭掉。因此,死神们尝不出人间的任何味道,同为死神界一份子的咒怨执事也是一样。
据传,主神一度想在视觉、听觉上也施加一定限制,比如让下属们在人间无论看什么都是一样的颜色,但考虑到种种不便,最终放弃。不过他限制了下属们的一部分触觉,比如对冷热、疲累、痛痒的感知能力。这样一来,死神和咒怨执事们在人间既尝不到香甜,亦感受不到苦痛,便可专心做主神的工具。
耳边传来一阵笑声,铭久侧过头,街面上走来一男一女两个大人,中间是两个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大概是一家四口,他们正分享着一兜杨梅。
“那东西一定很好吃。”
一家四口走远后,苏萼望着那沉甸甸的塑料兜道。
“应该是吧。”
铭久望着那四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参与执行死亡的第一个受怨者林海汐。
不知道她的家人现在怎么样。她的父母、她的姐姐在失去她之后,是就此再无怨气和恨意,还是……
“不要为无聊的事分神,专心做好本职工作。”
耳边忽然响起晴夏的声音,铭久立刻收回目光。
“你刚才看什么呢?”苏萼问。
“啊……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我见习时处理的第一单业务。”
“给我讲讲。”苏萼一边说,一边从双肩背包里拿出录音笔。
“哎?”
“我在做一个课题,关于人类的怨恨心理,需要搜集大量案例。”
“原来是这样。那么您在人间的身份到底是……”
“学生,正在修人类学和心理学。”
“唔……”
正说着,冷饮店的门被推开,那个冷着脸的尖嘴女孩换了一身休闲衣装,一边出门一边朝店里嚷嚷道:
“早走一会儿怎么啦?我就不能有点事儿啊?”
“总不至于天天有事儿吧?”吧台里那男人口气并不硬,似乎是个好脾气。
“你要嫌我事儿多,我明天就不来了,你找别人兼职吧!”
尖嘴女孩把门一摔,迈着罗圈腿走了。
“那女孩似乎心情不大好。”铭久说。
“我猜她大概没有心情好的时候,”苏萼说,“她就是那样的性格。”
碗里的冰糕早已化作作黏汤,铭久用勺子搅了搅,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样的坏心情,算‘恶欲’吗?”
“算。”
“那么,要怎样利用‘恶欲’为人类执行死亡呢?”
“有两种方式。一是让被执行者通过激发自身的恶欲,自行走向死亡;二是让被执行者通过激发他人的恶欲,被动走向死亡。”
“哦……具体要怎样做?”
“怎么说呢……哎,你还没给我讲你的第一单业务呢,你讲完我再告诉你。”
“哦哦,不知怎么就把话岔开了……”
于是铭久开始讲述林海汐的故事。他讲得十分详细,因此花了不少时间。讲完之后他才发现,曲忠喝茶的那间店铺已经大门紧锁,曲忠也不知所踪。
“您看见他去哪儿了吗?”他问苏萼。
“谁?”
“要被咱们执行死亡的那个人。他刚才还在那家店里喝茶。”
“没注意,光听你讲故事了。”
假如他们不是来自死神界,恐怕苏萼会感到抱歉,铭久则没准儿会暴跳如雷。
可他们没有任何情绪可表露,只是自然而然地分开,一南一北,分头追踪。
尽管金街的客流密度非常大,可由于曲忠十分惹眼,找到他并没花去铭久太多时间。大概是喝了许多茶水的缘故,他的啤酒肚更加突出。一群人簇拥着他,“曲总、曲总”地叫着,像是一帮殷勤的奴仆。他似乎对这一切很受用,圆寸头下的那脸横肉泛着红光,鼻孔几乎要通到天上。
“现在执行吗?”
苏萼赶过来后,铭久问她。
苏萼却反问:“你还有其他业务?”
“没有啊。”
“那就稍等一会儿吧,”她又拿出录音笔,“我想先听听这个人的故事。”
夜幕降临,位于金街中段的一家烧烤店灯火通明,食客络绎不绝。铭久和苏萼坐在路边,虽能看到烟气升腾,也能听见最细微的食材被炙烤的声音,却绝闻不出空气里弥漫着的任何味道。
曲忠的声音从烧烤店二楼传来,所言无它,无非是自己在生意上又使了怎样的手段、今年多挣了多少钱之类,引得身边人频频附和,似乎也极大地提振了整桌人的酒兴。
“按照目前的标准,光‘一次性工亡补助金’这一项就超过九十万元——即便是按照去年的标准,也不会低于八十万——这还不算‘丧葬补助金’和‘供养亲属抚恤金’以及其他费用,他拖了这么久,才赔了不到六十万,难怪那司机的家属会咒他。”
铭久将他在城铁西站广场上听到的大致内容复述完之后,苏萼评价道。
“是吧。”
铭久应了一声。他不了解这些,也不关注这些,他只关注苏萼何时为曲忠执行死亡,又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为曲忠执行死亡。
“施怨者应该不止那几位家属吧?”苏萼问。
“嗯?什么?”
“向曲忠施怨的人,应该不只有那司机的家属们吧?”
“呃……我也不大清楚,是我们经理直接派给我的。我只知道这本来是Q市那边的业务。”
死神各有各的管辖范围,即便为了业绩考核,也绝不会把手伸到自己辖区之外。不过,假如辖区之外有受怨者像曲忠这样,自己坐着高铁送上门来,任何死神都断然没有不笑纳的道理。
“这样啊……”苏萼只好关掉录音笔。
“我们什么时候……”
“假如你是人类,一定是个急性子。”
铭久却想:您要是人类,一定是个慢性子。但他没那么说。
苏萼慢吞吞地从双肩背包里拿出她的专用设备。她的设备是笔记本电脑形态,外壳上贴满了五颜六色的卡通贴纸。
“您打算以哪种形式为他执行,通过他自身的恶欲,还是他人的恶欲?”
“嗯……”
这时,四个年轻女孩结伴走进烧烤店一楼,其中一个正是在冷饮店做兼职的尖嘴女孩。
苏萼盯着她的背影:“或许……会利用他人的恶欲吧。”
半小时后,曲忠叼着烟从二楼下来,一个瘦子陪着他,两人都已现醉态。
洗手间门关着。大概是尿急,曲忠等了没多久,便开始用力地拍打门板,力气之大,连烧烤店的临街窗户都跟着震颤。
铭久看看苏萼,苏萼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烧烤店内,面无表情。
洗手间门终于开了,如铭久所料,里面果然是尖嘴女孩。
“拍个屁呀……”
她的脸色比下午时更加难看,可当看清拍门之人后,她的态度似乎立刻收敛了许多。
曲忠瞪着一双牛眼,目送尖嘴女孩回到座位,然后进了洗手间。
等他解完手出来后,没有立刻回到二楼,而是领着那瘦子,晃晃悠悠地来到尖嘴女孩面前。
“你刚才说什么?”他笑着问。
尖嘴女孩白了他一眼,把脸别到另一边。
“再说一遍,不挺厉害的吗?”曲忠一手夹烟,一手照着尖嘴女孩的肩膀轻轻搡了一下。
“怎么了怎么了?有事儿说事儿,别动手。”同桌的女孩们纷纷站了起来。
“没你们事儿,一边儿呆着去!”瘦子喊了一声,喉结差点儿从细长的脖子里蹦出来。
“我跟你说话呢,你聋啊?”曲忠用力扒拉了尖嘴女孩一下。
尖嘴女孩猝不及防,额头磕在桌上。她噌地一下跳起,瘦子像是被吓了一跳,曲忠却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怎么着?”他问。
尖嘴女孩瞪着他,涨红了脸,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错了,大哥。”
“说什么?”
“我错了,大哥。”她又将声音提高了一些。
铭久又看了一眼苏萼,苏萼还是一脸平静。
曲忠将尖嘴女孩按在座位上,搂着她肩膀坐下,然后倒了一杯啤酒:
“把这酒喝了,我就原谅你。”
尖嘴女孩顺从地接过,两口吞下。
谁知曲忠又给她倒了一杯。
她看看曲忠,又看看同伴们,没办法,只好又喝了一杯。
一连喝下六七杯之后,尖嘴女孩表示实在喝不下了,曲忠却不依不饶。
同桌一个化着浓妆的女孩霍地站起身:“我替她喝。”
“一边儿呆着去,听不懂人话吗?”瘦子的喉结又蹦了起来。
“你要真想替她喝,就喝这个。”
曲忠将烟头丢进酒杯里,笑眯眯地推到那女孩面前。
女孩盯着曲忠,慢慢拿起酒杯,忽然将杯中物一股脑儿地泼到曲忠脸上。
“我操!”
瘦子骂骂咧咧,几步抢上前来,却被那女孩一把推了个跟头。
可还没等她回过身来,就被曲忠一把薅住头发。
“我操你妈的!”曲忠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
直至此时,尖嘴女孩和其他同伴才如梦方醒,想要把两人分开,却只是点到即止。浓妆女孩见无法挣脱,干脆豁出去,咬牙切齿地和曲忠撕扯在一起,倒在地上的瘦子也爬起身来,加入混战。附近的食客纷纷避让,烧烤店的老板顾不上许多,急忙掏出手机。
混乱之中,一只手伸向餐桌,拎起一瓶尚未开盖的啤酒,照着曲忠的圆寸头狠狠抡下。
铭久再一次看向苏萼。这次苏萼终于开了口:
“不是我。我还没按确认键呢。”
第8章 死神的效率
啤酒瓶在与圆寸头仅距毫厘之时忽然停住,一只大手将它从浓妆女孩手里夺过,稳稳当当地放回桌上。紧接着,曲忠、瘦子和女孩们被一双结实的花臂分开,双方之间多了一个高大身影。
铭久定睛一看,竟是黄昏时在街口看到的那位光头恶汉。
烧烤店老板似乎松了口气。
瘦子与恶汉认识,他管恶汉叫“斌哥”,并立刻为曲忠引见。从瘦子的神态来看,这位“斌哥”应该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
“斌哥,幸会幸会。”曲忠仰视着恶汉,他比对方矮了不止一头。
“叫我斌子就行。”
斌子与曲忠握手后,转身指着妆已经花了的浓妆女孩说:
“这是我妹子。”
尖嘴女孩立刻靠到浓妆女孩跟前,贴心地帮她整理衣服和头发。
“小姑娘不懂事,咱老爷们儿别跟她一般见识。”问明原因后,斌子说。
“哪能呢……”瘦子笑着为曲忠打圆场。
浓妆女孩狠狠推了斌子一把:“听你这意思,我还得跟他俩道个歉呗?”
“不用不用,都是误会。”瘦子说。
“那你俩用不用给我还有我这姐们道个歉?”
“差不多行啦,”斌子苦笑道,“你也不是一点儿便宜没占着。”
浓妆女孩看了看曲忠啤酒肚上的鞋印和胳膊上的血凛子,白了斌子一眼:
“账替我结了啊。”
说完,领着三个女孩出了烧烤店。
“我还以为……”铭久看着尖嘴女孩离去,欲言又止。
“以为什么?以为我会公报私仇,因为她服务态度欠佳而借机对她施以惩罚?拜托,我又不是人类,我才不会记仇。”
“不不……您之前说,要利用‘他人的恶欲’来为曲忠执行死亡,我以为您是要让她……”
“虽然理论上可行,但我觉得她不适合做这种事。”
“因为她柔弱吗?”
“因为她软弱。她属于欺软怕硬的那类人,只有戾气,没有血性。为了验证我的判断,我特意暂缓执行,观察至今……”
“原来是这样……”
铭久暗想:或许比起恶欲死神的身份,苏萼更热衷于当一位勤学好问的学生——不,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苏萼这种慢性子,当学生比当死神更适合。
“刚才发生的这一切,都是源自于人类的欲望和本能,我完全没有参与其中。你应该知道,假如有死神的参与,无论多不可能出现死亡的情况——说得极端一点儿,哪怕刚才那女孩拿的不是啤酒瓶而是一根鸡腿——也会有人死亡。”
“确实……”
苏萼喋喋不休之际,斌子随曲忠和瘦子上了二楼。上楼之前,烧烤店老板朝他抱了抱拳,随后将手机扔到一边,继续忙起了生意。
“您打算什么时候……”
铭久望着二楼的窗户问道,曲忠放肆的笑声从那里倾泻而出,街上的行人就像躲一盆脏水一样纷纷绕路。
“你还有事?”苏萼一边漫不经心地回话,一边在设备上打字。
“倒是没有……”
“我先把刚才发生的事大体记录下来,很快。”
铭久朝她的设备屏幕瞄了一眼,等到看过一圈街景——一个女摊主有条不紊地煮出两锅饺子,两个男食客不紧不慢地喝掉四扎啤酒,三个街头艺人断断续续地弹唱过六首歌——然后再次瞄向屏幕时,发现记录字数似乎并未明显增加。
“我在想,刚才那个光头,应该是烧烤店老板找来的吧?”苏萼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