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楼上,大部分窗都暗着,仅有的几扇亮着的,也看不见半点儿人影。
说不上是为什么,他把视线移到五六楼之间。他依稀记得,那天那个男人的身影,在对面稍稍靠上一点。
恰在此时,一颗烟花在空中绽放出耀眼的紫光。
周骞本能地合上窗帘,又忍不住拉开。他想确定自己刚才看到的是否幻影。
红色、黄色、绿色、蓝色……
窗外的烟花不断变幻色彩,对面的每一扇窗都被照亮,包括五楼的那扇窗。
不是幻影。
“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咒怨延续七年的情况,前几次都是施怨者达到七人或七人以上。”
沿着安全楼梯拾级而上的时候,铭久又挑起话头。
晴夏朝楼上望了望,确定没人,这才压低声音说道:
“一般的咒怨很难延续七年甚至更久。施怨者或许会在同一个自然年内向某人多次施加咒怨,却很少能保持每年都向同一个人施怨。一旦中断,之前的咒怨便被判终止。即便此后施怨者还是向同一个人施怨,时长也要重新计算。”
“嗯,我记得。从档案信息上来看,这个叫周骞的人第一次向‘504的男人’施怨是在大约十年前,第二次则是在七年前,这之后,针对那男人的咒怨就在没中断过,一直延续到了今天。”
“没错。”
“看来,七年前一定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铭久说。
“那就不是该我们关心的了。”
脚下传来楼宇门的开关声,有人进来了。来者不像黑胖男孩那样粗鲁,无论开门还是关门,声音都很轻。这人没坐电梯,同样沿着安全楼梯拾级而上,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
二层、三层、四层……脚步声仍然未停,铭久在五楼的安全门外停下,做好了拍照的准备。
然而晴夏却拖着他继续往上走:“你没听出来,那是高跟鞋的声音吗?”
“高跟鞋?”
“就是女人穿的一种鞋。”
铭久朝下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位长发及腰、身着黄色连衣裙的女子的侧影,似乎还捧着一束白色的花。
身后忽然传来开门声。透过安全门上的玻璃,两人看见那个黑胖男孩从一间屋里探出头,把一袋垃圾丢在了电梯门口。
黑胖男孩进屋后,铭久稍微偏偏头,看清那间屋的门牌正是504室。
“说明至少还有一个男人住在这里。”晴夏说。
两人来到五楼和六楼之间的楼梯缓台,与此同时,高跟鞋声在五楼停下。
第5章 秘密(下)
皓研知道偷窥不是个好习惯,但这个习惯已经持续多年,他根本无法改变。
他最初的偷窥动机与绝大多数偷窥者的一样,只是单纯地出于无聊和猎奇心理。不过,在他窥到对面四楼那个男孩的秘密之后,他的动机变成了寻觅。
也许,就在这个小区,前楼或后楼,某扇窗户后面,也有一个像我这样的人——或许,还不止一个。
他经常这样想,因此一次次拿起望远镜,一次次窥望。
他虽然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不妥,也想象过自己可能会遭遇《后窗》或《后窗惊魂》里的主人公所面临的那种危险——鉴于对面五楼有个被他举报过的经常打老婆的男人,二楼则有个被他留纸条恐吓过的偶尔打骂痴呆老人的保姆,所以他有这样的想法,倒也并非杞人忧天。
为了保护自己,他把偷窥的时间移到晚上,并且缩短单次偷窥的时长。
他还把看到的一切全都写进日记,事无巨细。
绝大多数人类并不知道世间还有一种叫做“咒怨”的东西,皓研也不例外。
不过,就算他知道,也绝不会想到,唯一向他施加“咒怨”的那个人,居然是那个他只偷窥过一两次的男孩。
就在昨天,这咒怨刚好满足了为他执行死亡的条件。
此时此刻,两位表面上人畜无害、实际上却替死神索命的“咒怨执事”,就站在他家门前。
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
“这个世界上,唯一不会泄密的人只有一种,那就是死人。”
忘了是哪部电影里,一位反派角色曾恶狠狠地说过类似的话。
虽然未必是受这部电影的影响,但在发现那个喜欢拿着望远镜窥望的男人之后,周骞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如果他死掉就好了。
不管是怎样的死法,我只希望他死掉,立刻死掉。
那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是他十四岁那年。
他甚至想过亲自动手。他的谋杀计划幼稚得天衣无缝,一直没能实施不是因为他的拖延症,而是因为他太怂。
后来他也有了一架望远镜,八倍的,他用它去窥那扇窗。他想看清对方的模样,要是能看到更多——比如像他偷穿母亲衣物那样的不可告人的秘密——那样甚至有可能反制对方。然而对方似乎早有提防,从不拉开的厚窗帘就像一道严密的防火墙,彻底封死了他一窥玄机的幻想。
再后来,他确认了那扇窗属于504室,有几次便寻机摸进对面的6号楼,既然没有杀人的勇气,便打算重施当年住在老楼时报复恶邻的把戏。可他忘了,小高层居民的生活习惯和老楼不一样,这里没有腌菜坛子和泡菜缸。
青春期说短也短,说长也长,有欢乐,亦有哀伤,有阴影,亦有阳光。又过了一段时间,周骞开始和班里一位很干净也很安静的女生交往。那女生学习很好,而周骞那段时间成绩出现滑落,他很怀疑是自慰过多导致智力下降。于是他克制欲望,奋发图强,再不偷穿母亲的衣物,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习和那女生身上。时间一长,他便将那个爱偷窥的男人渐渐淡忘。
就这样过了平静的三年。
直到有一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星期六下午,他和那女生一起去了书店。那书店离他家不远,主要卖书,兼售文教用品。他给她买了一套精致的书签,结账出门的时候,一个年轻男人刚好走进店来。虽然只是擦肩而过,但那男人却看了他一眼,还露出了笑脸。
女生问周骞:“谁呀?”
“不认识啊。”
他说的是实话。
“那为什么朝你笑?”
“不知道,大概只是出于礼貌吧。”
话虽这么说,周骞心里却觉得,那个短暂的笑容,似乎带着几分揶揄的意味。
“长得还挺帅的,眼毛比女的还长。”女生说。
“你看那么仔细啊?”
周骞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
那男人已经走到书店最深处,身影变得模糊——似曾相识的模糊。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不动声色地送走女生,然后飞快地跑回小区,在6号楼下蹲守。
那男人过了很久才回来,还领着一个黑黑的小胖孩儿。
他不敢太靠近,一直等那男人用门禁卡开楼宇门、把黑胖小孩让进去,才从花丛间探出身。虽然这次他没能跟进楼去,却隔着楼宇门上的玻璃,看见电梯停在了第五层。
等他回到家后,很快便在504室的客厅窗前望见了那黑胖小孩的身影。
这下周骞终于确定,那男人就是那个终日拉着厚窗帘的房间的主人,那个知道他秘密的偷窥者。
接下来的七年里,周骞不止一次忆起那天书店里那男人的笑容,越想越觉得那笑容不怀好意。
尽管他已经知道,自慰是一种非常正常的行为,就连他那位干净又安静的女友也做过同样的事,但是,沉溺于穿着异性衣物——并且还是自己母亲的衣物自慰,显然不能算作正常行为。
特别是,当他和女友有了实质性的亲热行为、对彼此的身体渐渐熟悉之后,他又重拾了那个癖好。他甚至觉得,比起做爱,还是那种方式更能带来刺激感和愉悦感。
不过,每次忆起那男人的笑容,他便心虚。尽管他从未收到过任何要挟或恐吓,但他知道自己有把柄在对方手里。只要对方愿意,随时随地都会将他的秘密公之于众,或是将他玩弄于鼓掌。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在心里怨恨那男人,一遍遍诅咒那男人。可一年又一年过去,那男人依旧好好的。
也许,诅咒时加上对方的名字,效果会更好?他自己也觉得这想法可笑,却不由自主地溜进6号楼,在504室门外的垃圾袋里翻找。可尽管他辨别了无数张被涂抹的快递单,拼凑了无数张被撕碎的外卖小票,那男人的名字却始终没找到。
那些快递单和小票上只有一个女人的名字——“皓妍”。
夜深了,铭久和晴夏坐在安全楼梯的台阶上。楼道窗开着,外面一片寂静,听不出有人要进楼的迹象。
“幸好咒怨执事不用吃饭睡觉,也不用上洗手间。”铭久自言自语道。
晴夏没接话。
“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铭久又说,“也许那男人今晚不会回来了。”
晴夏还是没接话。
“我们还要等下去吗?”
晴夏看看表,终于开口:“再等四十二分钟吧。”
“这么精确?”
“再过四十二分钟就是午夜。午夜之后,你将成为正式的咒怨执事,我也不再是你的导师。”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四十二分钟之后,你将独自处理死神交办的咒怨业务——人间的殡葬业务也是一样。除非你有需要,否则我不会插手。不过,即便你有需要,我也可以选择袖手旁观,因为我不再是你的导师,对你没有必然的责任和义务。”
“那我还是抓点儿紧吧,”铭久站起身,拉开安全门。
504室里的人似乎还没睡下,铭久把耳朵贴在入户门上,能听到激昂的音乐和枪炮射击声。
“应该是那个黑胖男孩在打游戏。”回到晴夏身边后,铭久说。
“女人也可能打游戏。”
铭久回想着那个穿着高跟鞋连衣裙捧着鲜花的长发女人,尽管没看见她的真容,却也很难把她和激烈的射击游戏联系到一起。
“也有这种可能——那男人已经在屋里了。”过了一会儿,晴夏说。
“不可能吧?我们进来之前按过对讲机,没人应答。”
“人间之大,无奇不有。作为咒怨执事,你得尽可能地考虑到每一种可能性。”
“比如?”
“比如,对讲机坏了,屋里的人根本听不到呼叫。”
“这……”
“再比如,那男人喝醉了,不省人事,或者瘫痪在床,即便听见呼叫也无法接听……”
“确实……”
“还有三十四分钟。”
“嗯?”
“距离午夜,还有三十四分钟。”
电梯门附近突然传来一声短促的轻响,接着又是漫长的寂静。
“好像是塑料袋的声音。”晴夏说。
铭久又一次拉开安全门,果然看见那只被黑胖男孩丢出来的垃圾袋倒在地上,一些垃圾洒了出来。
大概是里面的垃圾上重下轻,又没被放稳妥,所以才慢慢倒了吧。
铭久一边想,一边把洒出来的纸壳和塑料碎片捡起来,准备塞进垃圾袋。
纸壳上贴着标签,标签上似乎有字。
他把那些碎片连同垃圾袋一起拿到楼梯间,然后从包里翻出咒怨执事统一配发的便携式照明工具。
“款式:米白色”——其中一枚碎片上有这样的字迹。
接下来几枚是不明含义的字符和条码。
散落在外的碎片一一看过,铭久又将手伸进垃圾袋翻找。
“你在找什么?”晴夏问。
“我也不确定。”
“只是些垃圾。”
“嗯……”
铭久借着照明工具发出的一柱光亮,仔细察看每一张碎片,每看完一张,便放在面前的台阶上。
“还有二十七分钟。”晴夏提醒道。
铭久像是没听见一样,看完碎片上的内容,又尝试着将碎片按照边缘形状拼接在一起。
“还有二十三分钟。”
“‘尖头高跟’,‘大码’,‘42码’……”
铭久忽然把光亮移向晴夏脚上的帆布鞋。
晴夏立刻会意:“我这双是36码的。一般成年女性人类的鞋码都在40码以下,不过也有些身材格外高大的……”
“你觉得,那个穿黄色连衣裙的女人——她的身材算‘格外高大’吗?”
皓研仔仔细细地卸完妆、洗过脸,又仔仔细细地涂过眼霜和乳液,这才走出洗手间。
“早点儿睡吧,别总熬夜。”
他提醒正在客厅里打游戏的黑胖男孩——他的外甥安图。
安图没理他。
皓研再没多嘴,径直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希望自己成为女人,但不是老女人。
卸掉假乳之后,皓研感到胸前轻快了许多。尽管店家一再表明这款假乳非常亲肤、毫无穿戴感,可再好的产品,毕竟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支架上的那顶假发也一样,即便是真人发丝,套在头上依旧不舒服。
他脱光衣服,细细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他那白嫩而紧致的肌肤绝对会胜过大多数真正的女人,他有这样的自信。
如果能变成真正的女人就好了,他想。
可他也知道,最终能变成女人的男人毕竟是极少数。真正的难点不在于变性手术,而在于他人的看法。
正因如此,他从未向别人透露过变性的愿望,除了安图。安图从小就跟在自己身边,虽与他脾性不同,却比任何人对他都要宽容。
曾经,他以为对面四楼那个男孩和自己是一样的人。即便他绝不会像那男孩一样穿着女性衣物自慰,但他仍认为两人是同类。直到那年在书店,他发现那男孩居然在和一个女孩谈恋爱,他这才明白自己想错了。他记得那天自己忍不住笑了,为现实,也为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楼下突然响起尖厉的报警音,打断了皓研的思绪。
“是你的电瓶车吧?”他打开门,问安图。
“没事儿,一会儿就不响了。”
可报警音似乎并没有将要停下来的意思。
“要不你下去看看吧。”皓研说。
“不用管,有保安呢。”
又等了一会儿,报警音依然在响。皓研见安图的心思仍在游戏上,便穿好衣服,代他下去查看。电瓶车倒不至于太担心,主要是怕扰民。
出门前,他看了一眼挂钟,午夜零点将至。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他的生命却已进入倒计时。
电梯下行时,他回想起白天变装出行的经历。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变装出行,但他依然害怕距离太近会露出破绽,因此上下楼时才没坐电梯,而是选择了平时很少有人走的安全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