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赵彬满五十九岁。赵彬虽步入老年,但他工作的干劲,却丝毫不减当年,他依然像过去样,风尘仆仆地到农村开展调研工作。冯莹这年四十五岁,她继续照顾一家人的衣食住行。洁娴、洁雅和洁颖,在恢复高考后,相继考取中专和大学;洁琳在读高中;儿子杰智在轴承厂当工人。
由于几个孩子不在家吃饭,冯莹的家务活,比以前不知少了好多倍;单说买米这一样事,她就要少去几趟粮店。不过,在本地读书和工作的孩子,周日有时还是要回来吃饭。
这天,是星期六,冯莹见坛子里的米不多了,就揣着钱和粮油供应证,背着背篓,去芜蔓坝粮店买米。她在粮店门口,刚排好队,忽然后面有人拍她的肩,她回过头一看,是专署大院的一个家属,就笑着说:“好几年没看到你啦。”
这家属说:“我也一直没看到你,你们现在住哪里的?”
“住农业局的。你们住哪里的?”
“我们前年搬到药材公司去了。”
“哦。难怪没看到你。你买多少米?”
“我只买二十斤。”
“你呢?”
“我买十五斤,家里现在吃饭的人少啦。”
两人寒喧一会后,这人想起一事,就对冯莹说:“那个以前在你家当保姆的吕娘,前年,她从她女儿那里回来了,她在到处找你们。那天,她在路上碰到我,问我,你们搬哪里去了。我说,我不清楚。我是真的不晓得你们的情况。”
冯莹听了,激动地说:“前年,我们就住在园艺场的。”
“那你和吕娘怎么失去联系了?”
“我给吕娘的姑娘写过一次信,结果信被退回来啦,可能他们搬到别的地方去啦。”
这人忽然又说:“我后来在老城百货公司门口,又碰到过吕娘一次。当时,我随口问她,回来住多久。她说不走了。”
冯莹惊喜道:“吕娘真的这样说的吗?她真的说不走了吗?简直太好啦!谢谢你告诉我这么一个大好消息!”
冯莹买米回来,把饭做好后,拿了张报纸坐在沙发上,边看边等赵彬回来。中午十二点,赵彬下班刚进屋,冯莹就迎上去,兴奋地对赵彬说:“吕娘回来啦。”
赵彬将藤包往沙发上放,一面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冯莹把那个家属的话,转述给了赵彬。赵彬听了说:“明天正好是星期天,我们去看看她。”
冯莹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冯莹走进厨房,把饭菜一样一样地往餐桌上摆。赵彬挪开椅子,在桌子旁坐下。冯莹舀了一碗饭,递赵彬说:“吕娘以前为我们家付出了好多,现在她老啦,我们应把她接来一起住。”
赵彬扶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说:“可以,你收拾一间房,让吕娘住。”
冯莹高兴地说:“我早就想好啦,准备把书房腾出来,让吕娘住。把你的书架和写字桌抬到我们两个的卧室里。”
赵彬点头:“行。”
这天晚上,洁娴从林校回来,她刚进门,冯莹就对她说:“洁娴,吕娘回来了,她不走了。”
洁娴一听,高兴得差点蹦起来,她望向冯莹说:“妈妈,我好想娘娘哦!前不久,我还梦到她了的。”接着说,“娘娘再看到我,肯定认不到我了。也不知娘娘现在身体怎么样?”
冯莹说:“我们明天去看她。”
“哇,太好了!终于要看到娘娘了。”洁娴高兴得像过节样。
第二天,读高中的洁琳在学校排练节目,没回来;杰智在厂里加班;洁雅和洁颖在外地读书;家里就只有赵彬、冯莹和洁娴。他们三人,一吃过早饭,就出发前往吕娘家。当他们来到老城西门,一走出城门洞,冯莹就喜悦地指着城墙下那栋老房子,对赵彬和洁娴,说:“吕娘就住在这里的。”
冯莹快步走到吕娘家门口,“嘭嘭嘭”地敲门。里面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冯莹惊喜地回头对赵彬和洁娴,说:“吕娘在呢。”
门“吱呀”一声开了,冯莹抬眼一看,愣住了,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多岁,梳着短发的妇女。这妇女问他们:“你们找哪个?”
冯莹说:“找吕珍。”
“找她搞么子?”
“她以前帮我带过孩子。”
“哎呀,是你们呀!快进来,快进来!”
三人来到后面院子里,这妇女忙不迭地搬椅子倒茶。冯莹在椅子坐下,接过这妇女递过来茶杯,这时,她迫不及待地问这妇女:“吕娘呢?”
“走啦!”
冯莹惊道:“走啦!她又到她女儿那里去啦?”
“过世了。”这妇女望冯莹说。
“啊!”冯莹一下呆住了。
赵彬和洁娴也大吃一惊。这妇女见三人都睁大眼睛望着她,就说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是吕珍的堂侄女。我娘娘因年纪大了,想回老家看看,前年,我姐姐就送她回来了。我姐姐以为娘娘住几天就走,那晓得娘娘不肯随姐姐回去了。姐姐要上班,不能老待这里,就要我来陪她。我住南门的,离这里不远,反正孩子在这边一小读书,我就搬过来了。姐姐走后,娘娘就一趟一趟地去专署找你们。她没找到你们,就要我去专署打听。我认不到人,只好问专署的门卫。门卫说他是新来的,不认识你们。我后来就守在门口,见有人从里面出来,就上前问,问了好多人,都说不清楚你们的情况。娘娘后来见实在找不到你们,就没找了。但从那时起,娘娘的精神慢慢的就不大好了。第二年,她在这个院子里摔了一跤,大腿骨折了,送到医院,医生说她年纪大,最好不动手术,保守疗法。娘娘从医院回来,在屋里躺了一个多月后,不晓得怎么搞的,她又得了肺炎,一直发烧,慢慢的,人就越来越不行了。我姐姐赶回来服侍她。没多久,娘娘就去逝了。她快掉气时,嘴里不停地喊:“冯莹,冯莹,冯莹。”
冯莹听到这里,泪水像决堤的洪水涌了出来。赵彬眼眶也红了,洁娴哭出了声。过了好一会,冯莹抹泪问吕娘堂侄女:“你娘娘埋哪里的?”
吕娘侄女说:“埋在我爷爷家菜园子里的。”
冯莹哽咽地说:“我要去看吕娘。”
赵彬说:“要去,刚才就去吧。”
“我带你们去。”吕娘侄女说。
冯莹说:“你爷爷家,我去过,我晓得地方,不麻烦你。”
吕娘侄女连忙说:“我爷爷和奶奶都过逝了,家里没人,我带你们去好些。”
冯莹答应了。于是三人随吕娘侄女,沿门前石阶向下走去,走到公路上时,冯莹在路边一家店里,买了几把香和几包冥纸,然后大家继续朝前走,走约三里路,进入公路右边一个山弯,再沿溪岸一条青石板路往里走,半个小时后,来到吕娘伯父家。
吕娘伯父家大门紧闭,院坝和阶沿上长满青苔。吕娘堂侄女带着大家,直接来到屋后菜园子靠山边的地里,那里有四座坟。吕娘堂侄女指着右边两座坟,说那里埋的她爷爷、奶奶;又指着左边第一座坟说:“这个坟呢,埋的一个叫——叫么子——”
冯莹说:“叫郑瑞。”
“哎,是叫么子瑞。”吕娘堂侄女说。
冯莹对赵彬朝那座坟指了下:“瑞瑞就埋在那里的。”
赵彬点了点头。
吕娘堂侄女指着左数第二座坟说:“这座坟埋的我娘娘。”
大家朝吕娘的坟前走去。洁娴把香点燃,递爸妈手里,大家把香插在吕娘坟前,对着坟墓鞠了三个躬。赵彬鞠完躬,围坟走了一圈,然后把坟上长的草,一蔸蔸地拔掉。冯莹烧冥纸时,泪水禁不住又一串串地流下来。三人在吕娘墓前待了会,又看了看吕娘伯父母和瑞瑞的坟后,便从原路返回家中。
赵彬和冯莹现在养成每天傍晚散步的习惯。这天晚饭后,赵彬和冯莹又准备出去走走,刚出门,就看见院子那头匆匆走来一个人。赵彬感觉这人走路的姿势好熟悉,就推了推眼镜,正要仔细辨认,忽听冯莹喊道:“刘专员。”
赵彬一惊,忙向前快迈几步,一见,果然是刘哲。刘哲老远向赵彬伸出手,即刻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赵彬赶紧把刘哲让进书房,两人一落座,赵彬就激动地对刘哲说:“我前天在办公室,才看到你复职的文件,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
刘哲笑道:“我都六十一岁了,还不快点回来工作吗。”
冯莹倒了杯茶递刘哲。刘哲接过茶,望了望冯莹,说:“小冯,还这么年轻。”
冯莹噗哧笑道:“头发都白啦,还年轻。刘专员,你身体看上去,还不错。”
“我是大病没得,小病不断。”刘哲含笑说道。
冯莹知道刘哲和赵彬久别重逢,有很多话要说,为不打扰他们,便对刘哲说:“刘专员,你跟老赵慢慢聊哈,我出去走走。”
刘哲点头微笑说:“好,你去,你去。”
冯莹走后,刘哲笑着对赵彬说:“我一回来,就到你这里来了。”接着问赵彬,“那年在五七干校,我比你先走,你们一家后来去了哪里?”
赵彬把近几年的情况简略对刘哲说了下。刘哲听了,问赵彬:“你们从农村迁到园艺场,是怎么回事?园艺场虽说在郊区,实际一过河就是城里。你找了人的?”
赵彬说:“我没找人。估计是周彪书记帮的忙。我去农村的第二年春天,他就当了地区革委会主任,下半年,我们家就搬到园艺场。”
刘哲说:“老周以前虽跟你有些过不去,但他可能还是念你往日能配合他的工作。有一年,我和周彪参加省委农村工作会议,轮到他汇报时,他照着稿子念,我一听,就知是你帮他写的稿子。听说他调到省物资局当副局长。”
赵彬回刘哲的话:“是的,刚走不久。”接着说,“杜书记调省财政局当局长去了。”
刘哲唏嘘道:“遗憾的是,我这次回来,跟杜书记没见上一面。”刘哲接着问赵彬,“郑勇的情况,你知不知道?”
赵彬说:“前不久,听商业局的一个人说,郑勇不愿回石谷工作,他现在在老家一个什么单位上班。”
刘哲喟叹道:“郑勇不愿回来,能理解。”
刘哲向赵彬又问了几个熟人的情况,就端起杯子,喝了口茶,然后放下杯子,望着赵彬,语气深沉地说:“老赵,有个事,我跟你说一下。”刘哲顿了顿,说,“六五年,省里有领导给我打电话,想调你去省农业厅工作,我当时没同意。我没答应的原因是,农委的老许,那时病得厉害,基本不能上班了,这个你知道,你还代他工作了一段时间。我当时主要考虑,老许万一怎么样了,就让你当农委主任。可是,没想到,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我们都去了五七干校,和下放农村,结果让你即没去成省农业厅,也没当上农委主任。”刘哲说到这里,苦笑两声,又说,“是我让你在山区待了一辈子。”
赵彬连连摆手:“你不是也在山区工作了一辈子吗?我现在只要能继续工作,就非常知足了。”
刘哲笑道:“你能这样想,我心里就轻松许多。”
这晚,赵彬和刘哲,你一言,我一语,有着说不完的话,他们从南下一直聊到现在,冯莹散步回来了,两人还意犹未尽。赵彬正又要说什么,刘哲看了眼手表,见十点钟了,就笑着对赵彬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以后再聊吧。”
刘哲说时,起身向赵彬和冯莹告辞走了。
第51章 闻知郑勇突病逝,夫妻伤感念旧情
一九八二年夏天,农业局的新宿舍修起了,赵彬家从老办公楼的办公室里,搬到新房子一单元二楼。这套房子面积九十八平米,三室一厅一厨一卫。搬完家的那天晚上,赵彬把纸箱里的书,一本一本陈列在新置的书柜里。还打开皮箱,把六十五册日记本取出来,依年代顺序摆放书柜中间抽屉里。赵彬罗列日记本时,看到这些大小不一,样式各异的日记本,不禁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他学生时代就有写日记的习惯;参加革命后,写日记更成为他每天必不可少的生活环节。在战争年月,他把每天行军、打仗、工作、学习和生活情况,都真实地记录在日记本上。平时他把日记本装在挎包里,从不离身,除了睡觉才从肩上取下。到了和平年代,他依然坚持写日记,把每天一时一地的所思所想、工作情况、对亲人的思念,及身边人发生的一些事,和国家、国际上发生的重大事情,都一一写进日记本。以后,日记本平均一年一年地增加……
“这一辈子,我搬家真的是搬够啦!”
冯莹拿条毛巾,边掸着身上的灰,边走进书房,对赵彬说。赵彬从回忆中醒来,抬头望冯莹笑笑。冯莹站在他身边,接着说:“我怎么觉得我们家住房子,像有规律样,一会住好房子,一会住差房子,一直这么交替的在住。你看哈,我们最开始从竹萱搬到专署,住的是刚修起的好房子,没住几年,就搬到三合院的旧房子里,在那里住的时间最长。以后又搬到专门给你们十四级干部修的新房子。那次我以为再不得搬家啦,那晓得后来又搬到农业局的旧屋子里,还搬到农村、园艺场。好笑的是,还搬到你们的办公室里住。专署里有的人,几十年没挪过窝,只有我们老在搬家。这次搬啦,真的是再也不得搬家啦。”
赵彬停了摆日记本,侧头望冯莹笑道:“还会往哪里搬呢?”
冯莹噗嗤一笑:“再就往土里搬啦。”
正说着,门铃忽然响了。冯莹忙把毛巾搭在椅背上,去客厅,把门打开。见外面站着一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冯莹问道:“你找哪个?”
“冯姨,是我,我是牛牛。”
冯莹愣了下,才认出牛牛:“哟,真的是牛牛哦!长这么高啦,我差点没认出来,快进屋,快进屋。”
冯莹将牛牛让进屋,一面激动地朝书房里大声喊道:“老赵,牛牛来啦!”
赵彬闻声,忙放下手里的本子,来到客厅。牛牛看见赵彬,亲热地叫了一声:“赵叔。”
赵彬惊喜交集地应道:“哎。牛牛来了。”
赵彬将牛牛打量了一番说:“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爸了。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坐,坐下来说。”
赵彬拉着牛牛,一同在沙发上坐下。
牛牛说:“我在部队当兵转业后,在老家逻堡地区老干局工作。”
“哦,你是出差,还是有什么事来这里?”赵彬又问道。
“我们那里有个退休老干部,住在百洲的,快到中秋节了,领导要我们去慰问他。”
“去百洲,怎么从这边走?”
“赵叔,我是专门绕道来的。”
“哦,回去还走这边吗?”
“不走这边了,在百洲直接坐火车回去。”
冯莹倒了杯茶,递牛牛,问道:“你爸爸和妈妈还好吧?”
“我爸爸,他,他,”牛牛面露悲怆痛苦的神色,垂眸低声说,“他去逝了。”
“啊?怎么回事!”赵彬惊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冯莹也怔住了。赵彬随即急切地问牛牛:“这是什么候的事,七月份我还和你爸爸通过电话,好好的,怎么一下就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