茎叶间隙中,那人肩膀与她差不多平行。
一步、两步,她走近,轻轻拨开面具般的扇叶,蓦然撞进一双黑亮沉静的眼。
她一怔,手上不察松了力,叶片又回弹遮住视线。
正犹豫还要不要继续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游戏,只见眼前的绿叶被徐徐掀开,楼道间乍亮的天光泄露进来,和郑砚澜的脸一同侵入戚粼双眼。
最先发现戚粼的人是赵知华,她无意间瞥见郑砚澜的动作,之后便顺藤摸瓜地看到了另一侧的戚粼。
两个还没有盆栽高的小朋友扒着叶片面面相觑,这场景落在赵知华眼里就是动画小人跑出电视互动,是实打实的童趣盎然。
于是其他人也顺着她笑意盈盈的的目光发现了安静对视的俩人,继而纷纷拉着他们做起了自我介绍。
由于戚粼暗中励志过要成为一名可靠的朋友,所以她主动迈出了第一步。
“你好,我叫戚粼,很高兴认识你。”
郑砚澜的回答很规矩,和她成对仗:“你好,我叫郑砚澜,很高兴认识你。”
说是很高兴,但他脸上怎么没表情。戚粼一边礼貌微笑,一边不太礼貌地腹诽。
打过招呼就算认识了,认识了就是朋友了。赵知华和郑纲放心地把郑砚澜推进屋,让他“跟着小戚粼去玩儿”。
谢昭然和戚斌则交代戚粼:“记得把饼干和牛奶拿出来招待砚澜。”
这两句话让戚粼意识到自己也是这个家的主人之一,也让她莫名燃起一股责任感,要让郑砚澜在她的地盘宾至如归。
她回忆了一下爸爸妈妈招待客人时的做法,对郑砚澜说:“咱们别光站着,你先在沙发上坐。”
郑砚澜就去沙发上坐。
她又说:“我去给你拿吃的。”
郑砚澜说:“谢谢,但不用了。”
戚粼会心一笑,认定他这是到了陌生的地方,放不开手脚,假客气呢。
于是她不顾对方劝阻,拿出两盒牛奶和奥利奥饼干。平时她想吃饼干还得每周跟妈妈申请一次,今天可算是妈妈的额外恩典。
虽然她还没吃早饭,但心里已经将这看作是今天的加餐,并觉得自己赚了不少。
她插好吸管,把牛奶和拆开的饼干递给郑砚澜。郑砚澜吃过早饭,这会儿肚子毫无饥饿之感。但戚粼眼巴巴,像献宝一样看着他。
出于礼貌,他接了过来,再次说:“谢谢。”
“不客气。”
戚粼认为这人虽然表情不多,但很有礼貌,三句话里两句都是谢谢,值得深交。
对了,这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依稀只记得发音,但不清楚到底是哪几个字。
遂不懂就问:“你的名字怎么写?”
郑砚澜一手捏着饼干,一手举着牛奶盒,眼神有些为难。
戚粼立刻福至心灵,对他说“等一下”,跑回房里翻出纸笔放到他面前,并且提前写下自己的姓名,告诉他:“这就是我的名字。”
郑砚澜点点头,跟着她复读一遍发音,又放下牛奶接过笔,一笔一划地写“郑砚澜”三个字。
戚粼凑过去看他写字,通常情况下,小学生认字除了课堂和电视以外,另一个途径就是同学的姓名。
但眼前的三个字里面有两个字她都不认识,禁不住感叹:“你的名字好复杂,我第一次见。”
脱口而出的瞬间,悔意姗姗来迟,开始忧虑郑砚澜会嘲笑她没见过世面不识字的样子。
好在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郑砚澜只是指着她的名字,用一种稀松平常的语气说:“你的名字我也是第一次见。”
戚粼松了一口气,并在心中给予郑砚澜“不仅有礼貌,还很诚实”的评价。
与之同时,她想到自己昨天许下的生日愿望,“新伙伴顺利到家”和“不会笑话戏弄我”似乎都已实现。
戚粼看着郑砚澜默默咀嚼饼干的侧脸,单方面认为最后一项心愿的达成指日可待。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小话。
戚粼发现郑砚澜虽然不太会主动抛出话题,但基本有问必答。有点像步步高点读机,哪里不会点哪里。
例如她问:“我看到有人在往你家搬东西,你是跟着他们一起来的吗?”
郑砚澜答:“不是,我是坐爸爸的车过来的。”
戚粼煞有介事地抵住下巴:“原来如此。”
又比如戚粼问:“你会在这里待一整个暑假吗?”
郑砚澜:“应该会。”
“暑假过后还走吗?”
摇头:“妈妈说我下学期要转学到梧桐小学。”
戚粼眼睛一亮:“我就在梧桐小学读书!”转念一想他离开以前的同学,孤身一人来到新学校,刚开始一定会很孤单。
这样的想象令人于心不忍,于是她拍拍胸脯,保证道:“放心,到时候我会和你一起玩儿的,你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我都可以帮忙!”
“好的,”郑砚澜还是说,“谢谢。”
戚粼不得不开始怀疑他出生的第一句话就是对着赵知华和满屋子医护人员说“谢谢”。
“那是你们家的东西吗?”戚粼指着门口那座盆栽问。
郑砚澜顺着她的手指望过去:“是的。”
“它叫什么?”
“明脉蔓绿绒。”
“明......明什么?”
“明脉蔓绿绒。”郑砚澜重复一遍。
好拗口的叫法。
戚粼点评:“跟你的名字一样复杂。”
话音刚落,搬家工人就涌进来,抬起这盆复杂的植物往隔壁送。
郑纲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听说,美国加州有一条法律规定,植物要是长过了界,过界的部分也要跟着换归属。”
戚斌立马跟着打趣:“那你们家的盆栽都进过我们屋了,哪里还有端回去的道理!”
接着就是一片热闹的哄笑声。
戚粼新奇地睁大双眼:“你爸爸还懂美国的法律?他说的是真的吗?”
郑砚澜也是头一回听说,他一个八岁小孩,哪里知道真假,遂严谨回复:“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戚粼拍拍他的肩,表示十分欣赏他的坦诚。
明脉蔓绿绒作为最后一件进场的“家装”被妥善安置在电视柜旁后,赵知华便来召唤郑砚澜回家。
戚斌谢昭然还在一步三回头地同赵知华郑纲吹水闲聊,戚粼趁着他们没注意到这边的空档,心一横,把剩下三分之二的奥利奥塞进郑砚澜怀里,凑到他耳边说:“这个饼干你带回去吃吧。”
“一定要记得吃。”她叮嘱。
如果郑砚澜的词汇量再丰富一点,那么他会知道一个词叫“盛情难却”。就像现在,他其实对甜口的东西没什么感兴趣,但他可以礼貌地拒绝饼干,却不太能拒绝热心的戚粼。
所以他收下饼干,并在戚粼有些扭捏地说完“我会来找你玩儿的”之后,点点头,礼尚往来道:“我也会来找你玩儿。”
戚粼觉得这就是约定了,她高兴地应道:“好!”
约定达成后,戚粼便惦记着什么时候去找郑砚澜合适。午饭过后是否会显得操之过急,晚饭过后是否会打扰对方休息。
没等她琢磨出个所以然,门外突然响起节制的敲门声。
戚粼得到谢昭然的首肯后打开门,刚离开不久的郑砚澜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碟奶油蛋糕,主动对她说:
“我们一起吃吧。”
戚粼定睛一看,立马认出这就是她昨天分给郑砚澜的蛋糕!
她还记得自己的蛋糕被摔坏以后,赵知华曾主动提出把她一早分出来干净完好的部分还给她。
戚粼虽然伤心,但也知道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拿回来的道理。更何况她的心情已经随着垃圾桶里的蛋糕一同破碎,倒不如让剩下的蛋糕去愉悦另一个人的心灵。
谁曾想世上还有如此两全其美的方法!
戚粼一边在心里为郑砚澜添加“聪明、大方”的记忆点,一边如履云端地侧过身子欢迎他进门。
蛋糕放在冰箱里储存了一晚,捻在舌尖有种冰凉生硬的口感,已经不像最开始那样新鲜。戚粼却觉得这是她吃过最好吃的蛋糕,比其他小朋友生日宴上层层叠叠样式繁复的蛋糕都更美味。
她幸福地吞咽,企图在郑砚澜身上找到同感:“蛋糕甜甜的真好吃,你觉得呢?”
郑砚澜吃所有甜食都是一个味,但他从戚粼的表情中读出此刻并不是展现诚实品质的好时机。
他想了想,说:“我和你的感觉一样。”
这句话显然比单纯的“我也觉得蛋糕很好吃”更能取悦戚粼。交代的似乎不只是味蕾的偏好,而是某种更加深刻且形而上、可以称之为共鸣的东西。
由此,戚粼宣布,目前为止她的生日愿望已经全部实现。
她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为郑砚澜郑重贴上“好朋友”的标签。
第6章 同甘共苦
戚粼虽然年仅八岁,但已早早参悟了好朋友需得“同甘共苦”的道理。
“甘”的部分她和郑砚澜已经分享过,接下来轮到“苦”,重点则在于“共”。
小学生戚粼带着暑假作业敲开隔壁房门,邀请郑砚澜共同在苦海里遨游。
谁知另一名小学生接过她的作业本,摇摇头,诚实道:“我没有暑假作业。”
“什么——”
戚粼难以置信,暑假作业难道不是每个小学生都必须背负的沉重命运吗?如果世界上有不布置暑假作业的天堂,那郑砚澜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转学到地狱。
郑砚澜:“我转学了,所以没有暑假作业。”
哦,原来如此......岂有此理!
戚粼出师未捷身先死,恹恹趴在桌子上老实抄写词语表。
好在郑砚澜还算有良心,没有扔下她自己跑去看电视,而是坐在旁边拿出一本课外习题册填写。
但他不像戚粼一样愁眉苦脸,反倒由于一贯没有表情而显得从容不迫,像打发时间的消遣。
更凸显戚粼孤军奋战,“共苦”的计划还未施行就已夭折。
赵知华临出门前为他们端来一碟黄油曲奇和两杯牛奶,郑砚澜不爱吃零食,主要是为了款待戚粼。
戚粼拿起一块饼干端详两秒,状似不经意地问:“我给你的奥利奥你吃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郑砚澜的舌尖就泛起甜腻的涟漪,好似昨日的味道还残留在口腔没有消散。
对视半晌,戚粼眼眸清澄映出他的脸庞,一瞬,竟无端生出立足明镜前无处遁形的怅惘。
“吃了。”停顿片刻,如实相告,“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吃甜的东西。”
换来戚粼大惊失色:“啊?”
倒不是惊讶他骗她,而是惊讶居然有小孩不喜欢吃甜食?
郑砚澜会错意,以为她受到事实冲击,遂诚恳道歉:“对不起,浪费了你的饼干。”
道歉的态度如此正式,反打了戚粼一个措手不及:“啊,没事啊。既然你吃了就不算浪费。”
那就好,郑砚澜确认:“我都吃了。”
“哦......”
戚粼有点佩服他,虽然自己也会在陌生人面前表演不挑食的面貌,但郑砚澜吃饼干的时候又没人监视他,不喜欢吃还全吃了,是个狠人。
“那这个饼干你还吃吗?”戚粼指着曲奇问。
“不了,你吃吧。”郑砚澜敬谢不敏,“都是你的。”
为了不让饼干屑掉得到处都是,戚粼吃得很小心,一只手接着不够,往下还有搪瓷碟盘兜底。
唇齿留香之际,终于舍得重新拾起铅笔,继续未完成的课业。
午后,窗明几净,室内只有空调送风和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两人互不打扰,一派和谐。
写着写着,纸张上的字词隐约出现晃动的迹象。
戚粼眨眨眼,以为自己是低血糖犯了,想再捻块饼干补充糖分,却见本该安分躺在盘中的饼干碎屑也洒了出来,白纸黑字间跃动好不扎眼。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霎时和楼下传来的高呼声重合:“地震了——快跑——”
地震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戚粼毫不迟疑拽过郑砚澜的手就往外冲。
前段时间戚粼刚经历过人生第一次地震,虽然身边并未出现和听闻伤亡的情况,但她对当时天摇地动的眩晕感和慌乱奔逃的人群记忆犹新,惶然间以为末日来临。
此后还有过几次不甚明显的余震,戚粼还因此跟着父母去附近的学校操场打过地铺。
本以为一段时间过去风平浪静了,意外却在放松警惕的时刻卷土重来!
这个时间点,赵知华还在上班,其余三个大人虽说学校放假了,但还需要进行最后的试卷审批工作。
只剩两个小孩手拉手从五楼往下跑,一路上不断有新人加入,多是高出他们一截的成年人。高频的脚步声和叨喋声冗杂在一起,戚粼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心在颤抖还是地面在震动。
一口气跑到楼下,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正望着建筑物议论纷纷,表情和衣着皆有惊慌的余韵。
戚粼也不例外,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向另一人,郑砚澜像早有准备一样和她对视。
“......”
戚粼边小口喘气边问,“地震了,你不害怕吗?”
郑砚澜牌点读机张口就来:“Z市不在地震带上,一般来说不会发生地震,震感明显多半是因为震源位于临近省市。”
戚粼:“......”
郑砚澜的语气四平八稳,宛如一名训练有素的特派讲解员,可惜和戚粼握在一起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心声。
他尽量自然地抽回手,摸出裤兜里的纸巾,重新抬起戚粼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心轻轻擦拭。
沉默半晌,还是语气飘忽地补上一句:“没事就好,谢谢你。”
戚粼耳廓翕动,敏锐地捕捉到他言辞中的不同,联想到他以前说“谢谢”的态度,很快摸索出藏匿于礼貌背后的生疏。
这个发现让她觉得眼前的郑砚澜生动了不少,并产生了一丝不可多得的成就感。
为了回应他此刻的真实,戚粼一巴掌拍上他的背,豪情万丈道:“不客气,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赵知华赶到家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郑砚澜和戚粼正坐在楼下的长椅上吃雪糕,雪糕的钱由郑砚澜解囊相助。
赵知华悬着的一颗心踏实了,上前一手搓一颗头:“你们怎么不找个阴凉点的地方,坐在太阳底下多热啊,当心中暑。”
“不会的赵阿姨,”戚粼替身旁的人邀功,“郑砚澜请我吃了雪糕,可凉快了。”
郑砚澜表示区区一个雪糕不算什么:“地震的时候是戚粼拉着我往楼下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