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乞丐喊着喊着,声音由啜泣变成了哽咽,众人的笑声也慢慢止住,取得待之的是惋惜与同情,“多可怜的孩子”,“看这样还不到十岁吧”,“给他点吃的吧”……
孙文鹏留心看着众人情绪的变化,这么多人围观,不正是自己树立形象的好机会吗?
“都别吵了!”
他从柜台抽出一个布袋子,舀了一勺盐又抖了抖,装严实后快步走到小乞丐面前,蹲下轻声道:“这小半袋盐够你吃一阵了,还有这点碎银子算我自己给你的,拿着吧!”
人群中的惋惜声很快又被赞许声所覆盖。
孙文鹏暗叹,陈脊拼死拼活都得不到百姓的一声赞赏,还是自己颖悟绝伦,小施恩宠便能得到人心。至于那个陈知县,此刻恐怕还在查那个根本无法深究的案子吧?
盐案?陈脊是真敢查。
今晨,官署内。
与盐一并送到官署的还有马荣的账册。
孙文鹏笑道:“马会首真是好手段,这么快便将一百石盐都筹齐了。”
马荣笑望着孙文鹏:“手底下那些盐店确实是拿不出盐了。别说那些小盐店,便是四大盐商手里也都拮据。就这一百石盐,还都是我昨夜从自家仓库里左挪右腾才扒出来的货。”说着,没等孙文鹏让座,他便在正中右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孙文鹏微怔了一下,笑道:“怪道马会首看起来面色不佳。这茶可是今天第一茬的春茶,没舍得喝一直留待贵客。你可尝尝,醒醒神。”
马荣将茶碗里飘来的茶香深吸了一下:“确是好茶!”
孙文鹏闻言又自嘲般笑笑:“是我大意,竟敢在马会首眼前班门弄斧。便是什么好东西,你不曾见过?我这粗鄙之茶,马会首不嫌弃就阿弥陀佛了。”
马荣呷了一口茶,笑道:“县丞这么说便折煞我了。凭我如何,也不过一介布衣商人,一切荣辱都得仰仗大人们。”
孙文鹏脸露喜色,显然对马荣的应答很是满意。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账册,笑道:“这里头写得清楚,我也看得明白,这些盐都是会首平日里多买存下来的。此番盐祸,你肯捐献出来,很好。”
为官多年,孙文鹏很明白有些事就应当认真处理,而有些不该管的事情最好就不要多事。盐政背后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他可不希望过多牵扯其中。如今,他借此机会,与马荣行了方便就是与郑大人方便。露了脸,卖了人情,其他事便不归他管了。因此,尽管他看得出这账册是临时编造的假账,仍不打算再深入调查。相反,他选择为马荣遮掩。
马荣自然也懂得其中的门道,笑着附和道:“能为朝廷效劳是我们盐商会的福分,我们一定全力配合。”
孙文鹏笑道:“你我二人都是为朝廷办事,万事自当以朝廷为先,日后应当通力合作才是。”
马荣:“自然,自然。”
孙文鹏含笑施着盐,思绪回到了当下。
差役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声禀报,“杀猪匠皮三儿死了!”
孙文鹏神色冷淡:“一个杀猪匠,死便死了。堂尊去了吗?”
差役道:“已经去了。”
“沈亭山也在哪?”
“从昨日到现在,沈大人一直和堂尊在一块。”
孙文鹏冷哼一声,道:“那有他在便好,还来通知我作甚。”
“如今人都不在了,你们还要将这杀人的罪名安到他头上!”李氏情绪激动地哭喊着,任凭陈脊如何宽慰都无济于事。
“现在死无对证你们就想强行找个替罪羊!天理何在,王法何在!”皮三儿的父亲,也就是今日的老寿星,瘫坐在主位上,声音哽咽,胸口不畅,一时气力不济,竟晕了过去。众人忙将他挪至后堂。
剩下的邻里见李氏和皮三儿父亲如此情状,也个个义愤填膺道:“皮三儿绝对不会杀人!绝对不会!”
陈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左求右告地行礼赔罪,“大家先别急,官府绝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
李氏愤恨道:“还说不会冤枉好人,这个沈大人,一开口便说我丈夫杀了裴把总。皮三儿人才刚死,你们不去抓陆庠生那个杀人凶手,反过来却......你们……你们……你个冤家!你为什么不把我一起带走,留我一个人在这里被人欺负!”
“还皮三儿公道!还皮三儿公道!”
众人吵嚷之人越发大了。
“都给我闭嘴!”沉默了许久的沈亭山终于开口,他扶着额,缓缓地说出这几个字,没有愤怒的大吼,相反,温和得可怕。
“既然你们都说我冤枉了皮三儿,那便说说吧,皮三儿为人究竟如何?”
沈亭山的语气温柔又坚硬,随性又固执,让人难以拒绝。
李氏率先止住了哭声,她转头看向沈亭山,目露凶光道:“我丈夫素来与人为善,趁今日街坊四邻都在,在座的各位说说看,你们哪个没有受过我丈夫的恩惠。缺钱、缺盐、缺米、缺人,我丈夫向来能帮就帮,不说二话。”
“对呀,对呀。”众人附和道。
“那冒昧问一下,皮三儿平日对夫人又如何?”
李氏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神色,“自然也是极好,我二人无话不谈,举案齐眉。此生能嫁给他,便是最大的福分。”
“嗯,”沈亭山颔首道:“看得出你们夫妻甚笃,你看,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你还费心又给皮三儿熬了莲子羹。”
沈亭山说到此处故意停顿下来,看向李氏,只见她眼神里多了不易察觉的慌张,手更是反复揉搓着腕上戴着的几个刻着鸳鸯图案的金玉镯子。
“是我做的,我见离开席还有些时辰,便先做了碗羹给他填填肚子。”
“想必夫人定是亲手送到屋中,亲眼见皮三儿喝下的吧?我在屋中的案上看到,喝得那叫一个精光,想来定是极为美味。”
“夫君向来疼惜我,我送去的汤羹,他自然都是喝完了的。”
陈脊闻言,听出明显地破绽,他悄悄向沈亭山眼神示意,沈亭山会意地眨了下眼,示意陈脊莫要心急,随后继续向李氏问道:“据我所知,皮三儿是以杀猪为生?可还有其他行当?”
听到沈亭山换了话题,李氏神色明显轻松了许多,“夫君已经杀了七八年的猪,一心只做这一件事。”
“哦?那就奇怪了。”沈亭山转向陈脊问道:“这山阴县商贾竟如此繁荣?一名普通的杀猪匠能买得下如此大的宅院,请得起丫鬟仆从。甚至……夫人的首饰也都价值不菲,我看光这腕上的几样便抵得上你十年的俸禄。”
陈脊闻言立即正色道:“大胆李氏,竟敢说谎欺瞒本官!”
若是以前,陈脊是断然不会说出这话的。多亏了沈亭山教他,该抖官威的时候抖一点,别叫人欺负了去。
李氏明显被这突如其来地呵斥唬了一跳,解释道:“也许,也许夫君有其他活计,只是不曾告诉我。我一介妇人,夫君在外的事不说与我听也是正常。”
沈亭山笑道:“夫人刚刚还不是这么说的,你可是说你夫妻二人无话不谈。”
“我……”
见李氏说话已经嗫喏,沈亭山没有继续纠缠,而是转向对众人问道:“夫人刚刚说,皮三儿日常尽力关照各位,可是实情?”
“是呀,是呀!”
“真是大好人!死了可惜了!”
沈亭山于人群中瞧见熟悉的面孔,“你是中街天香楼的王掌柜。”
王掌柜突然被点到,有些促狭,从人群中站出来应道:“正是。”
“我瞧见过你的天香楼,昨日那般萧瑟的行情,你的天香楼却仍客似云来,凭这样的生意,你竟还要屠户帮衬?”
没等王掌柜回话,沈亭山又接着向另一个人问道:“还有你,刘大的糕饼山阴一绝,据说许多达官贵人都只认你家的糕饼,你难道也需要皮三儿救济不成?”
众人闻言顿时如哑了一般,噎在原地。
沈亭山接着道:“知县大人命我查案,不是命我来此处听各位讲话本的。我奉劝诸位,若是知道些什么,尽早如实交代,天底下没有包得住火的纸,若是等我查出来,一律按大赵律处罚,诸位可仔细想好再回话。”
“是皮三儿!就是皮三儿!两日前,裴把总到我的酒栈里打酒喝,我跟他讨要先前的欠款,他偷偷告诉我,皮三儿要带他发财了,马上就能发财!他还说,到时候欠的钱十倍八倍的还我。”章记酒栈的掌柜开口道。
“你说裴把总赖你的帐?”陈脊显得有些难以置信。
“还有我!还有我!”赌坊的郑老板插嘴道:“裴把总也还欠着我赌钱呢。巡检司的钱差役可以给我作证,裴把总不敢自己来赌坊,都是让钱差役替他来赌坊买码。那些债签的也都是钱差役的名字,钱差役为此跟我吐了好多苦水,哎,谁不是呢!”
沈亭山与陈脊互相看了一眼,又向众人问道:“那皮三儿呢,你们可还有要说的?”
第8章 全员可疑
“是陆庠生!他从昨日就叫嚷着要杀了皮三儿!”
陈脊:“这事你们可有人亲耳听到?”
众人面面相觑,现场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沈亭山道:“以讹传讹,真相难明。这话最早是从哪传来的,他本人又是否真的说过这话恐怕无人知晓吧?”
这时,差役拎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这是怎么回事?”陈脊问道。
“回大人,此人是在院中发现的,发现时晕了过去,将他救醒后好像失心疯了。”
李氏看向他,仔细辨认后说道:“这是我们临时雇来的后院看守。”
沈亭山闻言,便想走近详问。
不料,看守突然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起来,嘴里反复嚷嚷:“血!血!”
差役恐他伤人,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擒住,压在地上。
沈亭山蹲下问道:“你可曾见到杀害皮三儿的凶手?
看守摇着头,目光涣散:“那个疯子......身上好多血,好多血......”
“那个疯子?”
“是陆庠生!”
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这一句,一时间众人纷纷附和,“对!一定是他!”
沈亭山想起适才见到的陆庠生确实身上有伤,看来他想害人之说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他沉着地转向众人,问道:“你们是何时发现皮三儿遇害的?”
李氏颤声回道:“正午。宴席原定正午开始,但当时我们见夫君还没出来,便去屋中寻他。”
“那么,他又是何时回的屋?”沈亭山继续追问。
“午时初刻,那会宾客差不多到齐,夫君说回屋换身衣服,顺便清点礼单。可是,过了半个时辰,他还没出来。”李氏说着,眼中泛起一丝悲伤。
“也就是说,皮三儿是在这半个时辰内遇害的。”陈脊接嘴道。
沈亭山对一旁的差役道,“你去将糖水贩欢哥找来,就说知县要他过来回话。”
随后又转向众人问道:“这里一共有四十人。这半个时辰你们都在大厅吗?”
众人彼此互望,眼中都带着一丝犹疑。
终于,王掌柜忍不住开了口:“这个……我们都是宾客,宴席上自然是有人看着的。而且,宾客们八人一桌围坐,这里一共五桌,各桌人互相回忆便知道谁在谁不在了。我先说,我们这桌一直没人离开。”
沈亭山点了点头,他扫视众人一眼,然后对王掌柜所说的五桌宾客进行了一一询问。除了李执事及李氏二人曾经离开过宴席外,其他人都证实自己从未离开过座位。
陈脊道:“李执事呢?人在哪呢?我怎么半天也没见着他。”
李执事身量不高,躲在人群的最后头,倒是被遮得严严实实。听得陈脊叫他,他才走了出来,低头回道:“草民在这。”
陈脊道:“你还真在这,今日不忙?”
李执事用袖子揩着泪,声音哽咽道:“我与皮三儿情同手足,今日应邀来此,不论什么重要的活计,我自然都是推掉的。没想到......竟遇上这种事,还请两位大人一定要查明真相,为皮三儿报仇!”
沈亭山凝视着李执事,只见他哭得肩膀都在颤抖,倒像是情真意切。
“你中途离开去了何处?”
李执事强忍哭意,断断续续地说道:“我在帘子后头吹迎宾喇叭,打鼓呢,这还是嫂子托的我办的。”
李氏确认道:“是的。我怕宾客们入座后无聊,便邀叔叔吹喇叭助助兴。”
沈亭山:“是在哪出帘子后头?”
沈亭山和陈脊跟着李氏的步伐,走进花厅的右拐角。这里是一个用帘子遮罩的小角落,离皮三儿的屋子仅一条回廊之隔,若要快速来回倒是不难。帘内放着喇叭、鼓架并有一方小凳。帘子则是半透明的红纱帘,人在外头一眼便可看清里面的情况。
“这期间鼓乐之声可曾停过?”沈亭山问。
众人仔细回忆后,纷纷肯定道:“不曾,一直有鼓声,而且帘子后一直有人。”
沈亭山闭上眼睛,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时的场景。他似乎能够看到那个角落里的红纱帘、听到鼓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他睁开眼睛,视线再次回到现实中的角落。那里已经变得沉寂而冷清,只有墙壁上的钩子静静地挂着:“这是?”
“这是用来勾住宰好的猪肉的,”李氏解释道:“经常有人上门来取猪肉,皮三儿就做了两个勾在这,人来了方便取猪肉。”
“那这红帘子便是临时挂上的?这是为何?”陈脊问道。
李氏看了看执事,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叔叔是做白事的,请他吹鼓乐,挂个红帘子可以挡挡煞气。”
沈亭山又扫视了一圈,在凳子旁发现了些许渣滓,仔细看去,原来是些绿豆粉末。
李执事不以为意道:“今日宴席有道绿豆羹,想来是不小心踩到的吧。”
对李执事的盘查暂时没有结果,沈亭山又转向李氏,沉声问道:“你呢?那半个时辰你在何处?”
李氏答道:“我在厨房忙活,丫鬟青儿可以作证。”
这时,一个丫鬟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她怯生生地说道:“我就是青儿,夫人确实一直在厨房里准备午宴。”
沈亭山颔首,对李氏说道:“带我们去厨房看看。”
皮三儿家的厨房很是敞亮,里头还放着好几桶卤子,卤子里泡着的都是煮熟的猪肉。
沈亭山问道:“这是?”
李氏道:“我们不仅卖生猪,也会卖些卤肉,卤子都是我从娘家学过来的秘方了。”
沈亭山查验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异常,唯有一整柜的药物和灶上的药壶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指着药柜和药壶问道:“这又是何物?”
青儿回答道:“老太爷常年病着,家里备了许多药材。药壶里是刚给老太爷熬的药。”
“方才也没看到请了大夫,药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