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方是老太爷往日里常喝的。”
“拿来我看看。”
李氏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大人,这药是我公公日常喝的,也需要查验不成?
沈亭山笑了笑,说道:“若心里没鬼,查查又如何?”
青儿看向李氏,李氏咬唇想了一会,向青儿使了个眼色。青儿从右上方的壁橱中取出了几贴现药递给沈亭山。
沈亭山命令差役将药送到后院交于赵十一查验。过了一会,差役来报:“赵先生说这是治疗心疾的方子,并无古怪。”
沈亭山又往壁橱里看了一眼,见里头似乎还有另一种药包,遂问道:“我看里头好像还有一种药?”
李氏慌忙解释道:“那是民妇用来疗愈胸疾的药。”
这时糖水贩欢哥也来到此处。
沈亭山:“我且问你,陆庠生是何时进你屋中行窃的?”
欢哥仔细回忆了一番,说道:“具体什么时候我不知道,但是我发现他的时候是正午,他应该已经来了好一会,吃了我半缸糖水呢。”
“陆庠生身上的伤是你打的?”
欢哥愣了一下,回道:“大人......是他先偷我东西,我才打他的,这不算罪过吧。”
“莫慌,我是问你,他身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欢哥嗫喏道:“我看他偷吃,心里不忿,随手抄了厨房的刀想吓唬他,谁知道他竟撞了上来,不小心就划伤了他......”
“那刀呢?”
“刀还在我家,大人,出什么事了吗?”
沈亭山对一旁的差役道:“你随欢哥回去,将那刀收回县衙,留作证据。”
若欢哥所言非虚,那陆庠生也并没有作案时间。
见查问了一圈并无发现,陈脊附到沈亭山耳旁,低声说道:“将这么多人拘着也不好,命差役将各人姓名住处登记好,先放大家归家吧。”
沈亭山点头称是。于是差役便领命办事。待众人散去之后,沈亭山和陈脊来到后院寻赵十一共同讨论案情。
陈脊思索片刻,道:“从目前的线索来看,皮三儿为人忠厚,众人都没有作案动机。即便有,也都没有作案时间。但是这样一个好人,为何会杀害裴荻?难不成我们的推断出错了?我适才听他们所言,这裴荻似乎也隐藏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事情,难道......皮三儿是为民除害?还有陆庠生,真是他杀了皮三儿不成?你们怎么看?”
沈亭山道:“我们刚查出皮三儿的杀人嫌疑,他便在家中遇害,这绝非偶然。我还是笃定,他与裴荻被害一案有关。只是,如今皮三儿的杀人动机未明便已殒命。陆庠生、李氏、李执事三人又各有古怪......”
“那陆庠生半疯半癫,此刻也不知道跑哪去了,我先派人全城搜捕他。他有个老宅,但不常住,我让差役也去搜查下,看是否有线索。”
沈亭山:“如此甚好。我看我们还得从皮三儿和裴荻的关系上开始查。你们还记得吗,皮三儿是因被人举报贩卖私盐才捉到巡检司的,那到底是何人举报,皮三儿又是否真的有贩卖私盐的情形?若他真的贩卖私盐会卖给谁?别忘了,昨夜我们查到下毒一事,可能也与私盐有关。”
陈脊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我想起来了!卖糕饼的刘大!我昨日曾在路上遇到刘大,他的精神头很好!眼下盐荒肆虐,大家多少都有些病恹恹的,他倒是格外不同。”
沈亭山笑道:“线索这不就来了。”
赵十一眼睛一亮,道:“若邻里有人买了皮三儿的私盐,为了此事不暴露,倒是很有可能故意替皮三儿遮掩。”
“走,我们去刘大家看看去!”沈亭山当机立断。
“等等!”赵十一道,“还有一事,适才的那贴药。”
“不是没有古怪之处吗?”陈脊问道。
“单从药来看却无古怪,但如果那贴药是给老太爷熬的便怪了。适才皮三儿的父亲被挪到后院,我恰巧遇见了,他面色苍白,伴有咳嗽,乃一时气血攻心,呼吸阻塞之症,并非心疾。”
沈亭山闻言心中有了计较,说道:“好,此事我知道了。劳你处理好这里,我们先走了。”
三人拜别后,陈脊和沈亭山走到了前门。
临出门前,沈亭山特地绕到厨房,向青儿问道:“青儿姑娘,你这药是在哪里拿的?这桑皮纸倒是特殊。”
青儿闻言,愣了一下,犹豫不答。
沈亭山笑道:“你别紧张。我呢,也素有心疾,方才听赵先生说此药对心疾颇有成效,便想着也去抓几包药调理调理。”
青儿这才放下心来,答道:“是城南的四时药堂,它家的药材是山阴最好的,因而用的纸也高档些。”
紧闭的花厅内,面对两浙都转运盐使郑劼的狂怒,众人皆屏气凝声,无人敢开口接话。
郑劼呷了口茶,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此说来,夏言这只老狐狸,是想在山阴这件事上做文章。看来他不斗倒我舅舅,是不会罢休了。”
绍兴知府洪州道:“御史尽管放心,山阴的事做得滴水不漏,八年前旧案的卷宗更是早已被我销毁,没有任何证据可查,无论如何都翻不过来。”
“滴水不漏?”郑劼冷笑道:“马荣的急递可是一大早就送到了我手上。死了几个人倒不打紧,可这下毒的事竟然也被查到。你当初是怎么说的?绝对不会有人发现。”
绍兴通判陈勇问道:“这个沈亭山,可是吏部尚书沈滔之子,今年新进翰林院的进士?”
“正是。沈滔可是夏言的得意门生,此番沈亭山介入此事,若是受其父之托,只怕不会轻易罢手。”洪州说道。
郑劼冷哼道:“凭沈亭山一个黄口小儿,虽说有些查案本领,但想撼动我郭家还差得远。倒是夏言这个人,心狠手辣又老谋深算,他敢用一个尚未任职的翰林查案,只怕是还另有后手。”
洪州道:“若说夏言要利用沈亭山的话,沈滔也不是好对付的人,他此番竟放任自己唯一的儿子卷入此事当中,也是奇了。”
陈勇道:“洪大人有所不知,这沈亭山我曾在京城接触过,以他的脾气秉性,可绝非沈滔所能左右的。夏言让沈亭山卷进来,恐怕就是看上了他这种性格。用得好便是一把利剑,若是用得不好,顶多牺牲一个小儿,他没任何损失,也不用明面上与郭家为敌,真是只老狐狸。”
洪州本就烦闷,听了这话更是难受,他斜眼看到角落里一直未开口说话的盐法御史李永安,问道:“李大人是被吓傻了不成,半日倒不开口。”
李永安低着头,双手紧握,肩膀微微颤抖,只简单地说了一句:“各位尽管放心,目睹八年前一案的人都已经死了,没有任何证据可查。”
郑劼道:“当初我就不同意你们复刻八年前的案子,你们非说只有案子够奇才能唬住陈脊。这下好了,突然冒出个沈亭山来。”
陈勇道:“诸位大人莫慌。眼下的案子,我们也都是假手山阴那人所为,并没有亲自动手。退一万步讲,即便那人也被查到,到时候全推到私盐贩子黄柳生身上便是。”
洪州:“这黄柳生便心甘情愿让你利用?不怕他恼凶成怒,鱼死网破?”
陈勇:“大家别忘了,他的命脉可是握在我们的手中。只是,眼下还不到要去阻止查案的时候,且先静心看看。倒是马荣,那批货务必叮嘱他小心些才是,若是让手底下那些盐商发现了,又要凭空生些事端。还有四时药堂,若是靠不住,马荣应该懂的。”
郑劼:“这些我自然明白。那陈脊既然不听话,我便换个听话的人,孙文鹏倒是不错。”
洪州:“小小一个县丞竟然还敢拿证据威胁我们,回头我就把他弄死。”
郑劼吼道:“草包!事情交给你办,好事都能给你办成丧事。等把你教会,我双脚都踏进棺材板了。”
洪州遭到呵斥,顿时闭上了嘴。
陈勇圆场道:“别说山阴,这整个绍兴、两浙,谁不知道我们这点事,孙文鹏那算得上什么威胁。我们在意的,是谁知道了又站我们这边。”他说着,起身走到郑劼身边,给他添了盏茶,接着说道:“郑大人放心,孙文鹏的事我会派人留意。”
听了这话郑劼心里才稍微宽慰了些,“好歹是有个明白人。”
“说实话,我想不明白的事有许多,但这第一件应当是……你为何不另骑一匹马?”沈亭山憋了许久,终于还是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陈脊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尴尬地笑道:“说来惭愧。父亲在时,总不让我骑马,日子久了这骑术就生疏了。习惯了驴子的慢行,骑马嘛……心里还有些发憷。”
沈亭山闻言大笑失声,“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没事,你不会,我会也是一样的。”
陈脊头瞬间便抬了起来,“你不笑话我?”
“这有什么好笑话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短处,我总不能拿自己的长处去攻击你的短处吧。若如此,你也可以笑话我,堂堂进士,不仅不会临摹笔记,更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陈脊笑道:“你已经很好了。”
“我知道我很好啊,你刚知道吗?”
沈亭山语气很是骄傲,陈脊知道,他向来如此,既自信又自知。
两人一边说笑,一边沿着马石河向下游骑去,遥遥可见云梦山脚下一片葱郁的密林。林深幽静,其间隐约有一处孤零零的宅子,远离繁华的城镇,却未显破败。
“呆子,我们从后面翻墙进去。”沈亭山道。
“你说什么?”陈脊惊问。
“这刘大在皮三儿家中时便多有隐瞒,如今我们直接上门查问也不见得能问出什么,不如先自行探查一番。”
“我身为知县怎能做出这等偷鸡摸狗的事情,绝非君子所为!”
只要能探得真相,沈亭山才不管这些礼俗规矩。但他并没有和陈脊多嘴,只因他从不强人所难。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强行要求别人适应自己的规则,那他和建立规则的那些讨厌鬼便没有什么分别了。
于是,他见左右无人,借着墙边的柴垛,轻轻一纵,翻身进了屋,隔着墙小声对陈脊道:“你从前门进去,先拖住他。”而后便仔细探查起来。
刘大家的院子并不大,空寂寂的,除了前院和两间卧房外,便只剩一小间杂物库。和皮三儿家相比,这里显得正常了许多。
沈亭山轻步转进杂物间里头探看,房内的柴火、米缸、菜食等物都很平常,倒是好几个酒坛子格外特殊。
爱酒如他,进屋竟没闻到一丝酒味。那便只有一种可能,坛子里装的根本就不是酒。
他轻手轻脚地将几个酒坛子掀开,看见的却只是做糕点常用的白糖。见没什么蹊跷,他便想将盖子盖回,却瞥见罐子旁散落有些许白色的粉末,他沾了些放入口中,顿时惊住。这不就是盐!
他从一旁找来簸箕,抬起一个酒坛将上头的糖倒出。果不其然,这些盐粒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犹如宝藏一般,晃得人眼前一亮。
沈亭山细数了屋中酒坛子的数量,共有一十八个。若每个都有半坛子盐的话,以目前的盐价,刘大是断然买不起的。更别说眼下城中还有哪个盐店能卖给一个人如此多的盐。
沈亭山还欲查看,却听见前院传来陈脊的咳嗽声。
因怕是陈脊发的信号,沈亭山只得作罢。临走时,他斜眼还瞥见门上系着个捕鱼者专用的绳扣。虽有些疑惑,却没有过多留意,连忙翻墙离开。
第9章 扑朔迷离
从宴席上回来,刘大便在宅前的木柴炉上忙碌。刘大拿着木质的模具,轻轻将面团塞入其中,再用木锤敲打,糕饼的形状瞬间呈现出来。烤炉中火焰熊熊,热气腾腾,远离尘嚣的宁静与人间烟火气息在这里巧妙融合。
他沉醉于手头的活计,丝毫未察觉到陈脊已走至身旁。直到陈脊先开口说话,他才被吓得一跳,急忙将木锤放在一旁,在肚子上擦了几把手,行礼道:“知县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快请进屋坐。”
陈脊哪敢进屋,连忙就近于院中坐下,一想到沈亭山在后院‘做贼’,他就不自觉地心虚,呆愣愣坐着,半日也不敢开口。
刘大见陈脊神色怪异,问道:“不知大人来,所谓何事?我知道的在皮三家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别的要说了。”
陈脊支支吾吾地,用咳嗽掩饰尴尬,嗫喏道:“那个......也没什么,你怎么刚一回来就忙上了。”
刘大尴尬地笑道:“我们小商贩是这样,看似自由,实际上不敢让自己停歇一刻。毕竟,停下就没有收入。”
“这样……那你最近身体可好?”
“啊?”陈脊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反倒是将刘大唬了一跳,他不自觉地抓了下自己的左臂,不知怎的,也跟着紧张起来,“我……我身体挺好的……”
“挺好的?挺好的就挺好的……”
“大人这……这皮三儿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宴会上,我也一直坐在原地,从未离开。”
“我……”
“我想问你,你近来身体怎么会如此得好?”
正当陈脊无计可施之时,沈亭山从前门转了出来,着实救了陈脊一命。
“大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如今县内盐荒肆虐,百姓大多缺气少力,而你精神头却格外好,这不奇怪吗?”
“草民......草民平日便很少吃盐,想来是早就习惯了。”
沈亭山不愿在此事上浪费口舌,直截了当说道:“不是你少吃盐,而是你吃太多盐了吧。”
沈亭山伸手指向后院杂物房的方向,“如果我没猜错,那里头应该囤满了盐。”
刘大吓得魂飞魄散,跪倒在地,争辩道:“大人明鉴,草民绝没有藏私盐啊!”
沈亭山质问道:“我说那是私盐了吗?你自己怎么就认了?”
刘大浑身发颤,被噎得哑口无言。
“你也不必与我争论什么,有或者没有,我只消命差役去探查便知。只是那时,你便是私自藏盐,巧舌隐瞒,罪加一等。你若此刻认了,还能减刑。”
刘大见事已败露,如捣蒜一般在地上磕起头来:“两位大人!我确实买私盐了。可我们......我们只是想活着,这有错吗!”
“我们?”沈亭山和陈脊对视一眼,接着问道:“你都知道些什么,据实说来,不可欺瞒。”
刘大呜咽道:“皮三儿卖私盐不是诬告,他确实在暗地里做这不法的勾当。”
“私盐贩卖,朝廷严厉禁止,你们是如何交易的?”
“记得皮三儿家帘后的勾子吗,就是那。”
陈脊:“勾子?”
“他将盐藏在猪肉里缝起来,挂在那,我们自己去取。”
“这么说,今日宴会上的人,大多都买过皮三儿的盐?”
刘大皱着眉头,深思熟虑之后,决定坦白交代。既然大家都买了私盐,就不能只抓自己一人。法不责众这个道理他也是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