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颜二郎与笠哥儿也是在东屋做一处歇了,李氏伸手摸摸床底是温热的,这才放了心,悄没声的掖了被子,又将帐子收收紧,才掩了门悄悄出来。
冷清清的月光撒了一院子,上京的天冷得很,草坪染了枯黄,偶尔间才露出点子绿意,左面靠了墙一株石榴树生得极好,远处隐约还有些人声嘈杂,李氏叹道,“这般夜了,还是人声喧哗,若是甜水镇此刻便只有水声来了。”
元妈妈斜眼掠了门外,脸色隐在暗处明明灭灭不知想些什么,李氏拖着脚又往后院去,天黑脚底膈了块石头,人歪了下,元妈妈忙伸手扶紧了说一句,“天黑了,大娘子仔细些脚下。”
李氏幽幽一叹,若是甜水镇自己屋里便是再黑也不会绊了脚的,手搭了元妈妈一脚一脚沿着风雨连廊又往后院里去。
炕烧起来了,屋里哄哄的,瓷白荷花灯座里燃着蜡烛,镂空缠枝水草香炉里燃着金桂蜜香,桐花歪在椅子上头一点一点了。
桐花见李氏进来,悄悄出去了,李氏生怕吵了青秞,掀了锦帐青秞睡得正香,一把青丝甩在枕头上,玉白的脸睡得粉滋滋的,粉嘟嘟的嘴像极了三月里的桃花,李氏解了棉衣,又另拉了床被子,箱笼在河里飘久了被子也染了凉气,倒叫李氏打了个颤,忙往床外移了移生怕凉气染了青秞。
桐花回去见元妈妈手里捏了衣服只管蹙了眉愣在窗前,心里想只怕是累了到底上了年纪经不得许多辛苦,便上前接了过来将开了箱笼里面的衣服都折叠了出来,才捂嘴打了哈欠道:“妈妈,我们也去歇息罢,我有些不想动了。”
元妈妈这才晃过神来。
第70章 叶府
胡明浩捏了手里小厮才送进来的帖子,溜圆了眼上下瞧了又瞧,抬脚便要去自己亲娘欧阳氏屋里讨主意,起得太急冷不防膝盖磕在桌沿,疼得要喊到底忍住了,十四五岁的年纪正是好面子的时候,屋里立着两个女使,胡明浩不欲示弱,呲了会子牙蹦了出去。
腊月里日头不盛,屋里显得有些昏暗,欧阳氏借着菱纹格窗前的日光低了头,露出弯雪白的颈子正做活计,乌鸦鸦的青丝拿支油绿翡翠簪子挽了,身上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玫瑰紫对襟丝绵袄子,丁香色如意暗纹宫绸棉裙,熏炉里散着松子叶的清香。
瞧着胡明浩喜滋滋的走进来,便放了手里的活计,招手将胡明浩拉到身边挨着坐了,又牵了手探探冷热方柔声不疾不徐:“今日得了你爹夸了。”
便是胡明浩抿紧了唇不欲笑出来,那翘的高高的嘴角也没藏住喜意,将手里的帖子塞给欧阳氏:“娘,你先瞧这个。”
不过是张样式再普通不过的请柬,写的字也普通,瞧着就是屋里小厮代笔的,只是右下角写着的名字却让这张请柬再不简单了,“李佑乔,请你?!”欧阳氏也不由得提高了些声音。
李家可不是一般的豪门贵族,就是在龙虎风云的上京城里也是一巴掌之数内,且不说现如今家主任吏部尚书管百官升迁,便是他故去的父亲曾是前任首辅赫赫威名谁人不知,便是如今满朝文武说起故去里李首辅也多是赞论不已,没一人敢有微词,若这些都还不论,单论李家的大姑娘李佐蕉未来的皇后,谁人敢不巴结。
欧阳氏手里拿着这张帖子,许多日子未曾展颜的笑容,忍也忍不住,自陈氏带着一儿一女回了京陵府,胡老太太便做主将欧阳氏的管家权全数交给了陈氏,只道了句辛劳叫在屋里好好将养,虽不是禁足,便也是不叫随意进出了。
明面上还不显,可府里的下人们谁不是拜高踩低的,以前欧阳氏当家,便陈氏是个正妻嫡母还没人将她放在眼里呢,如今陈氏添了嫡子,府里的人俱是一窝蜂涌上去,欧阳氏这里立时成了冷灶,好些的东西再也到不了屋里,便是寒冬腊月了好皮子都没一张,只拿了些陈年旧货支应,欧阳氏也是当家惯出了脾气的,一时没忍住去问了管事妈妈,那边阴阳怪气说什么宝哥儿屋里要用,便是老太太如今也要让着些呢。
一个奶娃子能用多少,欧阳氏鼻子里一哼,转身回了屋里,平日里无事不出门,不过是窝在自己屋里琴棋书画,还是胡炳卫不忍隔三差五还是要来住上一晚,到底是保得了欧阳氏母子吃穿不少,别的就再不能了。
如今有了这张帖子便有了一半的底气,便是胡炳卫知道了只怕也要上赶着来探听的,想到这里,欧阳氏起身开了柜子拿出个锦盒打开给胡明浩瞧。
紫莹莹,水汪汪一方尺长的紫玉,欧阳氏爱惜的摸了摸,这块紫竹玉是当年生下胡明浩,胡炳卫送给自己的,听说下了大本钱的,轻叹一声将玉给胡明浩:“我听李家三郎善音律,这玉是上好的做箫料子,你拿去送礼罢。”
胡明浩也知这玉来历,皱眉犹豫,面有不舍,欧阳氏也不劝,转身回里屋取了件灰兔皮长袍出来给胡明浩,胡明浩诧异,“娘不是说,今年你屋子里都没有好皮毛吗,这可是顶好的灰兔皮。”
欧阳氏温婉一笑:“我管了这些日子的家,我手里何曾缺好东西使,便是一两年没有也是不愁的,且你爹还惦记着咱们呢,隔三差五的总来歇息,所以便是她们不给我,我也能拿出来与你穿戴,若日后我年老色衰与你爹恩情日淡,你爹不看顾我们了,那便是我手里再有上好的皮毛也都保不住了,包括这紫竹玉都是别人的了。”
大户人家哪里有小孩,便是三岁的幼童还有几分心机呢,胡明浩颔首收了锦盒,“我晚上便带了去,定会好好周旋结交的。”
见此欧阳氏欣慰,“那位是嫡子不假,可如今也还在襁褓里呢,我听说今年京陵府出了个十一岁的小秀才,人人称道,便当他也一般的天才,那也还得十年呢,我儿不差,有这十年还不早就中举,赴会试了,到时有了官职,谁能奈何,便是你爹也只有看重你的。”
胡明浩想起什么噗嗤一笑凑近欧阳氏低声哂笑道:“我可听说件稀奇事,说这十一岁的小秀才的姐姐原是要与我大姐姐定亲的这温家大郎定亲的,不知怎么叫我爹榜下捉婿了,听说我大姐姐还断了人家的生意呢。”
欧阳氏低眉不屑,“你爹粗糙哪里就知道这些,必定是那屋里人的主意了,定是瞧上人家好相貌了,人人说她端庄持重,那是没瞧见真貌呢,那年元宵看灯,远远的看见过李三郎一回,回家就哭闹了她娘要与李家结亲,把你爹气了个半死,那李家岂是我们攀得上的。”
母子俩说笑一会子,胡明浩起身出去了,欧阳氏拿了几百钱叫人出去要了席面进来与伺候自己的曲妈妈一般的吃酒取乐。
李佑乔大手笔请了一席曲水流觞宴,胡明浩十四岁中秀才也不是个俗人,又殷勤说话,倒也算个主宾尽欢,
隔着窗子,李佑乔倒像见着个眼熟的人,三四十岁瘦高男子,穿了件棉麻蓝布长衫,打包间门口走了几回,又不像熟人,大约是哪家下人罢。
散了席,李佑乔下来,见多木倚着车门站了等着,李佑乔不肯上车叫多木牵马,多木木着脸不肯动:“叶掌柜说的,若再叫郎君酒醉骑马,必叫我在床上躺十天。”
李佑乔斜眼觑了多木,知道叶掌柜在这件事上再不会玩笑,只得罢了,准备上车,那眼熟的蓝衫男子此时疾步过来拱手作礼:“小的见过李小官人。”
听见上京口音,李佑乔挑眉:“我瞧你眼熟,一时没想起来。”
那男子笑得甚是殷勤:“小人是陶相家外院管事的陈三,去李府送过帖子,大约远远见过,今日是接我家七姑娘回京,遇见李小官人,这也是缘分使然。”
闻言李佑乔蹙眉,懒得再说话了,正想随意打发了,那陈三好像不懂看脸色一般仍堆了笑脸说:“我家七姑娘也是个可怜见的,原本她娘只是我家相爷在台州任职时下官送的通房,一时怀了孕,到要生的时候,京里恰好来了调令叫相爷即刻回京,产妇不宜舟车劳顿,只得留在娘家,等生下来也写了信报喜,怎奈那是才到京安顿,一时没忙过来,今年听说七姑娘的小娘病没了,我家大娘子可怜她失了人照顾,便派了我来接七姑娘回京,这不路过这里,瞧着京陵府繁华,便靠岸游玩。”
李佑乔也不说话,只扶额称不胜酒力便走了。
才走到院子里便瞧见叶掌柜坐在他屋里与徐妈妈说话,肚里暗自叹气今晚只怕又不得安静,抬脚找了张交椅坐了,叫多木倒茶。
叶掌柜只拿眼尾扫了李佑乔便知他心底不耐,浑不在意只叫徐妈妈出去才道:“你原是不想拖累颜家才紧赶着跑来京陵府,如今又为甚画蛇添足。”
说起颜家李佑乔难得有些许不自在,便越发端起脸子做出一板正经的样子:“原也是要与胡家走动走动,咱们在京陵有不少店铺呢,又加了临安郡主这一事,总要拜地方的,如今这一席只怕无用了。”
说着便与叶掌柜说起方才遇见陶相家下人之事,复又道:“原本是想设个法子将临安郡主一事在京陵府了了的,如今看来很不必,他们喜欢闹,索性我便回了上京去,叫他们自己闹去,我倒乐得闲了。”
叶掌柜打小瞧着李佑乔为了护着她算计人心,知道如今这两家惹恼了他,也落不下什么好,也懒得操心,只是提起要回上京,顿时那眉头紧得像能拧出酸汁子一样,将手里的茶盏跺在案上道:“我不回,你自己回去。”
李佑乔慢吞吞喝了茶才哂笑道:“你是怕我爹呀。”
这下便似踩了尾巴一般,叶掌柜抄起手边的茶盏掷向李佑乔脚边上,“我怕他作甚,他哪里有让我怕的,我只烦那老太婆日日里生事。”说了又挥挥手敢苍蝇一般:“你滚。”
李佑乔放了茶盏道:“亲娘,这是我的屋子。”
叶掌柜这才回神想起这里是李佑乔的屋子,越发生气鼻子里哼了一声:“哪有你的屋子,这里都是我的,别忘记了这里是叶府,叶府!”
说毕,起身悻悻走了出去。
瞧着脚边碎了一地的天青碧雨茶盏,李佑乔沉了脸唤外面的女使大米进来,指指地上的茶盏道:“谁叫你们用这茶盏给叶掌柜泡茶的,说了用白瓷盏的,这一盏你一年的月钱都不够赔。”
大米低头不敢申辩,谁敢拿这位小祖宗才买的茶盏给叶掌柜泡茶来的,这府里谁不知道叶掌柜爱砸茶盏的毛病,还不是叶掌柜自己瞧见了非要用的,若惹了叶掌柜生气,这位小祖宗罚的更狠,大米只能自认倒霉,由着李佑乔罚了月钱去。
回了屋里与小麦一说,小麦乐得哈哈大笑,拿了几文钱说要请打大米吃碗糕。
第71章 叶氏
颜二郎不熟上京风俗,便故意做个要买房子的样子找了牙人看几套房子,又套了许多话,回来便将青秞安置在了后院的东厢房里,这东厢房里套了暖阁,窗子朝了南面阳光极好,虽不及祥里巷子的房子舒适,但毕竟这里是上京内城,很是难得了,笠哥儿还是叫他去住了外院。
上京分了内城与外城,内城已皇城为中心,紧靠了皇城一圈一圈的外移,除了三司六部,再就是王公贵族,豪门大户,虽并未规定平民不得居住在内城,只内城房价日日高涨,不要说一般的平民百姓买不起,好些的位置,便是有钱也没处买了,除了些最早的民居,或者大商户其余平民大多移去了外城,剩下多是各色商铺鳞次栉比。
按捺了两天等屋子收拾好了,青秞缠了李氏也出去走走,颜二郎深知其意,叫桐花准备了帷帽叫青秞戴了一家子好往大相国寺那边去耍。
大相国寺有上京最热闹的交易市场,才进门便看到有卖狗、猫的,笠哥儿有些走不动,觑了青秞抿嘴笑了也不说话,青秞瞟了他在耳边低语,“日后再说。”看着姐弟两个弄鬼,李氏也不理,只往前走。
一行一行都是按规矩摆了,有纸墨笔砚,也有时令鲜果,各种干果和腊肉之类,眼见着后日便是大年了,家里所备不多,颜二郎与李氏商议着就顺路买些回去,尽着素日姐弟俩所喜挑选了许多,叫潘进拿去放到车上。
出了相国寺往东大街去边是卖书籍,衣帽的,青秞四处探看了,又叫桐花买了些摊子上的领抹、抹额一些小物件收了,再往北去却是个叫甜水巷所在,一家人都有些意动,进去逛了逛,是个纳税的所在,也有药铺,画廊,再往北就进了榆林巷来了,这里是买卖粮食所在,大米小麦,各色粗粮,芝麻油、大豆油整整一条巷子应有尽有。
从巷头走到巷尾,告诉潘进买些粮食回去,准备找个食肆吃饭,这条巷子也一家也无,青秞看见街尾有家店铺门前写了个大大的卖字,一时意动扯了扯颜二郎的衣服便往里面瞧去。
这条街大多是前铺后院,这家也一样,问了里面的人,正是掌柜的自己,说自己是徐州人年纪大了想落叶归根,由着颜二郎与掌柜的说话,青秞拉了笠哥儿姐弟两个楼上楼下里外走转了一圈,等下来背了掌柜的瞧着颜二郎点点头。
颜二郎蹙眉,知道青秞是依样想开个成衣铺子,成衣铺子最好是开在热闹繁华之处,又或者成衣铺聚集之处,可这里却不是开成衣铺的好地方,问了价,掌柜说要急着回去连着里面的柜台东西一起作价五百两,这个价格这个地段在上京已算便宜了。
开成衣铺最忌的便是周围有食肆酒店,烟酒缭绕最是坏衣服,这里却是干干净净一家食肆也无,最要紧的这里都是些做了粮油生意的人家,但凡做了这样生意的都是有些家底的,不然可屯不起货品的,又一则这里都是前铺后院可见是有人家住这里的,不需别的客人只要将住在这里的人家生意做了,每年便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且这处是街尾过了宝丰桥便是龙金桥离家里近,那边还有些居民聚集之所,有来了这些客源便足够了,青秞这次却准备做些特别的东西。
拉了颜二郎到一边嘀嘀咕咕几句,倒叫颜二郎眼神一闪,自家这个小丫头虽不甚爱诗词歌赋,但却有急智,做事也果决,看准了就下手,颜二郎也是个做事干脆的,既是要买便寻了掌柜又讨价还价一番,不知掌柜果然是要回家还是怎的,竟然肯让了四十两银子,最后四百六十两成交,一般的请了牙人铺里的人作保保签了协议,又去上京府里做了转让手续,不过是逛个街,就买了一处铺子,把个青秞喜得见牙不见眼的。
买下了这个铺子一家子都欢喜起来,颜家面上看起来是颜二郎教书赚钱,又置了田地才富裕起来,实则还是大多靠了青秞的铺子,如今又有了新铺子日子便有了奔头。
几百万人口聚在上京,自然是有南面口味的正店,脚店的,青秞一家子找了个南方口味的脚店点了一席热热闹闹吃了一顿,等回了家,青秞急不可待抱了自己在甜水镇时就琢磨出来的丝绵布给李氏看。
李氏惊讶,递给在一边的元妈妈瞧了,元妈妈接了对着灯仔细瞧了道:“这布料我再没见过,似丝非丝,又不是棉布,比起最细致的棉布还要好上几分。”
青秞眼睛亮灼灼道:“这布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外面再没有的,我准备拿了这个布开一个专门卖女子里衣的店铺。”
李氏闻言将手里的布揉搓几下道:“这布料若是用来做了里衣自然是极舒适的,比起最上等的细棉布还贴身些。”
青秞得意:“这是自然的,”又瞧了元妈妈道:“元妈妈,我晚上有些没吃饱,你叫潘大娘再给我煮碗粥宵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