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落在水面,金影涛涛,波光粼粼,两队人马,俱着麻色短褐,只腰间所系腰带色彩不同,一对系红色嵌金色织花腰带,一对系绿色绣落叶黄五毒腰带,领队皆是壮实之人,肌肉鼓鼓,倒似要将短褐撑开一般,全靠腰带系住了。
水中立撑篙竹椅,一人穿甲胄立于其上,手拿彩旗,口中衔哨子,双手舞动,腮帮鼓起,龙舟领队都是老手,瞧号令者,知道要发音了,躬身鼓劲待命,后面的见领队形状个个手握船桨,瞪眼似铜梁,就见刹那,哨音穿耳,龙舟似箭破水而去。
两边各有鼓威者,摇旗呐喊,也有开了赌局的,喊的越发拼命,一时见着自己买的龙舟落后嘴里骂骂咧咧,很不能上前帮忙。
李佑乔与几位翩翩少年在楼船上饮酒看赛,一头戴金冠穿雪青长衫少年指了系绿腰带的那队口沫乱飞骂道:“金老二若输了,和你没完。”
旁边有人笑道:“陶三郎,你买了多少,急得粗脖子了。”
李佑乔只端了杯饮酒在一边看热闹,一歪头瞧见笠哥儿爬在边上的树上看热闹呢,恐失脚落下,叫多木去喊他下来,笠哥儿跟了多木上船,见一船的人也不慌张,朝李佑乔拱手喊:“三姐夫,早知道你在这,我不用猴爬了。”
伸手拽了笠哥儿过来,上下瞧了没甚不妥,李佑乔才笑道:“今儿逃课呢,不怕夫子骂。”
听这话笠哥儿知道李佑乔并不知道他换了书院,便笑道:“没逃课,我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呢,今儿个学里放半天假,准我们来看龙舟赛呢。”
国子监是国家最高学府,只收七品以上官员子弟入读,国子监生员优秀者可直接入仕。
旁边原本瞧热闹的几人,见眼前这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竟然就入了国子监,都甚惊奇围了过来看,那陶三郎最自来熟,拉了笠哥儿道:“国子监的教授最是刁钻,你可别急着拜师,不然可有你受的。”
李佑乔扯了过来道:“陶三郎,别教坏人,笠哥儿可不怕读书呢,”又低头笑了问:“可曾拜师?”
笠哥儿笑了向上拱手道:“拜在子寿夫子门下。”
旁边林家五郎当下就有人惊到:“那位老先生收徒最是严苛,你竟能拜了他老人家,果然是英雄出少年呀,哈哈,李三郎这是谁家小郎?”
李佑乔恐笠哥儿面嫩不经闹,便牵了手下船道:“白天没甚好看,我送你回去罢,天黑了有灯河,乐坊司的歌舞,那才好,我早租了船,我们一起看热闹。”
笠哥儿早想游灯河,赶着点头应了,与李佑乔下船来。
上了车又去又一阁,叫人送来新做的端午礼盒,又拿了一个梅花五毒攒盒,李佑乔递给笠哥儿道:“这里是店里新做的果子,你读书饿了好吃,若喜欢再找多木要便是。”
那攒盒样式新奇,笠哥儿一看便喜欢忙接在手里,车夫赶了车便往梧桐桥去。
见了李氏,李佑乔言辞恭谨,落座喝茶,说了会子话才道:“今日晚间金明池有灯河与歌舞,我租了船,请夫子与大娘子一起去游玩。”
闻言李氏知其意,笑了道:“我们都不喜欢闹腾了,翠娘两口子也回来过节,不如叫她们姐妹与笠哥儿一同去罢。”
天色微暗,颜家侧门两辆车一齐出来,至梧桐桥拐弯处李佑乔早已等候,见颜府车来,让在一边让车先行,自己跟在最后面,三辆车缓缓往金明池方向去,今晚热闹,车多人挤,不过几步又堵住了,青秞与笠哥儿坐了一辆车,见堵车笠哥儿掀起窗帘一角欲往看,车帘一动,李佑乔闪身上来,笠哥儿瞧了瞧李佑乔,又瞧了瞧青秞,眼珠子一转,起身下了车,青秞不放心正欲喊住,隔着窗瞧见笠哥儿才下车便叫多木牵住了,扶着上了后面李佑乔那辆车。
斜了眼似笑非笑瞧了李佑乔,眼珠儿才对上又羞红了脸,不由得半垂了脸,不肯再看,素日青秞都是极大方的,何曾见着这半垂眼帘半含羞的样子,李佑乔眼珠也不肯挪,捏了捏手,悄悄伸出去抓了青秞白皙的手指在手心里,青秞指尖才觉温暖心底慌张,才要抽了手回来,可叫李佑乔捏住了不肯松,一时又抽不动,只得由他握着。
五月夜,天微凉,正是一年里最适宜的日子,偏车子里倒似热了起来,李佑乔鼻尖汗珠都冒了出来,捏了手又不知要说什么,待要松了又实在舍不得,呆愣愣瞧了青秞半晌,眼见青秞要急了,才恋恋不舍放了开来,又凑近耳边道:“我实是有事与你商量的。”
耳边微热,似痒非痒青秞实在忍不得,含娇带嗔瞧了李佑乔伸手一把推开了些道:“有甚话,坐好了再说,若这样便赶了你下去。”
李佑乔身子往后依靠借势往后挪了挪才笑道:“素日知道你家最是看重女儿,二姐姐也是留得十八岁才嫁的,如今家里催的很,算着日子要往你家催亲,我便想着与你商量下,看能不能早些许日子呢?”
闻言青秞倒笑了起来:“你可是糊涂了,许日子你该去求我爹娘才是,与我说有何用?”
李佑乔又伸手拉了青秞的手倒:“没糊涂,本该等着,只姐姐也常传了话出来催,家里便不好再迟了,我想着总要你心里肯了才好,再去求你爹娘才是。”
说得这话,青秞睨了李佑乔:“既这样说,我若不肯呢?”
李佑乔顿时塌了肩撇了眉哀怨瞧了青秞道:“你若不肯,我便要去找父亲闹一场只说我不肯成亲,还要玩几年,”说了又斜眉斜眼偷瞧了青秞道:“只闹这一场,定是要挨父亲一顿好打的。”
虽知李佑乔装相但说的却也实情,上京但凡大户人家里,依着李佑乔如今的年龄只怕膝下早有儿女,若还等到十八岁时,李佑乔都要二十四五了,爹娘早料到李家经不得等那么久,已经准备起来了,等李府来催亲便商量起日子来。
伸手点了李佑乔一指头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问我做甚?”
知道青秞这是愿意了,心里乐得像要飞起来一样,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撩起衣角欲待下车,又回转身来,凑到青秞跟前嘴唇在脸上飞快的亲过去,只点水一般挨近了,又飞快的离开,青秞只觉脸边温润又倏的离开,飞快抬手握了脸,脸儿绯红,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只车帘随风晃着。
飞角八檐重楼彩船,晚风里轻纱飞卷,楼上开了两席,李佑乔与施韫杰带了笠哥儿坐了一席,翠娘与青秞自在船舷置了方桌,摆了一个梅花攒盒,几样小菜,环儿在一边温酒,翠娘才端起杯子又喊施韫杰道:“莫叫笠哥儿喝凉酒,喝了写字打颤的。”
青秞抿嘴直笑,自古来难道都是一个说法,但凡喝凉酒都是写字打颤吗,一时又想起些什么,眯了眼去瞧水里的一弯月牙,逝水如斯夫,千古风流今何在,唯这弯月亮总是一样的罢。
签子羊肉烤得焦香,李佑乔正欲回头递给青秞,却瞧见月色里,清泠泠的背影正对着水发呆,流苏珠子耳坠在白皙的面庞便晃动,想起刚才车里的事一阵心悸,才想起身送签子肉过去,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吵闹。
遂起身下楼看个究竟,施韫杰也一同下来,翠娘瞧了青秞,又招手拉了笠哥儿在手里,几人都下了楼来。
楼下一俏眉媚眼,红宝石花钿,银红衫子石榴裙,年纪十七八岁的女子正与看船的小厮撕吵,旁边一金冠茶色长衫的年轻男子在一边拉住那女子的手劝道:“七娘,我们往别处租也是一样的。”
陶七娘早知金明池有乐坊司歌舞,盘算着定要租条最好的重楼彩船炫耀一番,如今她可是皇亲国戚呢,等到出门前又觉裙子不妥贴,换了七八条才匆匆出来,来得迟了,重楼的船都已经租没了。
正懊恼,远远就看见这边一条挂着李字灯笼的船,船舷边还有李家的族徽,心里一喜便拉了李佑平往这边来。
金明池游湖都是租船,这是皇家的生意,私人的船大多是不准驰入金明池河道的,当然也有例外,今日李佑乔的船便驰了进来。
陶七娘不知,李佑平确知其中关窍,瞧那船有李家族徽便猜度是李佑乔在此,若是大哥李佑榕尚能上去,若是李佑乔只怕要碰一鼻子灰。李佑平不想过来,奈何陶七娘不肯,拉扯着定要来,李佑平心里只求着今日碰见的是李佑榕。
李佑乔负手缓缓而下,陶七娘眼睛一亮,自那年元宵后再没见过,眼前人还是如玉一般,眼睛往后一扫,早看见李佑乔身后跟了两个女子,一人约二十上下做妇人打扮,另一人十五六岁年纪,珍珠宝簪挽发,芙蓉底暗纹对襟褙子,云母灰百褶裙,眉若青山,眼似流云,气度非凡,心里猜到定时那新科解元之女,不由得昂起下巴,眼显厉色。
李佑乔下来时便瞧见李佑平夫妻在此,本来今日难得与青秞游河,不欲生事,打算就叫他们在楼下罢了,怎么料陶七娘眼底的厉色虽一闪而逝却没躲过他的眼睛,顿时,沉了脸:“二哥,我听二叔又病了,怎么你没去探病,倒来游船。”
李家二叔的病却是小张氏带着的时候落下的,李佑乔此言出,李佑平顿时变了脸色。拉扯了陶七娘往外走,陶七娘还不肯,欲要与李佑乔说话,李佑平甩了手自去,不理陶七娘,陶七娘踌躇,终是一跺脚跟了上去。
第93章 坐床
等李家上门催亲时,颜家倒肯许亲,两家里商量了日子,正是八月末,桂子飘香的时节,李氏见了日子揉了眼睛低叹一句,倒与翠娘的日子相近,算来也快,半年的光景,都要操持起来,颜二郎埋头喝茶似个不曾听见一样,心里却乱得一大糊涂。
既定了日子,便一日日走起礼来,这个日子北面猎雁倒不甚难,李佑乔带了人在河杆子里猫了半个月倒抓了六对活雁来,吩咐人养了,又下力气狠狠吩咐了必要小心。
这些日子李氏便拘了青秞轻易不叫出门,甚个四季衣食,甚个人情来往一样样仔细说个来回,生怕青秞没记住,过会子又说一遍,青秞只笑着听了,颜二郎也闲了起来,没事就端个茶壶坐在一边听娘俩闲话,没事还抽空插上两句,却都不着边,倒惹得娘俩大笑。
笠哥儿也时不时就早些回来,带了外面的糕点,蜜饯,凡青秞喜欢的,一样一样的带回来,又才开始学画画,便把一家子围在一处说笑的样子,一幅一幅的画了下来,又生个怪主意,竟是做了春夏秋冬四季图,看少了翠娘还不肯,又带了信去叫翠娘回来,翠娘得了信带了珊瑚回来,说和婆母说了,这回回来要住上几日。
这下笠哥儿乐坏了,一会子吵着要去园子里烤肉吃,一会又要做冰乳酪吃,李氏都依了,青秞还到处翻书,又琢磨出两个方子来,那烤肉的方子头一次吃就叫李佑乔碰见了,忙讨了去给又一阁厨师用,听得说,引来一大波客人,灶房里小厮都喊累了,等多木送东西来时,青秞还笑了说要分红。
多木掩嘴笑了道:“三姑娘,那天一阁都是您的了,还分甚红呢。”
青秞愣住,红了脸瞪了多木,多木嘿嘿一笑将手里的礼盒递上去:“郎君说日子近了,他不方便总来,怕岳母娘嫌弃。”
想起前些日李佑乔来时,笠哥儿极不待见的样子,不由得抿嘴笑了,接了盒子,又把自己做的冰酪装在冰盒里叫多木带回去给李佑乔。
等多木走了打开盒子,正是一套十二件雕了桂花的黄翡首饰,样样精巧,正好,李氏与翠娘一同过来,看见这一盒首饰也啧啧称奇:“平日里去珍宝阁定上一件都要两三个月,这十二件岂不是要上一年的功夫。”
母女几个样样拿出来细细品评了,翠娘道:“妹夫也算有心了。”
翠娘住了几日,施韫杰来接,青秞装了几大盒子吃穿用的叫环儿送上车,家里的事李氏半点也不叫青秞操心,青秞日日闷了声整理自己的东西,平时画的图纸,经常看得书一样样的放进箱子里,都收拾好了,东西都收拾完了,又不想再拿出来,人闲的无聊,望了院子里的桂花树叹气,这棵桂花树还是笠哥儿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如今也有一人高了。
瞧着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是舍不得的。
过了午后青秞要泡茶,环儿便拦住了,只叫吃些糕点,蜜饯,不吃便不吃罢,晚饭也在院子里吃了,不叫出去,天擦黑了,李氏抱了个盒子进来,叫环儿与玉儿都出去了,等打开盒子时,盒子里只有一本画册,瞧见画册面儿一红,那画册画的自然是夫妻事了,也不知道是哪找来的,赤着身子,偏还要穿双红鞋子,一时笑了起来,李氏又伸手抱了在青秞耳边说话,青秞听得心里忐忑,不知明日和李佑乔是个什么光景。
第二日正是吉日,喜婆婆一大早就扣门进来,嘴里七上八下说的都是吉利话,早知道这家姑娘嫁的是当今国舅爷,还要将体面的事一件件拎出来又絮叨一回,今日满屋的人但凡开口都要是吉利的。
屋里的小丫头子说得一句,姑爷是国舅,那婆子便放了手里的活计拍掌连道,姑娘好福气,日后定是诰命夫人的,敷了脸,再梳头,拿了篦子仔细的从头梳倒尾,挽了花开牡丹发髻。
嫁衣是青秞自己设计的,手艺不好,绣活自然是灰序最好的绣娘做的,衣裳上绣了双凤朝阳,大红百褶裙绣了半幅的满地桂花,花蕊俱坠了珠子,都是李佑乔找来的,粒粒莹润,大红罗衣衬得青秞肤色莹莹生辉。
翠娘回来了,伸了手仔细抚平衣裳,待女使进来说姑爷来了,花冠才戴了起来,翠娘拿起大红盖头踮起脚,仔细戴好,又左右瞧了方自个点头。
红盖头遮了脸,环儿伸手扶了出来,原是走惯了的路,如今叫盖头挡住了,倒无从下脚了,由得环儿扶了,踩着石子路一步一步到堂前拜父母。
颜二郎与李氏端坐堂前,父母殷切,字字嘱咐,笠哥儿立在一边,也知道今日是哭不得的,等会子还要送姐姐出门,拜了父母,笠哥儿走在前面,一步一退,走得甚慢,倒是多木凑过来央求,好舅爷,脚下稳着些,别误了吉时,又递了一把红包过来,笠哥儿不肯要,脚步终是快了起来。
百姓大婚男子都穿七品官服,今日李佑乔倒穿了正六品官服,骑在马上引着喜轿过桥,按规矩喜对要过三桥,走过一桥便有司仪喊:“过富贵桥,”后面太平、高升俱是一样,喜对吹吹打打倒热闹了大半个上京城,这才进了李家。
团了手跨火盆,旁边自有喜婆过来护住了,一边一个倒像要将人提起来一样,若是环儿与玉儿,只怕不能,青秞脑子里傻呆呆的想的只有这件事。
一院子喜气洋洋,打门前起挂了一路大红绸缎,绿树枝丫里也挂的串串红花,青秞两手牵了红绸,知道对面便是李佑乔,原本应该慌乱的,此时倒半点也不觉得,到坐了喜床,一掀起盖头,就看见李佑乔立在她面前。
掀起盖头见人,挑了这盖头,叫男家亲戚见见新娘子生得什么模样,跟着就是坐床,李佑乔往前面去待客。
盖头一掀,原该不说不笑才是端庄,可青秞没忍住,嘴角一弯瞧冲着李佑乔便露了笑意,屋里一个不认得,瞧青秞的样子俱掩了嘴笑起来,媒人婆子说了许多吉利的话头。
眼睛一扫瞧见陶七娘站在亲眷里,斜了眉眼与身边的人说话,青秞反正都不认识,垂了眼帘,眼观鼻鼻观心,任由别个从头到尾把她说了一遍,一时说头饰,一时说绣样。
青秞听得一声温和的笑声,先瞧见一截朱红色裙角,再抬头是一二十五六的妇人,手里牵了个三四岁的男孩正朝她笑呢,青秞猜定是李佑榕的大娘子卢氏,此刻又说不得话,只弯了嘴角朝她笑一笑,那男孩咧了嘴笑了挣脱他娘的手,奔到青秞身边凑近了悄悄喊了声婶婶,自己脱了鞋一溜儿爬上了床坐了,惹得一屋子人都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