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湮灭的希望被这句话再次点燃,她唇瓣微抿,心中千回百转。
萧偃的脑海中闪过先才在回廊瞥见的背影,一位粮官,而扬州的粮仓同样设有他的部下。
他压下心中的排斥回握宋迢迢的柔荑,轻声道:“奴叫赵燕儿,是桥头村赵阿婆的孙女,略通诗书,小姐可要带奴归家?”
赵阿婆……的孙女?
宋迢迢眸光一颤。
因她年纪渐长,又是家中独女,杜氏有意历练她,数日前,曾要她亲往桥头村巡查稻田。
她分明看见赵阿婆在玉带河的山头,为她孙女埋骨。
彼时,宋迢迢远远留意到老妪的背影,颇觉心酸,问过里正原委后,命人假托远亲的名义为她添置了米粮。
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赵燕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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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风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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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敛下眉目,状若不经意道:“娘子听口音不像扬州本地人?”
萧偃亦很泰然,“奴的母亲是凉州人士。”
这是实话,凉州贺氏在整个大舜皆是威名赫赫。
宋迢迢一时无法证实此话的真伪,不过她犹记得早年间突厥犯境,官衙在各地募兵,赵阿婆的独子应征,此后戎马一生,也是在朔北一带有的妻女。
她望着萧偃这张脸,终究是狠不下心割舍,只悄悄遣了人去桥头村探问,将萧偃暂留在了宋府。
毕竟是为宋迢迢遴选侍女,她自身的意愿大过一切,韩嬷嬷亦是无话可说的。
二人一并回了息春院,宋迢迢吩咐人为萧偃沐浴更衣,自个儿避去了院中听人回话,外院跑腿的小厮办差利落,半个时辰就转了个来回。
“小的留心了好一阵,赵阿婆一应如常,村里人闲谈,也说早时候见她送一位高挑的小娘子出村,倒不像被威逼胁迫的模样,说不准是远房亲戚来投奔?”小厮阿难尚且留着头,思绪却很活络。
他摸索片刻,将从里正手里抄录的籍契呈给宋迢迢,与萧偃押给宋府的相差无几。
宋迢迢摩挲着手里的籍契,信了大半,一则扬州的户籍不好申办,大舜对于逃户管控又不够严格,假他人户口在本地立足的并不少;二则萧偃一个年少的“弱女子”,哪里有什么手段作恶。
她愈想愈觉羞愧,夜间用饭,她特地挑了上好的大闸蟹,用桂花酿炜暖,添上一盘酥软的月团,扬州菜同凉州菜各备上几样,摆在圆木桌上等候来人。
殊不知萧偃自幼习武,耳力过人,在盥室将庭院中的对话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换好青色襦裙,举步来到画堂,缥青是很柔和的色泽,在他身上反显得冷冽起来。
宋迢迢不由多看了两眼,萧偃顺势提起话头:“小娘子似乎偏爱碧色一类,房内装潢也多用此色。”
宋迢迢回道:“碧色有静意。”萧偃挑眉,来到她的身旁执起玉箸,道:“奴为您布菜罢。”
“不必,你坐下来陪我一同进膳。”宋迢迢摇头,止住他的动作,正色道:“我时常是孤零零一个人,燕娘能来同我作伴,我只有高兴的。”
她一双春水眸盈盈,语气软糯几分:“从今往后,我与燕娘便如姐妹相伴。”
饶是萧偃此人并没有什么羞耻心可言,也不禁被这话激得唇角一颤,他不动声色的抽回双手,在宋迢迢的对侧落座,推辞道:“小娘子心善,奴不敢忝颜。”
宋迢迢也不强求,挑出一只肥美的母蟹,用手边的蟹八样开始拆解,萧偃兀自斟了一盏酒,遥望着窗外月色呷酒。
二人都不是话多的性子,堂内没有留人伺候,静悄悄的一片,只有桂树上的纺织娘时不时鸣叫,柔缓而哀切。
萧偃忽然想到那座荒芜的珠镜殿,仿佛也有这样的虫鸣,却没有这样的月光。
这是他逃出宫闱的第一个中秋,一个脱离刀光剑影和政务案牍的夜晚,实在是出奇的平静。
萧偃饮尽杯中酒,正欲再续,视线中蓦地出现一只秘色葵口盘,盘中莹白蟹肉缀着澄黄的蟹膏,惹人垂涎。
“鳌蟹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宋迢迢凑近些,难得露出一丝狡黠之态,道:“燕娘为我斟酒,我为燕娘剥蟹,以物易物,如何?”
萧偃眸光一转,笑道:“善矣。”
酒过三巡,桌上的少女醉成一滩软泥,全然失去了意识,如同一只懵懂的小鹿,将自己最柔软的腹部袒露给敌人。
萧偃收起乔装的醉态,眼底一片清明,他略过醉倒的宋迢迢,进入书房翻找她誊写的账册,在官府往来人情那一列,他找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司仓刘济。
萧偃心里有了盘算,阖上册页,踱去窗边的矮榻休憩。
他是不能沾蟹的体质,方才吃了半盘,过会儿必然是要发风疹的。
临近半夜,萧偃果然遍身起红团,又肿又热,他一声不吭的捱了半晌,手背突然被一片柔软温热的肌肤覆盖。
他睁开眼,入目是宋迢迢那张昙花般清绝的面容。
萧偃脑中混沌,一时想,这粮商家的小娘子年纪不大,却总爱端着一副大人的做派,是否累得慌?
然而此刻,少女素日的淡然之态荡然无存,只余满目焦急,她眉心紧蹙,泪光隐隐,唇瓣一张一合,萧偃却什么也听不见,涔涔冷汗模糊了他的视线。
宋迢迢手一抖,起身奔出了画堂,她醉意未消脚步不稳,索性将脚上木屐撇在一旁,光着脚疾步,正遇上从耳房出来寻她的韩嬷嬷几人。
韩嬷嬷本是琢磨着天色已晚,备好水便要来催人安寝,乍一见宋迢迢这幅衣冠不整的形容,只以为出了什么塌天大祸,直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却听得宋迢迢颤声道:“去!去最近的医馆请大夫来,再派人将扬州最擅治风邪的胡郎中请来,速去速回!燕娘起了一身的风团,晕过去了……”
*
胡郎中便是上次那位替宋迢迢看诊的老先生,除却擅治风邪,也精于各种外伤杂病,立刻就诊出这小娘子气血瘀阻,心肺有痼疾,亦有虚症,很像受过重伤的样子。
不过外伤最讲究一个四诊相合,望诊、触诊是万不能少的,这又是女儿家,他如何好扒人家衣裳。
虽然他觉得这姑娘寸脉反而盛于尺脉,有点不太像女子脉象……
到底是医者仁心,胡郎中先是开了一剂治风疹的药令萧偃服下,因不大放心,又开了几副治外伤沉疴的药。
尔后他将具体情形润饰一番,隐晦的说与那位宋府千金听,不想小姑娘竟很有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架势,付了诊金道过谢,从善如流地遣人送他出府。
眼波都没晃一下。
临走时他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这样的脉象也不算很奇特,这小娘子生得颇高,筋骨结实,气也足。应当是北地的女子又习过武罢。”
只是他老人家捋着山羊胡想了一夜,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闺阁小姐的侍女怎么会有如此高深的内力。
总觉着她孤身一人可以撩到十个壮汉呐。
*
“碧沼,你去煎一盏紫苏水来,将门带上。”碧沼应声掩上门扉,厢房中便只剩宋迢迢与萧偃二人。
烛光轻摇,像一柄枕戈待旦的剑,悬在宋迢迢的头顶,她的手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几度吸气呼气,她才勉强稳下心神。
生了同一张脸就罢了,身份、性别也疑窦丛生。
若他当真是男子,会不会与当年那个温润如玉的贺小郎君——是同一个人?
只因有什么隐秘,他不能将真相宣之于口?
这个猜测如无形的鬼魅,不断蛊惑着宋迢迢,蛊惑她伸出双手,探向榻上人的衣襟。
恰在此时,她与一双幽暗的狐狸眼四目相对,萧偃醒了,在这要命的一刻。
宋迢迢几乎是用尽全部的气力,才克制住自己哀嚎的冲动,镇定自若地吐出一句:“替你掖一掖被子。”
萧偃报以意味深长的一笑,握住她悬而未落的手,放在了他的胸口。
是软的,极软,一触即分。
宋迢迢的脸腾地烧起来,红晕像追着夕阳的云霞,挂在她的两腮,久久不散。
她尚在宕机中还未醒神,却听萧偃继而道:“小娘子,实则我醒了已然有半个时辰。”
宋迢迢竟不知该说甚么,张了张唇,唯有沉默,振聋发聩的沉默。
萧偃于是直奔主题,道:“我确实不是赵燕儿,我本名贺燕,籍贯凉州,因朔地战乱举家南逃,路遇兵匪,父母俱亡……”
“我虽保下一命,却身受重伤,一路漂泊,遇上好心的赵阿婆将我收留,才得以入宋府……”
这套说辞萧偃并没有改动,况且他出逃时身上带了数张空籍契,纵然是凉州属地的,他也可以一字不差的拟好。
接下来的话才是重点,萧偃垂眸,低低道:“若我所料不差,小娘子说的郎君应当是我的同胞阿兄,他曾提及自己在江南游历时救过一位小女娘,那时他年约十二三岁。”
这自然是假话,他与萧仰生平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此等细微末节他如何得知,循际猜想罢了。
虽说有些模棱两可,但是触动宋迢迢足够了。
宋迢迢确实信了,惴惴不安地追问后续。
萧偃却摇首,泪珠将落未落道:“阿兄一年前去晋地游历,自此杳无音信,踪迹全无……这些年天下不太平,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却不算假话,萧仰的确薨于晋阳。
他将头倚在宋迢迢肩上,一时间两人哭作一团,一个哭得真情实感,一个哭的惺惺作态。
最后惺惺作态的萧偃垂泪呢喃:“从此燕儿就是真真正正的孤身只影了。”
一句话换得宋迢迢不离不弃、死生相依的诺言。
好划算的买卖。
待到宋迢迢回了自己的暖阁歇息,萧偃将胸前的香包拿出来掷在角落,冷冷一笑。
纷乱的时局,溃散的旧部,穷追不舍的皇叔。
一个与商贾、官府皆有往来的富户之家,不露锋芒,线报繁多,兼有一个信他任他的千金小娘子,岂不是他韬光养晦的最佳温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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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螯蟹即金液,糟丘是蓬莱。”——唐.李白
女主现在十三,男女主差两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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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女青梅vs扭曲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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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隹从傀域里爬出来那一年,握剑的手断了九千九百九十六次,踩碎的族人尸骨没有一千总有一万。
他从未想过,似自己这样的人——一个抽出父亲脊骨时眼皮都不曾搐动一下的人,会如此憎恨一个女郎。
生平五百载,他憎恨崔摇光的岁月有三百五十六载。
沈隹恨她,恨她第一次见面,在茫茫大雪里用绣满南珠的鞋履挑起他脏污的面庞,轻蔑地打量他,要他跟她回委羽洞天,做她的仆从;
恨她在鹊山拿他作伐,逼他挡下前路所有劫难,在他奄奄一息时弃他而去,又在他险要葬身蝮虫口中时,一剑劈开虫身,带着他乘上展翅的朱鸟,飞向天光大亮处;
更恨她在癸亥年的岁辰宴上,送了他铃铛,接了他海棠,吻了他的嘴唇,转头就与崇无派的少君拜了洞房。
沈隹痛恨崔摇光。
恨不能食她的肉,寝她的皮,把她的骨头碾碎了打篆点香。
后来他大仇得报,通往上界云之巅,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登位,而是闯入崇无派,将剑架在崔摇光脖子上,要她跪地磕头,历数积年罪孽。
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瞳乌黑,泪痣深红,面庞皎洁似含苞的白芍花,她的裙摆烈烈扬向远方,远方万万朵海棠花向二人扑来。
她隔着一片海棠,抚了抚他剑首藏着的玉铃铛,轻轻一笑,撞死在他的剑下。
鲜血和残花洇在一齐,所有人都和沈隹道恭喜——恩怨尽解,道心得证,飞升不过一步之遥。
少年颤着指尖划过剑首。
玉铃铛叮当作响,一丝余温都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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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隹命悬一线之际,昔日同门受人所托,前来劝诫,劝诫无法,只得将一摞同心结扔在他身上。
并告诉他,这是崔摇光生前亲手为夫君所制。
每逢夫君远行,女郎就制一枚寄情。
如此二十年,如此近百枚。
沈隹面色煞白,咬着牙犹不肯信:“她是穿个针都嫌累赘的人,价比金玉的衣服勾了线,只说换了就是,满大街都是的同心结,何必亲手去做?”
同门叹道:“真心对待的人,自是不同。”
沈隹瞳仁一缩,几乎撕着喉管在驳斥:“她哪里有什么真心!”
同门万般无奈,直言:“她自然是有真心的,只是全不在你罢了!”
只是全不在你罢了。
可是,凭什么?
凭什么呢?
沈隹捂着胸口,又哭又笑。他想,他实在太恨太恨崔摇光,恨得华发早生,恨得病骨支离,恨得每一寸血肉。
都在惊痛着,扭曲着。
伸向女郎的骨殖。
*背景私设,分为下界十三州,上界云之巅,傀域,法外三千界。
*是个中长篇,多伏笔,反转多,感情剧情对半开;
*女主是真恶女/白切黑,目的性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如上所示,本文大概率走恨海情天路线,1v1,he。
文案首发发于晋江文学城2024/4/19
第4章 蜜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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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大明宫。
仲秋渐远,天边的圆月半遮上面,慵懒侧卧于云团之间。
一束青白的月光投照在宫道上,金砖堆叠,被雨打湿的桂花陈铺在砖面,馥郁的花香还未散尽,花蕊便被一双六合靴碾得零碎。
急促的脚步声惊醒了殿门外打盹的孙得全,他瞠了眼前来报信的阿尚,低斥道:“大内规矩森严,你如此乍呼成什么体统。”
阿尚诺声应是,待二人避远些,他方才开口:“干爹,实在是那位颜中郎将催得急,想来是有要事与圣人商榷。”
孙得全问:“人在紫宸殿候着?”
“是,候了有一阵了,我这才来干爹这探探消息。”
孙得全丢下一句:“且等半刻钟。”转身抱着拂尘进了大殿。
阿尚年不过十二,是新入宫的小内使,因脑子灵泛颇得孙得全的青眼。
这已然算很了不得的运道,五局内除却首领太监,便数孙得全这个内常侍最有权柄,分判省事,承旨劳问,日后亦可在皇后身边随侍。
据闻他与圣人年少有旧谊,方能在新旧朝交替之时得以擢升,但若圣人不起事,这位孙公公只怕仍在掖庭坐冷板凳呢。
阿尚想着,觑了眼面前这座富丽堂皇的蓬莱殿,历代皇后皆居此殿,然而圣人子嗣凋零,更不好女色,至今未立新后,不知来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