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赌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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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年算是宋迢迢一力保下的小娘子。
妙年先天不足,周岁前频频染病,好几次踏入鬼门关,都是宋迢迢守在榻前,白日寻来医者共商药方,夜里竞夜不眠,替她擦身换帕。
宋迢迢这些年医理进益,一半归功妙年。
窗间过马,妙年出得襁褓,开始修文演武,步伐一日稳健过一日,是个十分早慧的小娘子,小小年纪已辨忠奸善恶。
她生长在烟雨与青山覆盖的潭城,文有宋迢迢、杜阙倾囊相授,武有杜菱歌、穆如令悉心指点,衣食住行常由乳母担待,杜氏同样关怀她,虽无血亲,胜似骨肉相连。
说来倒奇,分明每个人待她不相上下的好,她却格外亲近宋迢迢。纵使宋迢迢一年到头分身乏术,不比旁人伴她的时日长久。
这位稚气的君王依旧不改其志。
民间称呼宋迢迢为月师由来于此,月是明月弓的月,师是帝师的师。大舜把尊师重道视作恒典,帝师的地位可见一斑。
穆如令为此吃味,宋迢迢只说:“想是我先头多操劳了些,陛下体恤我罢了。”
妙年的确体恤她,四月荔枝初初结果,岭南朝集使特来进贡,除却君主,唯有几个得力的心膂有份。
荔枝精贵,偏偏颇得宋迢迢青睐,妙年记挂着,自己那一份舍不得吃,略略尝了两颗,余下的尽数置在冰窖里,确保宋迢迢归来当日,就可享用色香味俱全的朱皮荔枝。
可叹愈往后,宋迢迢与清闲二字愈不沾边,她刚在潭城落脚,荔枝不过入口转了一道,岭南道发来急报,道是时气回暖,都尼江临江以东下游的梧州,及其下辖诸县爆发小规模灾瘴。
此事往年亦有之,因宋迢迢通识药石,多由她主理,但是急报提及东汉王的驻军骚动,似是在对岸虎视眈眈。
宋迢迢深知,诸巳之死会是推动逆党激进的一剂猛药,轻易不敢懈怠,为防杜氏等人担忧,闭锁消息,连夜整军发往岭南,甚连银鞍都未告知,仅仅带了穆如令领军。
南方多疫,岭南尤甚,旱涝之灾后必有瘴疠,实在不足为奇,宋迢迢饱经世变,抵达梧州后,迁疠防变,布药施诊,称得上应对自如。
奇的是,灾瘴范围不大,起病症状不重,按理说月余就可平息,然而众人从四月中旬操持到五月初,迟迟不见转机,隐隐还有愈演愈烈之象。
这些年太子党苦心经营,扶植曹家供应钱粮,又有宋家这等巨富辅弼,于财赋一道大有造诣,然而太子党半路出家,根基浅薄,名士风流无法归拢帐中。
当今从医者多为儒士,儒士匮乏,名医就匮乏。照本宣科之能,不及圣手远矣。
宋迢迢当机立断,一面在城内张贴榜文,广招能人,一面率着轻骑出城探查,顺势接应辎重,打击不安分的汉军。
这一探果真教她探出蹊跷。
她命人埋伏在汉军的必经路,乘其不备围杀,汉军不敌,抱头鼠窜,意图渡江回营,可是江面分明有舟有桨,他们非要舍近求远,冒死绕去木梁桥过江。
宋迢迢浑身一凛,思及贺韫之的诫言,沿江北上,但见一路上,越近江水源头,草木越发荒败,恶气瘴毒几要冲天,间或夹杂数具尸骸。
此情此景,宋迢迢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利用水源传播疠气、荼毒百姓,萧宁绎这与焚林而畋何异!当真是半点良知都无!
宋迢迢恼恨至极,持缰的手战栗不已,盛怒之下就要飞马杀入汉军军营,念及还有要事须办,终究收住,半道转回。
同行的军士察觉异样,不免忿忿,如此一来,接应辎重的事就被耽搁,未曾想,仅仅一刻钟的拖延,变生不测!
汉军心有不甘,顺道使了招声东击西,派人劫了辎重。宋迢迢欲去阻截,将将拍马,又闻辎重已被追回。
饶是宋迢迢敏绝,被整一日的变故劈头盖脸砸下来,都不大能晃过神来。
是以,当她回头——望见宋盈携着孩儿并苍奴父女走近,她不知所措,好半晌,拥着违睽多年的堂姊哭作一团,这厢哭罢,又与长清叙话——这时幺幺早已定下大名,名唤长清。
长清年近豆蔻,杏眼朱唇,额面光洁,与碧沼少时六分相像,宋迢迢望了一眼,一时悲从中来,险要落泪,强忍着露出个笑面,幸而长清性子狡黠生动,宋迢迢观之,眉目慢慢舒展起来。
也是这时,宋迢迢才知,自己苦寻六载的堂姊与苍奴,竟是因着逆贼诸巳,机缘巧合凑在一处。
彼时诸巳为了谋反,暗中拉帮结派,晋王的旧部系念前朝兼有军中势力,首当其冲。诸巳兵败,趁乱劫掠了宋盈以及晋王二子为质。
其中宋盈的亲子,正统五年出世的萧舒,因为颠沛流离与兵乱频发,夭折于道,剩下的萧辞岌岌可危,禾连不忍累及无辜,为此与诸巳争执不休,暗中助宋盈出逃。
与此同时,苍奴意气之下投身叛军,却在半途受到薛锦词劝解,劝他顾念长清,为之计深远,甚还予他财帛无计。
他知晓薛锦词是受宋迢迢所托,心有所感,意识到叛军虐诈,不堪托付,某天夜里出走军营,碰见逃脱的宋盈。
一人鳏居一人寡丧,俱都带着孩儿,念及宋家这层关系,互相扶持着行向太平处。这番南下,一行人无意间撞破汉军诡计,觉出太子党与故人有关,决意襄助。
不想能与故旧重逢,齐聚一堂。
然而形势严峻,当以驱疠为要,宋迢迢本要二人携子避往潭城,宋盈不愿,执意留下,只要苍奴带着孩儿离去。
深究才知,宋盈被叛军挟持的岁月里,作为军帐中为数不多的女眷,与禾连相知相熟,闲暇时向她讨教医理。
或称得上禾连的半个关门弟子。
宋迢迢听后,怅惘难言,到底打起精神,不再推却,与宋盈共商计策。
二人不舍昼夜,宵衣旰食,翻阅近百本古籍,终于从前朝的《肘后备急方》中咀嚼英华,选用青蒿为君药,配伍加减,制出良方。*
良方经出,短短一旬,病坊内十室九空,提供寄殡的寺庙得以喘息,成效立竿见影。
正当形势一片大好,宋迢迢病倒了。
她向来注重防患,早先服过汤药,每日佩戴面衣,熏艾净手,居然病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巧。
就在此时,梧州城内贮藏的药材告罄,汉军亦在城下蛰伏,心怀不轨。
进退维谷之际,宋盈本要按着章程与穆如令商议,突然福至心灵,说不得出于直觉抑或其他,暗地里修书一封发往潭城。
杜阙等人如约赶来,与他同行的,除却紧密关注宋迢迢的银鞍,还有朝廷中人。
包括萧偃。
*
宋迢迢的症候非同小可,待援这段时日,宋盈遍览典籍,方法试尽,疗效平平。
此间外援到场,带来了极负盛名的龚医令,龚蒙擅治时疫,又有潭城运来的各色药材,本以为左券在握。谁承想,千金万金的名药投下去,溅不起丁点水花。
经此一夜,在座无不忧心如焚,龚蒙凭着行医五十载的经验,作出令人惊心的决断:“这不是等闲瘴疟……瘴毒内盛,热陷心包,非至宝丹不能解!”
“这至宝丹,实乃清瘴通窍的灵药,当中旁的药好说,单只一味生玳瑁,需取南海深处——百年玳瑁的甲片方才见效,此去少说八/九日,恐怕那时,宋女郎已是……凶多吉少。”
银鞍支着金刀站起身,低低道:“五日之内,我必携生玳瑁归来。”
话毕,头都不回向外疾步。
杜阙神色沉重,“我去置办一应事物。”
待人散去,室内阒静,龚蒙擦了擦额角的汗,转向屏风旁的药斗子,突地,屏风后光影一曳,藏身在阴翳处、久久无言的萧偃现身。
君王为着未愈的腿伤坐着轮车,每每摇车代步,立在半明半暗间,长发如瀑,肤若牙雕,整个人仿如瓷器精巧易碎。
更多的,则是一种死物般阴森诡丽之感。
龚蒙汗毛倒立,僵在原地,正要开口,郎君抢先发话:“朕明了,龚公所言不尽实。”
“朕此来岭南路上,日夜阅卷,获悉至宝丹虽是良药,然于宋女郎这般的重症,仅仅六分把握。”
龚蒙听得此话,颤巍巍洇出一身汗,屈膝跪地,本要陈情。
萧偃出离平静,并无斥责之言,而是幽幽的、温和道:“朕要一个万全之法,不惜任何代价,不计任何得失。”
“龚公终其一生与砭药打交道,岂有无法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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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自知这一病艰难,她昏昏沉沉,如置熔炉,浑身无一处不僵无一处不痛,几度从阴曹挣回神魂,偶有清醒,窥见榻前来往的人,俱是戴着面衣,裹得严实,将她牢牢隔在帘帐之中。
她从未想过会见到萧偃。
还是全无防范,直直曝露在她面前的萧偃。
他侧坐在承足上,低头试着药温,四周褥帐高围,将二人隔在一块。
这逼仄的床榻,密不透风的、充斥着作呕药味的帐内,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一个疯子。
惊涛中一粒跌宕起伏的小小芥子。
轻之又轻,坠之又坠。
宋迢迢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可她怎会生出这样荒诞无厘的梦境?她唇瓣摩挲,原要出声试探,眼泪先一步漫出眼眶。
她想,到底是太疼了,疼得受不住了。
总想有个人来陪陪自己。
不拘是什么人。
阿娘阿姊她不舍得,阿兄与银鞍不合宜,其他人,不应不管不顾到如此地步。
唯有他了。
就唯有他了。
她这样想着,头一次摒弃所有顾忌,放任自己卸下刺甲,噙着泪,要笑不笑嗤了句:“倘我是臣子,必不愿追随你这样的君主。”
她的声音放轻,语带凝噎,唤:“萧燕奴。”
萧偃浅浅笑着,一双狐狸眼是嵌着珠玉的狭叶,生着盈盈的光。
他将药匙递到她唇边,宋迢迢偏头避开,不去看他,只讷讷道:“你当真是疯了不成?”
萧偃不语,宋迢迢突觉一层阴影蒙来,她眼前发暗,唇间一软,有人撬开她的唇齿,将药液渡入她口中。
大抵汤药太过酸涩,刺得宋迢迢瑟缩一下,阖上眸,两行清泪没入鬓中。
帐外灯火阑珊,暗昧而昏黄,萧偃捧住她的脸,轻轻吮去她鬓边泪珠。
与她耳语:“这个疯子别无所求。”
“但求你无虞,求你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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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迢迢彻底清醒时,窗外光景已近夏时,她大病初愈,很是修养了一阵,期间,她不经意探知,萧偃为着保全她,一意孤行用了赌咒之法。
所谓赌咒,即是伴她染病,伴她煎熬,尔后运用秘药先行痊愈,病愈后将他的鲜血喂与她。
此等诡谲莫测的冒险之法,就连熟读医书的宋盈都是闻所未闻,未曾想疗效出奇的好。
宋迢迢听罢,心底有了猜测,倘有秘药,萧偃何必大费周章,想必仍是拿“参半”这种禁药赌命。
她愣了愣神,委实不知道作何感想,据闻萧偃候着她病情回转,而后马不停蹄持剑上沙场,领着部将狠命打压逆党。
压得他们狼狈周章,接连丢城失地,龟缩到剑南道一隅。
宋迢迢闻讯后不作搁延,跟着兄姊上了战场。
许是逆党失一羽翼,元气大伤,仅仅三月,就被两派联手轰出大舜疆土,东汉王萧宁绎于益州一役丢盔卸甲,领着数千残兵逃往蕃地,生死不明。
仲秋十五,益州城。
不及傍晚,圆月遮面而悬,坊间人家陆续拜月,拜过月,就将点燃的桔灯挂在门楣,舞着流星香球出门夜游,所过之处片片气柑芳香。
月光与花灯交织铺就的长街,月团、桂花酒、秋仔鸭的香气氤氲不散。*
宋迢迢循着香气游街,与杜菱歌说笑不止,女郎身后,杜阙摇着扇,银鞍提着拉拉杂杂的包裹,竟与朝廷中人不期而遇。
到底前几日还是并肩征战的盟友,两厢对视,不禁露出笑面,三五成群聚作一团,漫无目的地谈天说地,从街头行向街尾。
宋迢迢错眼的间隙,发觉萧偃望着她鬓边的华盛,唇角一刻不曾落下,她抿了抿唇,迅速移开眼。
那是一支嵌满桂花的华盛,出自六个月前、为着腿伤卧榻的萧偃之手。
这一夜,难得平和。
次日凌旦,汉军的鼙鼓声从迦陵关外传来,益州城内灯火阑珊,月团与气柑尚且留着残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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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肘后备急方》葛洪所著
*出自《成都市志?民俗方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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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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迦陵关又称玉关,作为边陲锁钥,地处陇西扼要,北接长台,南连羌河,城东隔着卑谷遥对肃州。
西面即是高耸入云的天山支脉,时人称为断肠山。
天山向西的辽阔原野上,聚居着五十万蕃族铁骑,鸱张鼠伏,野心勃勃,与玉关不过一山之隔,大舜建国迄今,若无玉关虎踞,每逢时局更迭,河西恐有大乱。
尔今,这一忧患业已应验。
孟秋廿日,萧宁绎不敌朝廷与太子党的联手强攻,大败益州,其手下十万水师化为乌有,靠着后军遮掩,领五千残部窜入蕃地。
在蕃期间,萧宁绎不甘止步于此,借着昔日齐盟诸巳的外家,与蕃地的固怀王子搭上关系。
萧宁绎与固怀交好,攀附蕃地首领,循以利诱,游说蕃地发兵大舜,并与剑南道的诸家遥相应和,内外通敌,打通天山关隘,兵刀直指迦陵关。
仲秋十六,八百里急报发来益州,报称迦陵关的守城大将遭人暗算,以身殉国,余下将士群龙无首,遭蕃族铁骑冲击,几要溃不成军,不得不向距离最近的军事重镇求援。
首选河西凉州,次则剑南益州、朔方怀远等地。
然而就在此前,逆臣李茂之女李琦承父衣钵,串通突厥,二度起事范阳,遥领范阳节度使的沈间辛出京平叛,仅以曳落河对战突厥人,实在力有不逮,请调西北兵力。*
萧偃派出善于骑兵作战的贺家,又命刘济坐镇后方,将将稳住范阳形势,正因此,这时的凉州与空城无甚区别。
其他几处重镇,朔方毗邻突厥,轻易不得大动,陇右相距太远形势复杂,唯有益州,能在三日之内驰援迦陵。
现今驻扎在益州的除了边军,还有圣人亲兵与太子党的精锐,拨出用以守备的兵力,剩下的,林林总总两万人,或可解燃眉之急。
迦陵是关要中的关要,一旦失守,山河沦陷就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