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迢迢并不知身后人的盘算,她有她自己的难处——究竟要不要同兄姊提及此事?
思来想去,她决意作罢。
不论旁的,单说何庆脑后那记豁口,便很值得她撇开干系了。
扬州府的刺史这几年疏于理事,长史何皋作为州府上佐,领导诸曹参军,通判各司事务,已然有比肩半刺(1)的势头了。
倘若事情闹大传扬出去,只会更不好收场。
一切的关节在何庆,那个年不过十六的纨绔子,身量不高,生就一张稚态的娃娃面,竟有如此可怖的歹念。
宋迢迢蹙眉,因为被这样的角色觊觎感到毛骨耸立。
她必须尽快解决此人,不,不是尽快,是即刻。
她的心绪不宁,回首抬眸,目光锁定一步外的颀长身影——这位疑窦重重的贺燕娘,她很应该借机试他一试。
于是她听见自己开口,语调平和,像一面压抑的镜湖:“燕娘,我不想令阿娘她们忧心,亦不想被何庆纠缠?你说,我们该如何收拾这残局?”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过问他为何在此,概因她明了,不必问。
所言真假,权在萧偃自身。
从初见时作伪的身份,到后来半遮半掩的坦白,萧偃谋求她死心塌地的信任,利用这份信任,他频频假借赵阿婆的名义出府行事。
燕娘何故要瞒她?他来此作甚?何庆行事隐秘,她身为当局人仍是后知后觉,同行的兄姊尚被蒙蔽,燕娘又是从何知悉,赶来救她的?
还有这剑,势如渊虬,剑气横秋,颇有前朝铸剑师冶炼的名剑风范。
一介颠沛流离的孤女,身负宝剑无异于稚子抱金,她也从未表露过自己善武,能轻易撂倒数名恶汉。
宋迢迢心里有一万个念头,漫到眉间,化作了乔装的镇静。
萧偃观摩着少女细微的神态,由她不安颤栗的翦羽,至她翕动的嫣红唇瓣。
少年漆黑的瞳仁中隐匿着兴味盎然的光芒,黯淡的天幕下,他的笑靥清浅,玉面白璧无瑕,一滴眉心痣鲜红滚烫。
半晌,萧偃启唇,用温和的声线道:“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过残春。”(2)
“奴手中仅有此剑,劚玉如泥,小娘子或可一试。”
一柄长剑,似凶兽的利齿,横亘在宋迢迢的视线。
她缓缓抬手,似欲搭上那寒铁铸就的剑柄,忽而指尖一转,覆住了萧偃冰冷的手背。
“燕娘会使剑,既能自保,今日还护住了我,这很好。”她怔了怔,继言道:“大抵我与燕娘相识不久,你有难以宣之于口的辛密,无法与我诉说。你的亲兄长救过我,他是很好很好的人,燕娘更是……”
“我不探问你在筹谋何事,我只盼望、盼望燕娘能够信我,有什么疑虑,燕娘尽可言明。”宋迢迢望向他,眸光和肌肤一样温软。
萧偃想,这就是宋迢迢的心软之处。
她信一个人,便是全心的信任,她的真心炽热,言辞也温柔,唯恐对方教她莽撞刺伤,受一点委屈。
所以她不说我疑你,只说我始终信你。
这也是她的心狠之处。
*
燕京城近来流传着一件源自大内的轶事。
御史台那位干了二十余年的御史中丞、历经三朝屹立不倒的孟咏,竟因不肯在朝堂上谏言,敦促圣人尽早立后、充实内闱,被台省的谏议大夫连同他下辖的属官围殴了一场。
虽说伤势不重,确是大大地落了颜面,累得他老人家又羞又怒,径自抛下獬豸冠,告老还乡了。
然而风波方过八/九日,圣人忽然转了性,令中书舍人拟好采选的敕诏,择日制告天下。
兜来转去,唯有孟咏平白挨了打、丢了官,好不冤屈。
这事传到在蓬莱殿侍奉的孙得全耳中,惹得他冷冷发笑,圣人改性,同那起子方头不律的言官有何关系?分明是他家娘娘性子太烈,二人又起了龃龉。
算算日子,自圣人拂袖而去迄今,已有月余。
大内之人最是势利,眼见着他家娘娘圣恩凋敝,置办事务便不若从前殷勤,譬如眼下这碗梨汤,还要他堂堂内常侍亲自下场,看火烹煮。
内殿传来女子细碎的咳嗽声,孙得全急忙端上梨汤,挑帘入室,便见贺鸳娘挽着夹缬披帛,虚倚在玫瑰榻上看书,风鬟雾鬓松松挽就,冰肌玉骨浑然天成。
正是数九寒冬,尚食局蓄意克扣,地龙坏了数日也不予修缮,只供些下等碳薪暖室,激得贺鸳娘咳疾频作,玉腮边红晕不下。
孙得全瞧着心疼,喉咙发涩,劝道:“娘娘这毛病自打河西一役就落下了,这些年奴婢们悉心照料,不敢懈怠分毫,好容易有些成效。
今冬又发作起来,这般磨人……娘娘,总归是自个儿的身子要紧,您是金枝玉叶受不得苦楚,不如去圣人跟前说几句软话罢……”
贺鸳娘啜着梨汁,闻言低低笑道:“倘若咳上几日,便能教我和萧际不复相见,我是很甘愿的。”
“况且先前,我与萧际假意缠绵,方才换得契机放沈间辛一行人出山。沈家手里可是有数千神策军,这罪状落到寻常人头顶是万死难辞其咎,我尚留下一条命,已是殊为不易了。”
殿外雨声淅沥,孙得全一时讷讷无言。
*
大明寺内,接天连地的雨珠自长廊两侧迁延而落,山茶花临廊生长,孱弱的花苞被冷雨击坠,铺织出一地残红。
靡香馥郁,充斥着萧偃的肺腑,他问:“小娘子可曾听过凉州贺氏?”
宋迢迢一愣,盘踞河西、甲冠天下的贺家骑军,大舜朝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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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朝对于长史的一种别称,唐朝于各州郡设长史,但是其职权虚实不一,据各州情况而定。
(2)出自杜荀鹤的《闻子规》,化用,男主的意思是想要何庆闭嘴就得让他流血生畏。
解释一下男主滴反常行为和脑回路,他麻麻帮他搞到沈家的兵了,他马上要跑去蜀地搞事了,所以有踹了女鹅的打算。(哼哼有他哭的!!!)
男主已经在掉马的路上了,不过正式掉马还要几章,还有两个重要的剧情点没走。
目前剩下三科没考完,祝我和读者宝宝们期末顺利qwq
因为见习搬校区,6号才能忙完到家,所以冒着挂科的风险补了一章,等我回来狠狠更新!!等我!!www
第9章 贺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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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偃略微动作,拨开剑鞘,露出剑格底部的小字,正是云纹纂刻的一个“贺”。
“按出身来算,奴的本家不过是贺氏旁支,算不得什么。因着大族一体,纵是庶出的小门户,也世代受宗族庇护,族中子嗣不拘男女,俱要提剑赴沙场,奴侥幸得贺少主垂青,学了几招驰霜剑式,立过战功。
少主待奴恩重,素有高义,是接任家主的不二人选,然因朝堂动乱,宗族内斗频生,少主遭族叔设计身死,独余一把纯钧剑。”
“奴此番南下,是为报少主知遇之恩,以纯钧作凭联络部旧,前往剑南借军,替吾主平冤。”
话音将落,大雨戛然而止,金晖透过残云,借水气折射波光,一点晕芒流连于宋迢迢束发的钗环,钗头的嵌珠蝶随着她的垂首振翅。
少女怔怔的望着那枚纂字,良久无言。
今上的出身并不光彩,非嫡非长,扯着勤王的旗帜入主金銮,朝中不平者多矣。
贺氏作为前朝贺皇后的母族,历代任河西节度使,藩镇一方,捍守疆野,向来以忠勇著称,而今受姻亲所累,遭圣人猜忌,屡屡被打压。
如今族内党派割据,一脉出降新君,一脉忠于旧主,很不太平。
故尔短短一载春秋,家主更迭数代,边关也乘势动荡起来。
宋迢迢久居江南,此间种种,不过是从时文中获悉的。
最教她心惊的是这道刻印。
她见过此印。
那年宋迢迢年方十一,忽发怪病,胸腹遍生胭脂色斑疹,内服外敷皆不管用。
此病拖延数旬,逐渐蔓延至脖颈,等闲衣物遮挡不住,邻近的孩童瞧了,吓得直哭囔,谁也不愿同她一处作耍。
她自知不讨喜,便日日窝在房里读书发愣,闷得一张小脸雀白。
杜氏自是心痛,待到盂兰盆节,众人都出门耍乐,她借机哄女儿出府,为宋父放灯。
以防路人作怪,杜氏替宋迢迢备上一副面衣。
哪晓得正是这面衣惹出了大祸。
有几伙黑心烂肺的拍花子,专猫在小巷里掠拐女郎,打眼一瞧,便盯上了做派娴雅、身姿亭亭的宋迢迢,富家女郎擅诗书易调/教,是做都知的好料子。
且她青纱上一双明眸生得绝妙,总角年纪已现倾城之姿。
想来卖去平康坊做都知娘子也使得。
拍花子贪惏无餍,借着踵接肩摩之机,仆妇们不趁手,一把薅走了宋迢迢。
害了病的小娘子无甚气力,嗓子喑哑,就这样被绑上了贼船。
宋迢迢那时见识少,起初只知哀泣,后来有牙婆来相看,她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的疹子,立即撩开面衣给人查看。
这病证不多见,她只说是染疫发作的,牙人们果然惊骇异常,又瞧她气息奄奄,像颗蔫巴巴的小菘菜,怕她坏了一船的货,更怕己身遭殃,当下将她扔出了船舱。
宋迢迢不会凫水,在秦淮河里沉浮几许,濒死之际,是一个着禅衣的小郎君救了她。
郎君正是萧仰。
彼时他随父君南巡,微服察访,遇上了一个潦倒不堪的小娘子。
小娘子遭蒙横祸,惊疑不定,即便面对他这位救命恩人,也是提着三分戒心,惴惴不安,连他递来的胡饼,都不肯入口。
如此捱了半晚,宋迢迢饿得眼冒金星,赶路的步子都虚虚浮浮。
领头的少年回身看她,清隽的面容在月光下如同玉雕,凤眸澹澹,笑起来,好像满树梨花映月。
宋迢迢听见自己一颗心怦怦乱跳,她觉着是怕的,怕这人别有图谋。
萧仰不说话,从晃晃悠悠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个黄油纸包,拨开纸叶,露出里面香气四溢的蟹粉酥。
“是某的疏忽,胡饼干巴,小娘子大都不爱吃,你们这年岁,合该吃些适口的糕点。”他弯着眉眼,眼瞳清亮得出奇。
宋迢迢不敢接,少年了然,随意捡起一块轻咬了口,“蟹粉酥揣了一天,只怕坏了,某替小娘子试试口。”
这显然是托辞,咸口的酥点原就不易变味。
她面颊羞红,终于讷讷接过,好歹垫垫肚子。
吃完酥点,已是夜半,萧仰带她来到沿路的一丛青竹边,抽出佩剑,削下竹节,分折后递与她。
更深露重,竹腔间尽是甘露,清凉爽口,尤带竹香。
宋迢迢一面啜饮,一面偷偷撩起眼帘,看身旁的少年,他肤色白皙,一身缥青的禅衣,清朗胜似修竹。
萧仰觉察到她的目光,轻轻一笑,将长剑送至她面前,道:“娘子要是怕被歹人欺压,我将佩剑赠予你,再教你用剑如何?”
长剑如虬,寒芒湛湛,她不经意扫过几眼,看见剑格上一个篆书的“贺”字,当即明白此剑的意义不凡,万万不敢应承。
萧仰自然不会强求,他收好剑,带着宋迢迢继续往扬州城走,长风猎猎,卷起少年的袖摆,几度掠过她的指尖。
季夏的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盖住了她轰隆的心跳。
宋迢迢从那个如水的夏夜抽身出来,眼睫已然湿透。
萧偃望着她微微泛红的眼尾,面无表情,
残阳寸寸垂坠,宋迢迢睇他一眼,转身往前走,淡声道:“燕娘,你又骗我。”
萧偃挑眉,举步与她并肩,侧目看她发间颤巍巍的蝴蝶钗,少女拧着眉,薄红的眼皮压下来,显得犟气又执拗。
他不禁发笑:“小娘子生气了?”
宋迢迢不愿搭话,只卯着劲疾行,裙裾随着步履轻荡,宛若凌波。
碧色凌波中逶出一抹月白的帔巾。
这条帔巾给了萧偃可乘之机,他挽剑勾住帔子,惹得宋迢迢回头睨他,琥珀般的眸子熠熠生辉,反因怒气更增神采。
“松手。”她道。
“落了雨,青石路湿滑难行,小娘子慢些。”萧偃嘴上和气,手中的长剑却更加恶劣,稍一使力,将宋迢迢带到他身前。
宋迢迢将将够上他衣襟,扑面闻到他满身的檀香,怒气更盛,鼓劲将他推开。
她并非娇滴滴的小娘子,每逢春秋便练南拳,平日弓马捶丸也上得手,臂力扎实。
萧偃一时不备,被推了个趔趄,靠在长廊椅上。
他愣了几许,便听得宋迢迢讽道:“燕娘不信我,也不该拿这柄剑哄我。”
“这是你阿兄的佩剑,他从前在秦淮河边,用它折竹饮露、驱贼护我,我如何能忘?你觉着我信不过,尽可不言,直说你有冤要申,我并不会干涉你,亦甘愿助你一臂之力。何苦这样半真半假,含糊其辞?”
余晖尽收,长廊一片冷寂,沿廊的山茶花压枝,覆在萧偃的额前。
他望向少女氤氲的双眸,其间倒映着弯月、宸星,还有几枝绯色的山茶。
唯独没有暗处的他。
他忽尔扬起笑面,挑着宋迢迢的帔子迫使她逼近。
枝叶遮光,终于她的眸中月也没有,星也没有,唯有他冶丽怪诞的笑。
唯有他。
“月娘当真只欲听实话?还是企盼着我道出一个阿兄尚未殒命的‘真相’。”
“那不算真相,真相是我阿兄的的确确死了,这些年月我隐姓埋名,苦心经营,仅是为循他遗志罢了。”
他唇瓣张合,背倚红花冷月,如同摄人的艳鬼,吐出的字句化作千万把弯刀,没入宋迢迢的胸膛,她的面色青白,有一瞬间甚至忘了如何呼吸。
几滴温凉的水珠落在她的面颊,继而有更冰凉的东西拂过这些水珠,她低眸,看见萧偃的指节。
这才明白是自己落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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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阙对大明寺的布局并不熟络,由宋府的奴仆领头,七拐八弯费了半个时辰,好容易在藏经阁附近寻到了宋迢迢。
被萧偃抱在臂弯里的宋迢迢。
月色溶溶,含苞花般的小娘子偎在高挑的女郎怀中,一个睡颜宁静,一个玉面无双,说不出的合宜。
他心头微紧,一种莫名的戒备感油然而生,意欲上前接手自家小妹。
萧偃稍稍侧身避过,笑说:“今日奴途径寺院,预备为亡父祭香,不想遇上了小娘子。大抵是淋雨受过风,精神头不大好,是奴照看不周,望郎君赎罪。”
一番话绵里藏针,杜阙却不吃这这套,顺势道:“既如此,还是将舍妹交付与某罢。”
两厢正胶着,杜菱歌携着另一队人马风风火火卷进来,揽过昏沉的幺妹踏上车辕,打马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