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泼天骗局。
她甚至不敢深想,若萧偃与贺氏无关,他为何要以此作伐;若他与贺氏有关,这样忍辱负重,穷尽计策,手上还捏着她无法窥伺的人脉财力。
他究竟是何等背景?
她已经无力探究。
她只明确了一点,萧偃要设的局太过庞大,太过惊骇,万万不能牵连宋家、杜家分毫。
她有什么权利为一己之私葬送全族?即便此恩非报不可,她也可以继续费心寻找贺仰,而不是一厢情愿地将热忱付诸在萧偃这。
她必须寻机和萧偃划清界限。
眼下就是个极好的时机。
雪落声不绝于耳,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平缓过一声,她仰面,目光直直对向少年的双眸,因是背光,他这双狐狸眼愈发漆黑渗人。
“燕奴,我可以这样唤你对麽。”话落,宋迢迢又想笑自己虚伪古怪,分明此前已这般称呼过多次。
少女笑起来,棠花色的唇瓣轻抿,琉璃眼弯弯好似月牙,萧偃见了,眉目柔和几分,只是眸光一错不错的擒着宋迢迢,像只蓄势待发的狰兽。
宋迢迢沉吟几许,继而道:“说来,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真名呢,‘燕奴’二字,大抵是你的乳名……”
“由此可见一斑,相识半载,我对燕奴仍是知之甚少。若说半分怨怼没有,是骗人的,可若说有,也实在不多,更多的是怅然。毕竟我是真心将燕奴当友人的。”
“我能力有限,耗费大半精力,都不能获悉你的真正意图,当然,我已经无意追究。”
她睫羽扑闪,眼眶透出星点绯色,做下最后决断:“我观燕奴行事,与我并不是一路人,往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才是……”
话音未尽,宋迢迢捕捉到一道轻忽的冷笑声,她微愣,忽感到左耳一阵吃痛,低呼出声,这才发觉少年压低头颅,像恶犬一样在她耳尖刻了个深深的牙印。
她是最怕疼的体质,当即被逼出泪来,恶从胆边生,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了,咬紧银牙,狠狠送过去一巴掌。
这巴掌力道颇重,萧偃被扇得偏过头去,薄白的肌肤浮现一层灼红印记,他不怒反笑,将自己玉玑石般的耳垂凑过去,语气是装腔作势的诚挚:“月娘气不过,大可咬回来,燕奴不敢有半句怨言的。”
宋迢迢全然不愿与他打机锋了,借着身量玲珑,径直钻出他的臂弯,头也不回朝门关行去,她甫一推开门,就瞧见天幕上炸开朵朵猩红烟花。
青天白日的,谁会放炮竹?
再者,她将明眸一转,狐疑地望向倚窗之人,果然看见他掌指上那只细长的烽火笛,她气得眼冒金星,上前夺过烽火笛。
“你当真恨我至此吗?竟要与我同归而尽!”
萧偃笑笑:“怎么会是恨。这烟火又不单引敌人,我的部下也会闻声而动的。”
宋迢迢无心争执,将鸣笛摔在地上,加快步履,意欲在风波变幻前远离小院。
萧偃靠着窗,目送那道藤萝色身影愈行愈远,转瞬被漫天飞雪掩去了痕迹,他唇边的笑意慢慢淡去,心中戾气四溢,终于再也压制不住,抬手轻轻一掷。
纯钧剑斩过风雪,倏尔横在了宋迢迢面前,将院门牢牢锢住。
“回来。”
少年的声音冰凉刺骨,有如实质。
宋迢迢充耳不闻,继续向前,双手将要覆住剑身之际,腰肢被大掌一把揽过,不由分说将她带回了室内。
她纵有几分力气,却比不过常年习武的高壮少年,如同雄鹰捉鸡仔一般,几下将她制服了。
宋迢迢被锁着腰,双手也伸展不开,改用腿蹬,萧偃便用一只腿压住她,像揣孩童似的将她缚在怀里,盯着她晕红的眼尾,低声道:“倘若你丢下我,我就将你收留帮衬我之事,如数告知敌军。”
“宋迢迢,这可是覆门之灾呐。”
宋迢迢一个激灵,再不说话了,独剩眼泪啪嗒啪嗒的掉。
萧偃一手抱着她,一手去摸索墙上的暗格,靠墙的案几后有个极浅的凹槽,他指尖轻敲几下,再略略使力按下去,墙面出现一方窄门。
二人入内,石门便在瞬息后复原。
密道内是层层石阶,沿路两列幽幽的长明灯,时值冬日,地道格外湿冷。
宋迢迢打了个寒战,眼泪全数憋住了,脸颊边的泪痕映出细碎光芒,像个沾满清露的瓷娃娃。
萧偃抚了抚她的发尾,用肩上的披风拢住她。
此举换来她一声讽笑,清凌凌的笑音坠在地面,击碎佯装的平静。
萧偃垂眸,似笑非笑的乜了她一眼,“月娘想自个儿走出去?”
宋迢迢不语,清澈的眸子凝睇他,他勾勾唇角,行路的步子突然偏差了一步。
一对利箭以万钧之势向二人射来,少女瞠目结舌,直觉箭锋离自己不过方寸之距,几要来不及躲避,少年掩住她的双目,闪身移步。
“嗖”的一声,箭矢与二人擦身而过,钉在了萧偃的脚下。
宋迢迢一言不发,在萧偃怀里捱过了全程。
密道的出口连接着郊外一座废弃的茶寮,萧偃率先上前勘察四周情形,确认无误,他自茶寮角落拉出一辆破旧的板车。
宋迢迢看了眼板车晃晃悠悠的车轮,萧偃瞬间了然,徒手拧装好车轮,单手拽着木车踏上了小道,见她站在原地不动,回首催促道:“上车呀。”
她反复叮咛自己平心静气,但当车面在少年不成熟的拉拽技术下,三番五次发生颠簸,将她的腰/臀颠得几近散架之时,她忍不住怒喝:“没有马为什么要拖车?”
语毕,山路间鸦雀无声,紧接着是阵阵甲戈摩擦之音,数名军汉持着刀弓,由四面八方向此汇来,铁蹄声震耳。
萧偃挑眉,笑吟吟道:“马这不就来了。”
宋迢迢眼皮一跳:“按理说,追杀你的人该在宜邑城里和你的属下对战罢?”
“喔。”少年抽出剑,将她护在身后,“这是另一波。”
--------------------
月娘暴扣偃狗脑壳><
总是蹭不到玄学捏555
第14章 结发
=====================
宋迢迢的阿耶尚在人世时,母亲肩上的担子自然不似如今重,一家人倘有清闲的时候,譬如腊月,譬如早春,偭户们将将春耕,离讫货巡粮的日子甚远。
耶娘便会携她回庐州外祖家小住。
这是杜氏的本家,小招阿姊、逑风表兄,还有另一位沉默寡言的韩家阿兄,都很宝贝她这个幺妹。
有时连课业繁重的长兄也会从燕京溜过来偷闲几日,兄弟姊妹聚在一处,是淌不尽的欢声笑语,数不清的捩手覆羹。
往往是前脚小童们闯祸,后脚就有长辈拄着长棍在后头撵。
犹记得有一回,也是个大雪日,逑风阿兄得了柄上乘的牛角弓,兴致勃勃要去冬狩,其他几个兄姊也起了心思,然而他们年纪较长,骑射功夫已然称手。
宋迢迢却是个愣头青,资历颇浅,因不愿被兄姊们舍下,骑上阿耶新赠的小马,屁颠颠跟去了。
那时她差不多五六岁。
兄姊们想着,横竖是去城郊一座荒山,又是这样的时节,莫说什么飞禽猛兽,野兔都未必有几只,便随她去了。
哪晓得千算万算,唯独错算了一点。
宋迢迢这厮见不得血!
适时有头灰皮狍子冒出来,在杜菱歌的长箭下应弦而倒,她是天生的臂力大,准头好,一下锁中狍子的脖颈,滋出漫地赤红滚烫的血,洇在雪地里,如红梅一般。
其他几人正拍手叫好,宋迢迢竟是两眼一翻,自马背上跌落下来,幸而被邻近的韩叙及时觉察,圈进怀里滚了两圈,好赖没磕到脑壳。
待得年纪大些,宋迢迢胆气渐壮,勉强见得一些血,但像眼下这样大的阵势,实不是她能支撑的。
假使以宋迢迢五岁那年见到的狍子作比,眼下这白雪皑皑的山道上,约摸有六百只狍子那么多的血。
她粗略算过一番,杀来的军汉有四五十,实打实对战的只燕奴一个,概因她见过血晕晕乎乎,此刻龟缩在少年身后,十足的王八气概。
当然,凭她那三脚猫的功夫,萧偃万不敢放她出去应战。
敌军是明光甲,蒙古马,想来是十六卫里层层选拔出来的精锐,虎背熊腰,武艺非凡。
萧偃却是麻衣,孤剑,背后的破板车上,尚护着个弱质芊芊的女郎。
朔风凛冽,吹鼓少年的衣袍,他单手压低斗笠的帽檐,单手持剑,在敌军提刀俯冲时,挺身而上,出剑之快剑气之浩,旁人只见得片片模糊剑影,军汉们便应声倒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残音。
唯听得剑刃割破脉管的血流声,骏马的嘶鸣声。
不消半个时辰,一切归于静谧。
萧偃收剑,将少女肩上挡血的蓑衣摘下来,扔在横七竖八的尸块里,又将新虏获的战马套好车,正欲蹬鞍上马,转头瞧见宋迢迢拧眉闭目,冷汗涔涔的模样,心头微紧。
“怎地了?”萧偃眉心轻蹙,俯身去探她鬓角汗渍。
少女唇齿磕绊半日,道出一句:“无碍。”却仍是不敢睁开双眼。
萧偃贴近看她面色,思及往日战场所见所闻,做出猜测:“你不能见血?”
宋迢迢一顿,感到面前的光亮与风声倏尔变缓,战战兢兢撩起眼皮,入目不再是无边血色,而是少年侧身自绢白里衣撕裁袖角的画面。
少年鸦羽般的长睫投落淡淡阴翳,鼻背高挺,白肤玄衣,天地间的碎雪尽数汇向他的墨发,使他化作一柄光华内敛的宝剑。
宋迢迢想,燕奴狠绝,却实在美丽。(1)
就在她为美色恍神的刹那,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自尸堆中拔地而起,举刀劈向萧偃后背。
“燕奴!”少女声音陡然拔高,惊走枝头鹊鸟。
萧偃闻声闪避,然则亡命狂徒极具逞凶之能,刀尖掠过少年肩胛,立时带起一块翻卷的血肉。
宋迢迢翻身跳车,抬眸见萧偃闷哼一声,面色泛起青紫,拔剑的动作亦迟滞了几息,暗道那刀恐有猫腻。
她不敢去看遍地的猩红,双臂颤颤拾起一把长刀,眼看恶汉的大刀风驰电掣般袭向了萧偃的面门,她再也无权犹豫,咬牙举刀,掷向恶汉的后颈。
恶汉被撞得趔趄,后颈漫出汩汩鲜血,宋迢迢望见又是阵阵发晕,抑制不住的干呕起来。
壮汉怒喝一声,提刀转向步履发虚的少女,挈起她的衣襟,举臂挥刃。
刀刃带起的唳风疾速逼近她的喉管,“噗呲”,皮肉破裂的声音传来,宋迢迢只觉脖间的束缚骤松,她陷进一个沾满冷雪和药香的怀抱。
风声,雪声,搏杀声悉数停歇。
她安枕于少年胸膛,在忽明忽暗的天光里,与他共淋白雪,驾马疾驰,向南而去。
*
宋迢迢失踪了几近一日,惹得杜氏一行人焦心不已,正要派人报官之际,就见萧偃护送宋迢迢回到客栈,方才又喜又泣,放下心来。
众人皆不愿在此久留,即刻发车启程,紧赶慢赶,终于在二月前赶到了庐州城。
此次成婚的郎君在杜家齿序行二,与杜阙同年不同月,名阆表字逑风,时人多唤他杜二郎。
杜二郎自幼尚武,争勇好斗与杜菱歌不相上下,兄妹俩算是在你一拳我一脚的礼尚往来中相携长大。
去岁秋日,二郎中了武举乡试头名,在庐州司马名下挂了职,今春成家后,须去燕京参选会试。
杜阆的婚期定在二月初十,花朝节前两日,恰是新雪初霁、百花吐蕾的时节,庐州是地道的淮南水乡,水天一色,春晖撒落在瓦舍曲池,推窗望去,唯见得满城波光潋滟。
大舜朝尚古礼,迎亲多在黄昏之际,故等到窗外波光渐渐散了,宋迢迢才瞧见自家二兄携新妇归来。
沿路吹吹打打,一袭绛红公服的新郎身骑高头大马在前引路,新妇端坐婚车,以扇遮面,余晖中隐约窥见她仙姿窈窕。
落轿后,傧相从旁簇拥,仆妇殷勤为新妇传毡(2),指引新人来到青庐。
也就是这时,宋迢迢等未嫁女郎方有机会入帐,就近观礼,明灯如昼,撒帐人一面抛金钿果子,一面唱祝词。
“今夜吉辰,孟氏女与杜氏儿结亲,伏愿成纳之后,千秋万岁,保守吉昌……”(3)
果子里有樱桃酥、荔枝煎,宋迢迢用手掬了小捧,想尝些沾沾喜气,荔枝煎将将挨到唇角,被一只玉白的大手掠去,她偏头怒目而视,撞进一双点漆长眸。
少年凝望她,眉目入画,笑意狭促。
新郎在撒帐词中向新妇跪拜行礼,观礼者欢呼不断,宋迢迢在嘈杂的百子帐内,听见少年轻声问:“月娘成婚时也撒荔枝煎罢?”
“我记得你颇爱吃荔枝。”
宋迢迢俏面红了又白,抬脚碾上少年的靿靴,皮笑肉不笑:“与你何干?”
萧偃瞥一眼脚下,两人的裙摆交叠纠缠,一青一绛,竟与面前行合卺礼的新人如出一辙。
他不恼也不语,将荔枝煎塞进嘴里,双颊微鼓,笑得狐狸眼弯起来。
宋迢迢仿佛看见这人身后的狐狸尾巴招来摇去,当即提裙向旁处移去,意欲与他错开。
只是如何也甩不掉。
她没了脾气,怏怏立在原地,继续观礼。
新妇却下扇,露出兰花般清丽的容颜,螓首蛾眉,尽态极妍。
宋迢迢记得这是庐州孟刺史的嫡次女,年方十六,与自家阿兄青梅竹马,实乃登对良缘。
她想,依照自家的情形,并不求门当户对,待她及笄议亲,唯有招婿才是万全之策。
以便保全门楣,侍奉寡母。
她兀自盘算着,身侧人再度开口:“这是在做什么?”
她回过神来,原是新人在用铰子断发,她便道:“燕奴博闻强识,怎么连结发礼都不曾见过?”
萧偃沉吟:“这确是我头一遭在婚宴观礼。”
“此礼有何用意?”
结发礼成,四畔闲人依次散去,人群拥挤,宋迢迢专心看路,随口道:“自然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次日新妇拜过公婆,来几位小姑子的住处赠见面礼,宋迢迢与之寒暄,气氛逐渐活络,孟汀洲遂提及她岁辰将至,可有想过如何操办之类。
宋迢迢明了,孟家与杜家是世交,二舅母赵氏一贯通情达理,更不会为难新妇,故尔敬茶当日便将掌家牙牌交付孟汀洲了。
孟汀洲尚在闺阁中,即是内外闻名的精于庶务、行止有度,很有二舅母当年的风范。
她将孟汀洲送来的小叶紫檀匣递与碧沼,亲亲热热回道:“月娘不过是小辈,经不起大操大办,更不好劳动长辈,只府里相亲的小辈们,聚在一处宴饮耍乐,便是极好的了。”
孟汀洲随即会意,笑颜和煦道:“那日既是十五,想必明月皎皎,十分动人,不如聚在一处赏月莳花,饮酒行令?”